但之后又觉得骄傲。如果不是自己的举荐,方从哲这辈子绝对做不了阁臣、最终也绝对不会有大学士的荣誉告老。要是没有自己的帮助,方从哲也不会有太子太傅的名头入墓。
但是若没有方从哲在泰昌元年拉自己一把,想想那些被天子否决的、失去再度进入官场机会的能人、那些强悍的对手,叶向高不仅为自己庆幸,还对方从哲这个处理政事能力平庸的同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谢。
那与方从哲结成联盟的日子,真是此生最惬意最快活的啊!
为了给方从哲打理“遗祸”,不得不出面游说朝廷重臣。每次回想起来,叶向高都为自己捏一把汗的同时,又想放声为自己喝彩。
能说服铁面无私的张问达从同年的角度考虑事情,能说动刚直不阿的崔景荣、老成谋国的周嘉谟、一心只有朝廷的黄克缵等,自己该是那时候入了天启帝的眼,该是自己能够很好地调动朝臣为一个目的行事,才有了后来的再度为首辅的荣耀。
好还是不好,真的说不清呢。
方从哲致仕,自己不得不打点起所有的精神,努力揣摩天子所思所想,努力跟上天子的征战脚步,为天子处理可能来自朝廷的阻力。
殚精竭虑地从天子的角度考虑事情。连一向中允、持重的周嘉谟,都在背后说自己——肩膀上扛着的是天子的脑袋。
那又如何呢?
自己站稳了首辅的位置,也再度得到了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头衔,这也代表了自己可以拿着干干净净的银子、都是天子给的俸禄,在致仕以后成为富家翁。
能做点儿修桥铺路积阴德之事。
对了,还可以荫一子为五品官。
想到天子破例恩荫出仕的孙子,叶向高思绪万千。多少二榜进士,终其一生也就是五品官。可是自己贡监出身的孙子,能听从自己劝说,放弃他二十年、甚至此生也不能成功跨越的春闱门槛,选择了恩荫出仕,凭数术的优势在户部立住了根脚。
旋即成为户部郭允厚和杨嗣昌器重的四品郎中。
荫嫡长子为首选的五品官,变成了破格恩荫嫡长孙出仕。叶向高觉得心口又如那日与长子叶成学阴阳相隔的那一天,钝钝地绞痛。丝毫没有因为过去了三十年有减轻。
“子葬父,理之常,父葬子,能不伤?”
刻在长子墓志铭上的一字字都是锥心泣血的哀鸣,如巴山断肠的猿啼,悲哀地在自己的心头反复回荡。
汝习是多好的孩子啊。是自己做父亲的亏待了他。在他降生的时候,自己忙着秋闱挣前程,都没有好好地抱过他几次。等他能够满地跑了,自己又要全力以赴春闱。只能将其留在家中,不能带在身边教导。以至那么聪明的孩子,最后竟然厌倦举业,靠恩荫国子监出仕为尚宝司司丞。
汝习定是委屈的。他那样人品正中的人,上孝父母、中洁自身、下束家人,在自己初为首辅的时候,没有成为方从哲长子那样的纨绔,反而能募集资金为家乡修建龙首桥,完成父祖不能达成的心愿,却因为恩荫出仕被嘲讽,怎么能不郁结在心呢。
唉,致仕了,回乡去龙首桥上多走几趟;权当与儿子在携手散步。到汝习主修的瑞云塔多看几眼,权当带着儿子观赏风光;那么美丽的瑞云塔,儿子却没见到它最后完工的美好。
也到峡江渡多走走。那也是儿子与自己造福百姓的见证。
修桥铺路造福百姓,都是积德之事,可是汝习怎么就没得到善报呢?
自己要去长子墓前看看,要告诉他仓粮折色革除盐哨已经成为定例,福清的百姓再不会为受到兵痞的敲诈勒索。
汝习,为父愧对你啊。
叶向高每看到天子把太子三兄弟带在养心殿里长大,每次看到聪明的太子,日渐长成,对政事半解不解地懵懂发问,自己在解释之余瞥到天子关切的目光,过后都免不了再度想起长子。
致仕,致仕,看一次天子和三个皇子的父子互动,那就是再次翻开没愈合的心头重伤,那就是硬剥开犹自新鲜的痂皮,还是鲜血淋漓,还是痛彻心扉。
万历十一年还在朝的进士就剩自己一个了。自己的离开也标志着癸未科的进士,彻底地告别了大明的朝堂。先是方从哲、然后是叶向高、再是朱国祚,怎么也没想到崔景荣会走到自己的前面。
他比自己小了十来岁呢。
果然是天子所言的过刚易折吗?
叶向高把最后一点东西装进了随身的箱笼。回首看一眼属于自己十几年的书房,在心底和这间屋子告别,回去福清有芙蓉园、有豆区园。
至于独留在京师、与人周旋酷肖自己的长孙,是不用自己担心的。有杨景辰、周延儒还有范景文这三位阁老照顾他,有器重人才的天子在,他会过得很好很好。
想到自己扶起来的范景文,叶向高露出微笑。昔年他绝对会成为天子的左膀右臂、也会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会有叶向高的番外
哈哈
*
叶成学,叶向高长子。
(转网文)闽侯福清有民间顺口溜曰:“状元没子翁正春,宰相无子叶相公”,古人无后为大,叶向高虽生有:叶成学、叶成敏、叶成昌三子,奈何长子叶成学生年36岁即殁,在重视嫡长子的封建时代,叶向高也被算去无子送终之类里。
(私以为编撰遮掩顺口溜的人,是羡慕嫉妒叶向高二度为首辅呢。)
叶向高在长子叶成学的墓志铭里,写有:“子葬父,理之常,父葬子,能不伤?”
叶向高的长子除了厌倦举业,其他方面算得上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可惜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二月,叶向高在多次上书请辞,终获批准,理清首尾可以返乡后,他日夜兼程在十二月初三日抵家。遗憾的是,叶成学却于十二月初一日病故,父子无缘再见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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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景文(1587年-1644年),明末殉节官员。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军攻破宣府,前锋直逼京师的奏报传来,范景文茶饭不思,夙夜忧叹。有大臣提出让崇祯弃京南逃,以避锋芒,对此,范景文坚决反对。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城池失陷,起义军拥入京师,包围官宅府第。闻此讯,范景文急速赶到宫门。宫人说:\"皇上已经出去。\"又急速赶到朝房,贼寇已经堵塞道路。随从的人请他换下服装回家,范景文说:\"皇上出去了,我怎么能回家呢?\"就在道旁的庙中草拟遗疏,又用大字写道:\"身为大臣,不能够灭贼雪耻,死有余恨。就到演象所拜辞阙墓,跳入双塔寺旁的古井而死。
范景文死的时候,犹以为皇上已逃亡南方,殊不知皇帝已自缢身死。
他死后,赠太傅,谥号文贞。清朝赐予谥号文忠。
***
私以为崇祯去南京,南京六部齐全,建奴不比灭宋之金国,大明尚有翻身余地。
范景文误国误崇祯。
第911章 木匠皇匠帝166
番外三
万历四十七年的春闱,是神宗在位四十八年的最后一科。他取了345名的天子门生后, 隔年就撒手尘寰不管他们了。
通常末科进士会是很悲惨的一科, 因为新天子自然要选用自己的门生。可别小瞧了这一、两年的差别, 因为春闱的主考官是新天子点的、符合新天子的心意、能按照新天子的想法出题的人。再加上殿试是天子出题的, 前二十的文章天子都要看的,不言而喻的,谁的进士更合谁的心意, 是真相的。
所以说,天子登基元年的进士仕途前景是最好的。
新帝登基对二三十年前, 甚至十年前的老进士影响不大。这些历年的老进士们, 不是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就是有占据重要位置的同年拉拔。
万历帝驾崩, 泰昌帝登基、薨逝,天启帝登基都在一个月内发生。帝王这样的快节奏变幻,对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们来说, 他们只有服丧的资格, 没有任何可能在这样的变幻中, 得到参与乃至拔擢的机会。而且他们将随着新帝登基开的恩科, 被新的一届进士的光芒掩盖, 然后就湮没在浩瀚的、不被吏部和天子想起来的基层官员中。
直到大计之年, 才有可能被吏部想起。
孙传庭就是这345名倒霉大军中的一员。
他出生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是第三甲275名赐同进士出身中的一员,排在第41名。初授河南永城知县。
难说好坏的中等县,当然了, 要不考虑黄河、淮河每年的肆虐、沱河的跟风,这里还是不错的。
永城位于河南、安徽、江苏、山东四省的结合部,具体来说就是处在西北是商丘,西面是毫州,东北是徐州,正东是淮北,东南还有个宿州。可以说是一城通四省的交通枢纽。
永城的出名是因为汉高祖刘邦,在这里留下了芒砀山斩蛇起义而被誉为是“汉兴之地”。永城的历史悠久,在商曾有记录:“帝辛于十年(前1065年)九月率军万余人征人方,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往返途经芒、酂及攸地之永境,内有攸地之永和酂邑、芒诸地。”
而正式得到永城的名字是出自隋炀帝。
大业六年三月,隋炀帝乘舟顺汴河(通济渠)南下,经过被淮河、汴河前两年淹没的多数城池时候,看到只有马甫城安然无损。炀帝顺口吟道:“五年水灾毁多城,唯有马甫是永城”。之后割了彭城、睢阳二郡之地置永城县,治所马甫仍在。
洪武元年十一月,把永城从开封府划去归德府。
这样的变化,对上任的新县令孙传庭关系不大。他在万历四十七年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脚丈量了永城县流经的沱河、浍河,然后带领百姓在每年六十天的冰封期出徭役。有了县令大人连着三年在治河的第一线,当然也连着三年,让这个本来就在淮河、汴河泛滥时候能保全的地方,也在黄河夺淮后的肆虐下脱逃出来了。
永城县连着三年没有受到水患的困扰。
这样的成绩,即便是上面再没有人,县令的出色政绩也会体现在归德府没有遭灾的县城名单上。于是孙传庭就这样被调进京师了。
然后他就像是被幸运笼罩了的。
年轻的天子在领军出征辽东的时候,记起他这个因成绩进京、到吏部做验封主事的七品小官,把他带入大军中作为文书兼考功郎使用。得知消息的孙传庭在懵懂下,几乎要欢呼跳跃起来。
孙传庭跟着天子的中军御帐移动,但接近辽阳的时候,他被天子派到了先锋军中,与领军做先锋的英国公世子同行。
在辽阳城南边与建奴的第一仗,他亲眼目睹英国公世子挑选诱敌的禁军骑手,勉励他们如何去引诱围困在辽阳城下的建奴;然后他亲眼目睹英国公世子指挥作战,见追逐而来的百余名建奴军卒被炮击,亲眼目睹英国公世子命令半百之数的火炮只能发射一次,也亲眼目睹定国公世子把被炸懵的建奴捆到骡子上,让其回建奴大军报信。
这样的示范教学,在孙传庭的脑海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这同他既往读过的兵书,是完全不同的战法。
及至天子到了前锋军中的表现,更让孙传庭佩服不己。少年天子居然临危不惧、面不改色地指挥了对抗针对万名建奴骑兵的作战。而之后继续向沈阳开拔,并驻军在辽沈之间,让他在万般不解之下,也只是把疑惑装在了心里。
难道不应该加速行军到沈阳城下,与沈阳的守军一起行动,一举击溃围城的建奴大军吗?
可跟着在当天下半夜里出现的建奴袭营,孙传庭躺在毡垫子的地铺上,才知道大明的新式火炮轰鸣起来意味着什么。那连绵不断的火炮声轰鸣,让他在地上都躺不住。可他作为军中的考功郎,太知道军律意味着什么了。之后他都是瞪眼到天明的。
然后跟着定国公世子去打扫战场。那炸碎的人体、马尸混合在一起,他勉强才撑住没当着士兵的面再次呕吐。实际上他是胃里没有东西能吐出来了。
昨天在辽阳城下,他就已经吐出了苦胆汁,然后晚膳只喝了清汤。他就是再喜欢兵部、再喜欢兵书、在欢喜自己能跟着天子出征,可头一次就见识到这么多的支离破碎的尸体,也是被震撼得食不下咽了。
但军营四面的人马尸体,他还是一一亲自去点数了一遍,这是他的职责。他眼看着兵卒给那些还在流血、呻/吟的建奴补上送命的一刀,从初始的有些心下不忍、侧脸回避,到后来的麻木不仁,在一个清晨就完成了过度。
早膳后他才知道原来发现建奴袭营的是天子。是天子在夜间巡营的时候,嗅到西北风里夹杂的腥膻味道,果断开炮。炮弹爆炸的火光,照出了前来袭营的建奴马军。
三万骑兵啊。
孙传庭觉得白毛汗一下子遍布了全身,连亵衣都湿了。太可怕了啊,天子还在行营中呢。若不是天子及时发现了敌袭,他作为天亮后第一批去巡视夜间战场的考功郎,都不敢想像等值夜的军卒稍后一点儿发觉,会是怎样的惨烈情景。
有不少的建奴骑兵倒在了四棱钢锥的埋伏线上。但是也有建奴的骑兵跨越了那道埋伏线。只要炮兵没有及时开炮,那四棱钢锥就不能完全挡住夜袭的建奴。
他该庆幸陛下的鼻息灵敏么?他该庆幸陛下会开炮么?他该庆幸的太多了。
——原来在军中,鼻子还有这样的用途。孙传庭在给好友的信中,郑重地写上了这句话。
在以后的领军作战中,孙传庭对拥有鸡鸣狗盗之徒本事的士兵,额外地予以重视。也只有知道天子靠嗅味发现夜袭之事的人明白他了。
在辽东跟着天子辗转了小半年,在孙传庭的眼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他没有跟着天子回京,而是继续留在禁军中,跟着英国公世子追击四处逃命的建奴。
化整为零的女真人,让他们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三、四年的时间,才彻底地完成了二十人以上部落就坚决不留的规定。
在以后对西线鞑靼的作战中,孙传庭就被天子破格当武将使用了。当他从好儿趁出发的时候,天子把卢象升派过来在他的军中做考功郎。
一路所向披靡。
看着卢象升经过与自己几年前一样的成长路程,孙传庭就庆幸自己终于走了过来。等他带军打到巴尔斯和坦的时候,天子召他和卢象升返朝。
让他们俩人担当皇子的老师——尽管他们两个都是兵部的四品郎中。
天子在朝已经是一言九鼎了。公鼐致仕后,也就叶向高能略略劝说天子几句,但是叶向高转年也致仕了。天子突然拔擢了文震孟做吏部侍郎,余煌做礼部侍郎,使得朝中凝聚在孙承宗和卢象升身上的目光立即转移了。
孙承宗有时都会想,若自己晚一科、晚两科春闱,是不是能考上状元?会怎么样?也会是三品的侍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