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话说的，这话说的……”大舅母一听说刘家不出钱就急了，有心想要打圆场，可急得满头是汗，也挤不出一句话来，刘好好可不比刘长生、程招娣那么好糊弄，这话说的这么重，让她心里直发慌，她嫁到程家这么多年，都还没听过这种话呢。
大舅母求助似地看了程招娣一眼，发现她一脸纠结，嘴唇动了几下没敢反驳，而刘长生则一副完全把刘好好的话听进去的样子，顿时心里凉了半截，现在刘家当家做主的恐怕是这个日后要嫁进庄家的小姑娘。
“大舅母，世上可没这么便宜的事情，踩着我们刘家的脸面进门，还想我们刘家给钱？真当我们大目刘家这么贱？你们要真把大花小花便宜卖到山沟里，去填那两个山姑的彩礼，别怪我们不认你们这门亲。”
刘好好待人向来是未语三分笑，就连对付对头，都还给对方留一丝余地。
可是对着这门始终对他们小意奉迎的亲戚，却这么不留情面地撂狠话，程招娣立刻就坐不住了，“好好，别胡说……”
“我可没胡说，我姓刘，不姓程，”刘好好眼神犀利地看着她，逼着她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又给吞了进去，“你接济程家的这些事，族里的三姑六婆一直都在闹腾，程家好歹是我的外家，接济他们也是应该的，但是他们拿着我们刘家的钱物，还要踩我们刘家的脸，这我可忍不了，你这趟出来，族里已经在议论了，如果真要是出了格，引起族里的公愤，我可管不了。”
“这事儿也不算出格，你阿公在的时候也说要照顾程家的。”程招娣一脸委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照顾程家是对的，但是同意程家贱卖女儿，你看阿公答应不答应，你敢说这事不出格？我阿公泉下有知，都会被气得不安生！”刘好好怒道，“别人家的姑娘就金贵，程家的姑娘就不值钱？阿妈你也是程家的姑娘，你不觉得丢人，我们刘家还觉得你丢人。”
“我们真不是贱卖，泰康县那里也是正经规矩的人家，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去哪里找肯多出彩礼的人哟。”大舅母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慢慢找，那两个山姑能找得到，程家的姑娘不比她们差，也一定能找到。”刘好好坚决地说。
“对！我们好好到底是念过书的，就是明白事理，我们程家的姑娘不比别人差，大花小花年纪还小，慢慢相看着一定能找到好人家！”二舅母立刻跳出来附和，等过几年她的儿子大了，大花小花再出嫁，那彩礼就能落到她的手上了。
“那我和阿兰怎么办？”程龙懵了，“凑不齐彩礼，阿兰就要说别的人家了。”
“那就让她说别的人家，看看她能不能找到冤大头。”刘好好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不行！我一定要娶阿兰！”程龙闹了起来，十七八岁的大男人还和个孩子一样撒泼耍赖。
“咳咳咳，”屋里的人终于坐不住了，出来的是刘好好的外公外婆，毕竟程龙是他们的长孙，是捧在手心里的宝嘛。
这一对老人其实不过五六十岁的年纪，却被生活压弯了腰，佝偻着背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
“先相看吧，要是满意，再和他们谈谈彩礼的事情，谈不下来的话，就先紧着阿龙，毕竟他是长孙，阿虎年纪还小，以后再说。”刘好好的外公程满咳了几声，才终于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只字不提程大花和程小花的亲事。
大舅母当然不服气，本来可以一下子解决掉两个儿子的婚事，现在阿虎拖了下来，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刘好好那副面如寒霜的样子，到底还是没敢说什么，暗暗决定要找程招娣好好说道说道，不能让这么个小姑娘当了刘家的家，小小年纪气势就这么盛，再过几年还了得？
本来还在撒泼耍赖的程龙，见自家阿公最后还是满足了自己，便也不闹腾了，趾高气昂地坐在一边，仿佛所有人都欠了自己一样。
刘好好不耐烦看他这副得瑟的样子，便说要进屋看看几个表妹。
二舅母笑得十分热情，大概是指望她会私下送大花小花什么好东西，不住地奉承着，“她们俩一向和你们最好，知道你们会来，成天念着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平等
大花小花坐在屋子里的木板床上，打扮得还算齐整，头上扎着红头绳，身上穿的衣服半新不旧，仔细一看是刘好好当年穿过的，后来给了刘学习，现在穿在她们身上，显然是之前程招娣送回来的。
她们抬头看了刘好好一眼，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头去，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仿佛外头的吵嚷和她们没有一点关系。
“你们真要被卖到泰康县去啦？”刘天天虽然泼辣了些，但心肠却一直很软，看到她们这副样子，也不再计较这两个表姐过去装可怜骗她的小玩意儿的事情了。
大花小花没有说话，不像她们之前想象的那样楚楚可怜地低声啜泣哀求，她们的反应很平淡，依旧低着头，就像没听到刘天天的话一样。
刘好好的眼神缓缓地从这间屋子里扫过，这间不大的屋子，应该是二舅一家人栖身的地方，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铺，凌乱地摊着草席和破被单，还有一些陈旧的小玩意儿，这应该是程招娣从刘向上那儿收拾过来的，送给了自己最小的侄儿了。
这间屋子里属于这俩姐妹的东西几乎没有，她们一旦被卖出去，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恐怕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花和小花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如果不是她们的胸口还起伏，简直要让人误认为她们已经死了。
刘好好觉得很不舒服，房间里的气氛太压抑了，程大花和程小花就像是两个死人，没有感情，没有感觉，不为自己的遭遇痛哭，也没有像任何人求助，她们已经认命了，才十几岁的年纪，仿佛就已经看透了自己的一生。
也许她们抗争过，痛哭过，但最后发现无济于事，还是选择了认命。
刘好好和她们并不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阻止她们被卖掉，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反倒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看热闹不嫌事多的卑劣。
“大姐，我们出去转转吧。”
所有的人都沉默，就连最活泼的刘天天都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了，如果可以，她宁愿把自己的那些小东西都让这两个爱装可怜的表姐拿走，可是现在她们连装都不装了。
在命运面前，那些女孩子之间的小心机小算计，全都成了一场笑话。
刘好好他们出了屋子，程大花和程小花还是没有动，这次连抬头看她们一眼都没有。
她们已经知道了自己无法和命运抗衡，这次卖的钱是少了点儿，刘好好他们为了这事儿闹腾，也许对方会多给一些钱，也许这次卖不成，但终究会有人把她们买走，身为女人，她们早就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件任人摆布的货物。
怨恨吗？当然是怨恨的。
怨恨自己没有投个好胎，像刘家这几个表姐妹一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还能够上学读书，今后说不定可以嫁进城。
可惜她们姓程，什么都没有，同样是人，她们就得接受这样卑贱命运。
这个家里，除了她们姐妹俩自己，就再也没有别人在意她们了，就连她们自己的阿爹阿妈也只是想要早早把她们卖个好价钱，给自己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弟弟娶媳妇，至于她们今后是死是活，他们是管不着的。
“大姐，看到大花小花那个样子，我心里挺难受的。”刘天天闷闷不乐地踢着小石子，看到大花小花的弟弟正挥舞着树枝，玩打仗游戏的时候，她就更气不打一处来了，“凭什么这世上男孩儿就比女孩儿金贵，明明都是人！”
“人生来平等，没有谁会比谁金贵。”刘好好的心也同样沉重，在这个时候说“平等”还真单薄得可笑，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这个世界是真的有三六九等的，城里人，乡下人，男人，女人，……每个人对应的等级都不同。
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卖女儿的故事，她不是没有听说过，那时候大家的生活好了，听着别人指着某人说，某某某当年是童养媳，某某某当年是她老公花几斤大米买了做媳妇的……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趣事，她的心里并没有半分触动，因为她不觉得那些童养媳和被买卖的女孩子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她们当年吃过什么样的苦头。
可是买卖的对象是她身边的亲人，这种感觉就不一样了，就好像以前都是在书上看到杀人的描写，现在让她到现场看行刑，所有的血腥、残忍、无力一下子都涌上心头了。
“她们俩真的会被卖到泰康县吗？”刘天天一脸迷惘地又问了一遍，其实她也知道刘好好不知道答案，可她心里堵得慌，“泰康县那么远，听说都是一座一座的深山老林，卖到那里去的女孩子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也回不了家。”
“我不知道。”刘好好望着前方，那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大海，海浪声一下一下地拍在她的心头，海风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但她们不会一辈子回不了家的。”
再过几十年泰康县修了路桥，通了车，对外的交通方便了，可到了那时候她们也已经年纪大了，最好的岁月埋没在深山之中，所有的心酸委屈都无人知晓。
刘天天沉默了，她了解她的大姐，其实她已经很努力在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了，不然刚才不会那么尖酸刻薄地为了彩礼钱发作，但是很多事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大姐不是神仙，她也只是个普通人。
就算她们不会被卖到泰康县，也会被卖到其他地方，女孩子的婚姻哪里能由自己做主？否则当时的大姐就不会因为和庄立军的婚事寻死觅活了，寻死觅活到了最后，还不是认命了。
那时候她觉得大姐作，现在想想那桩婚事好是好，但是她们身为女子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做主，那和被卖了个好价钱有什么区别。
“大姐！”刘天天嘴一扁，竟扑进刘好好的怀里哭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相看
“你这是怎么了？”刘好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关注到刘天天的情绪，没想到她会突然哭起来，而站在一边始终沉默着的刘学习，脸色也十分难看。
物伤其类，任何一个女孩子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卖掉，都会有这样的惶恐和害怕，那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
“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尽力帮她们的，而你们，我对天保证，绝对不会让你们落到这样的地步。”刘好好反应过来，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你们的婚事由你们做主，谁也别想强迫你们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有我在，就一定能护住你们！”
穷则独善其身，她只能选择护住自己的亲人，短时间内，她无法改变这里贫穷的现状，也无法改变他们拿女儿换媳妇的做法，就算她在挫败无力，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这时候外头来了五个人，往程家的方向走来，领头的人嘴皮子十分利落，正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里就是程家啦，程家人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啊，祖孙三代都踏实肯干，为人也特别好……”
几个正在屋外耍的孩子见到他们不由得呆了呆，程家家里穷，向来没有什么客人上门的。
刘好好心里有数，大概这就是媒人带着那两个姑娘上门相看了，这阵仗还真不小，不仅姑娘来了，连她们的父母也跟着来了，似乎对这门亲事也十分重视。
既然这么重视，之前又为什么要开出那样的天价彩礼？究竟自抬身价，还是故弄玄虚？
来相看的姑娘看到这破屋子，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板着脸一脸不情愿，程家能够请来刘长生程招娣给自己撑面子，却改变不了这破木屋的硬性条件。
姑娘的父母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几双眼在刘好好和刘学习身上打转，还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刘学习脸皮薄，被他们看得直往刘好好身后躲，刘好好倒是坦然，同样回以审视的目光。
那几人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不但觉得这姑娘不矜持，还觉得她有点可怕，那双眼似乎要把人看透了一样，看得他们冷汗都下来了。
“这就是程家的大姑娘？看上去怎么这么瘆人……”五十多岁的妇人扯着媒人的胳膊不满地嘀咕着。
媒人连忙道，“不是不是，程家大姑娘还在屋里呢，这位许是来串门的。”
不是来相看程龙的吗？对程家的姑娘这么感兴趣做什么？刘好好的眼神更加疑惑了。
媒人和姑娘一进屋，大舅母就急忙起身赔笑，那姐妹两个生得不错，虽然瘦了些，但是盆骨却很宽，一看就知道是好生养的，这一点就让大舅母和外婆她们几个女性长辈满意得不得了了，含着笑不住地指点议论着。
二舅母却冷哼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程龙相看对象，关他们家什么事。
刘好好也在一边的角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大姑娘阿兰，她的脸色萎黄，看起来有些不大精神，但她生了一对好眼睛，眼波流转处看起来楚楚可怜，这样的姿色在农村绝对能够算得上是村花了。
她这样的人竟然愿意嫁到一贫如洗的程家，嫁给相貌平平，又没有任何才华能力的程龙？刘好好深表怀疑。
“你们程家未免也太穷了，”媒人还没来得及打圆场，阿兰的母亲就一脸嫌弃地开口，“我们家在生产队里算不上好人家，但也有几间大瓦房，你们这几间木板房，我姑娘嫁过来，可就受委屈了。”
她这话一出，程家上上下下都觉得尴尬了，要一口答应盖新房吧，实在没什么可能性，不说些什么吧，又实在太没面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