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他们惊诧,卓鑫性情温和,素日里极少发火,眼下竟不住口的大骂,也不知苗管事究竟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会将他气成这样。
扫也不扫苗平半眼,卓鑫径自走到书房,一眼就看到坐在案几后卓孝同,他慢慢品茶,姿态悠然。
“叔叔,苗平太过分了,他竟陷害琏娘……”
“陷不陷害并不重要,你们可把人带回来了?让她过来见我。”
卓孝同勉力保持镇定,但不住颤抖着的双手表明了他究竟有多激动。他酿酒这么多年,技艺颇佳,却再无进益,要是得到了清无底的配方,他就能借此改良清风啸,不必在收酒的过程中添加石灰,以免影响口感。
卓鑫没料想叔叔会这般作答,他面色霎时间苍白下来,沙哑道:“琏娘没回来,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有这样只顾利益不顾血缘亲情的父亲,卓府对于琏娘而言,不是能感受到温暖的家,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第23章
卓琏走到博闻茶楼中,待伙计上茶时,她开口道:“我名卓琏,有事想要与费老板商谈,劳烦前去通报一声。”
在茶楼中跑堂的性情大都十分伶俐,消息也比常人灵通,知晓酿造清无底的师傅就叫卓琏。想起自家老板对桓家酒痴迷的程度,伙计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小跑着去到后院,冲着正在摘金桂的费年说:“老板,桓卓氏正在堂中,您要不要见她一面?”
费年最是嗜酒不过,要不是他没有酿酒的天赋,连最普通的家酿都弄得一团糟,当年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开茶楼打发时间。
将装满桂花的木盆放在石桌上,他捋了捋胡子,冲着伙计问:“我这身打扮可有不妥?”
费年年届三十,又生得颇为富态,实在与俊美搭不上边儿,就算再怎么捯饬,形貌也不会发生改变,可这话伙计却不敢说,只能赔笑道:“老板气度非凡,看着很是精神。”
费老板哼哼一声,刚走到前堂,便看到坐在窗棂边上的妇人,姿容艳美,气质沉静,他加快脚步坐在桌前,笑问道:“小老板近来在造金波曲,诸事繁忙,怎么有空来到茶楼了?”
卓琏抿了抿唇,从袖中取出信封,食指按着往前推,“费老板,信上的内容句句属实,全无半分作假。”
费年面露怀疑,取出信纸扫了一眼,眉头渐渐拧紧,面色也越发阴沉,嘶声问:“你竟知道我的身份?”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在汴州呆了这么多年,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出来。”
卓琏端起茶盏,垂头抿了一口,神情坦然,既无惊惧也无逢迎。费年出身高门,就算仅开设茶馆没有入仕,心思城府依旧比普通人强出数倍,自己想借他之手除去苗平,这目的完全无法隐藏,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当年公公将苗平从山里背出来时,我年岁尚小,恰好呆在桓家玩耍,见他手里攥着一枚玉佩,与您挂在腰间的一模一样,令妹意外坠崖,玉佩又落在苗平手中,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费老板一查便知。”
卓琏并没有信口胡诌,话本中的女主为了取信于费年,曾经派人去苗平的住处,搜出来的玉佩便是最有力的证据。苗平既贪色又谨慎,在他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为了隐瞒住他曾做下的恶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将玉佩藏在家中。
“你早就知道若蔷是死于他手?”费年下颚紧绷,态度委实称不上好。
卓琏摇头,“往日妾身与费老板素不相识,清无底造好后您登门买酒,我看见了玉佩,才想起当年那一幕。”
费年将信纸揉成一团,沉声道:“我会派人去查,若苗平真是罪魁祸首,定不会轻易放过。”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卓琏终于满意了,她拿出铜板放在桌上,起身要走,却听他道:“小老板,我种了不少桂花,你能否酿些桂酒,滋味儿甘美不说,喝着也能调养身体。”
卓琏生在民国,各种各样的酒水见过不知多少,桂酒也在其中。想起呈现玉色、味道喷香扑鼻的佳酿,她不免有些意动。
“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只是品相上佳的金桂难寻,妾身又一直没倒出功夫,便耽搁了。”
“要是小老板信得过费某,你酿酒的辅料由我提供,等美酒酿成后,匀出一部分给我便是。”
费年对女人的手艺很有信心,他在京城待过二十余年,连宫中的御酒都喝过几次,论清光滑辣,没有哪种酒能比得过清无底,以质地出众的清酒作原料,辅以金桂、桃花等物,调配出来的美酒只要一想都觉得醉人,造好后他带回京城,也能当作礼物送给长辈。
卓琏信得过费年,毕竟永平侯府家大业大,自己除了酿酒的手艺以外,说是一穷二白也不为过,完全不值得别人算计。
“除去花草药材以外,荔枝、柑橘、葡萄、山梨都能酿酒,费老板能寻到什么果实,都可以往酒坊中送,届时妾身会按照价钱将果酒或银两送到茶楼中。”她沉吟半晌道。
费老板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商谈好后,他派伙计将卓琏送出门,自己则回到房间,死死盯着满是皱褶的信纸,面色无太大变化,手上却青筋迸起,想来心绪算不得平静。
卓琏迈进酒坊后,先将玉米饼子切碎,用骨汤泡软了放进盆中,给大山喂食,吃饱了的狗儿趴在地上,尾巴似扫帚般来回扫动,扬起一片尘土。
她眯眼笑笑,转身走到新盖的泥屋前,将帘子、门板掀开。
见状,福叔急忙迎过来,道:“琏娘别急,咱们一起把瓷瓮往外挪,你一个人根本擎不动,当心别闪了腰。”说着,他弯下腰,小心翼翼抱住瓮身。
瓷瓮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已经酿好的清无底。
寻常米酒在收酒过后,必须用隔水加热的法子来煮酒,同时放入石灰,使酒水既澄清又不至于酸变,但卓琏不喜煮酒,反而换了一种方式——火迫法。她建造一间低矮的泥屋,房门仅能容纳瓷瓮通过,屋里拿青砖垒起炉子,放入半斤烧过的炭块,温度不高,以文火慢慢加热瓷瓮中的酒水,七日后方可开门。
此法远远胜过煮酒,可惜大周朝没人精通火迫法,乃至于酿造出的大多都是浊醪,少数清酒还加了石灰,口感颇为怪异。
甄琳手里拿着蚕丝团,小跑着奔到近前,卓琏用细竹条夹住丝团,摸到瓷瓮下方用柳屑封住的空洞,探进去慢慢搅动,将沉淀在瓮底的杂质包裹住,再放出浊液。
“火迫法的确不错,但耗时太长了,清无底的产量恐怕很难提高。”桓母忍不住叹了口气。
卓琏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微笑着说:“咱家以前酿造的浊酒分量可不少,但价格必须压得极低,方能卖出去,与其如此,还不如做些量少质高的米酒,等桓家酒的名声打响了,再扩建也不迟。”
此时此刻,卓琏倒是不急着出风头。所谓枪打出头鸟,如今桓慎还只是个小小卫士,而非名震大周的镇国公,桓家根本没有依仗,要是表现的太过出挑,肯定会遭人嫉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酒坊里闲置的房间不少,要不让芸儿也搬过来吧?她单独在家呆着,儿媳委实放心不下。”
听到这话,桓母犹豫半晌,“这样也好,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每日来回奔波,身体也吃不消,要是她住在店里,照顾起来倒是更方便了。”
厨房里熬了银耳汤,福叔先端了一碗送到桓母跟前,紧跟着才给卓琏甄琳盛了。
“那我现在去接芸娘,今日恰好闭店,等到明天怕是更忙活不开了。”福叔仰起头,将汤水灌进肚子里,喘了口气道。
桓家忙得热火朝天,卓家上空却好似笼罩着一团阴云,气氛压抑至极。
在得知卓鑫没把卓琏带回来后,樊兰当即冷笑一声:“妾身早就说过,琏娘本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否则先前也不会咬死了不卖酒坊;她能酿造出清无底,定是好几年前就琢磨着该如何酿酒了,偏偏呆在闺阁时丝毫不露,成亲以后倒是崭露头角了,明显没把老爷当成亲爹看待。”
“她跟瞿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卓孝同咬牙切齿。
樊兰眼神闪了闪,幽幽开口:“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就算桓家有清无底,咱们也无须害怕,毕竟酒坊中除去清酒外,还得卖许多配制酒,那些药方很是贵重,琏娘哪能接触的到?”
闻得此言,卓孝同也觉得有些道理,不由点了点头。
“不过若是妾身没记错的话,瞿氏手中还有几张珍藏的方子,当初她做出了那等腌臜事儿,被逐出家门,连带着把酒方也给带走了,要是能得到这些宝贝,哪还至于被清无底所困扰?”
身为将军府的小姐,樊兰从来没将瞿氏那等商户女放在眼里,但凡她看中的东西,必须一样一样拿到手,无论是卓孝同还是酒方,都不例外。
男人皱紧眉头,有些不确定道:“瞿氏被赶出门后,就一直住在小河村里,你我贸贸然上门,只要她不是个傻子,都不会将酒方交出来。”
“世上哪有不在乎孩子的母亲?这些年来,瞿氏虽没有陪在卓琏身旁,但心里肯定是念着的,卓府是她女儿的归宿,要是不想让卓琏守一辈子的寡,就必须乖乖把方子交出来,否则休要怪咱们无情了。”
樊兰眼神微冷。
她拉着卓孝同的手,柔柔抚慰:“老爷,玉锦聪慧灵秀,酿酒的天赋全然不逊于卓琏,听说京城中有许多知名的酿酒大师,明年让她去到京城,住在将军府中,既能学习手艺,又能寻一门好亲事,届时您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第24章
小河村距离汴州并不算远,坐马车只需半个时辰便能走一趟。这天费年拎着篮子来到酒坊,趴在地上的哑狗眼皮子动了一下,也没起身前扑,毕竟近段时间这富态的商人上门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每回卓琏都会亲自迎接。
犬类嗅觉灵敏,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撕咬。
卓琏正在仓房中翻动曲饼,见费年过来,她挑了挑眉,白净面庞上露出几分笑意,“看来博闻茶楼的生意不佳,否则费老板怎会有空,经常往酒坊后院跑?”
费年捋了捋下颚处的短须,笑道:“琏娘可别挖苦我了,我又不靠茶楼养家糊口,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生意好坏并不重要。”伸手指着篮子,他问了一声:“你可知这些山楂是从何处采来的?”
“铜林山?”
费年摇头晃脑,卖了个关子,“非也非也。”
“山楂滋味儿不错,产地反而没那么重要,费老板不如直说,省得猜来猜去浪费时间。”卓琏咬了一口红通通的果子,面色自如道。
费年虽是京城人士,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很少能见到桓卓氏这般爽利的妇人,相貌美艳,性情豁达,再加上一手酿酒的绝技,当真令人惊叹不已。
“罢了罢了,我直说便是,这些山楂都是从小河村带回来的,你生母瞿氏如今就住在那里,昨天卓孝同夫妻去了趟小河村,到底有何目的,就不是费某能查探的了……”
卓琏恍然大悟,她说费年为何无缘无故上门,先前的清无底与金波酒都没出窖,库里味道平平的浊醪倒是剩下不少,但此人对酒水十分挑剔,那种米酒在他眼里与泔水没有多大差别,想必是不会喝的。
“多谢费老板提醒,妾身与母亲分别这么多年,之前近乡情怯,才会畏首畏尾不敢相认,要是被卑鄙小人钻了空子,便得不偿失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当年瞿氏被赶出家门,表面上是与人私通,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还需查探一番。”一边说着男子一边往外走,突然他脚步停顿,回过头道:“苗平犯了杀人重罪,已经被关进大牢,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闻言,卓琏怔愣片刻,将紧贴在颊边的碎发绾了绾,再次道谢。
等费年离开酒坊后,她跟桓母福叔交代一声,便雇了辆马车,直接往小河村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卓琏的心绪不免有些复杂,她马上就要见到原身的母亲,即使知道瞿氏与原身分别了十年,绝无可能识破她的身份,但胸臆间翻动的潮涌非但没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
瞿氏在话本中并不算什么重要的角色,要不是她手里握有几张珍贵的酒方,想必连名字都不会被李小姐提及。
女主樊竹君身为怀化大将军的独女,而男主的身份也颇为高贵,正是众人眼中纵情山水,实则一直在韬光养晦的七皇子。
七皇子的生母仅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宫女,当年德弘帝吃醉了酒,春风一度,肚子里才怀上了龙种,也不知是何缘故,打从出生那日起,他身子骨就比寻常人弱气些。
樊竹君最开始并未发现此点,等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便四处奔走,使尽浑身解数为情郎寻找调养身体的方法,最后还是从表妹卓玉锦口中得知了那几张酒方的妙处,用计将原身化为手中的棋子,待酒方到手后,她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车轮前行的吱嘎声不断传入耳中,卓琏两手覆在心口,既然她成了大周的桓卓氏,便应该承担起原身的责任,无论是桓家抑或瞿氏,都必须好生看顾,不容有失。
正当她皱眉思索之际,马车已经到了目的地,车夫掀开帘子唤了一声,卓琏这才回过神来,吩咐他在村口稍待片刻,随即脚步匆匆地顺着乡间小路往前走。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脚下踩着的小路泥泞不堪,裙裾上沾了无数泥点,卓琏却丝毫不在意这些。
即使文字性的描述颇为生动,但她却无法通过话本中的记载,摸索到瞿氏的住处。
眼见着有个扛着锄头的年轻汉子迎面而来,卓琏急忙迎上去,“敢问这位大哥,村里可有一位姓瞿的妇人?
男子面上露出浓浓警惕,上下端量着她,“你问这个作甚?”
“瞿氏乃是妾身的亲人,前些年失了联络,最近多加打探,总算获得了一些消息,知晓她就住在小河村,但具体位置却分辨不清。”
瞿易将锄头扔在地上,油亮木棒险些砸到卓琏的双足,女子唬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便见这汉子冷笑道:“你是卓琏吧?这么多年都不上门探望,想必与卓孝同别无二致,都是为了酒方而来,姓卓的没一个好东西,简直与畜生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