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琏虽不像富家小姐那般娇气,却也是个爱洁的,她抿着唇,拿出软帕将面上的唾沫星子一点点擦拭干净,同时也猜出了眼前男子的身份,正是瞿氏收养的义子瞿易。
“妾身年幼时,母亲就被赶出家门,再无半点音讯,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下落,立时赶到小河村中,哪有一丝怠慢?古有扇枕温席、卧冰求鲤的典故,妾身虽比不上他们事亲至孝,却也不敢做出悖逆人伦的恶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这外人怎能理解?”
与原身不同,瞿易对待义母堪称尽心尽力,话本中的瞿氏被骗取酒方后,大受打击,很快就得了重病,正是此人在床前侍疾,为她养老送终。
瞿易品行极佳,又对瞿氏万分孝顺,卓琏希望他能对自己改观,这才说了这么一番话。
不得不说,相貌出众的人确实占了不少便宜,卓琏容颜绝艳却不轻浮,眸光清澈眼尾泛红,言辞堪称恳切,瞿易虽未尽信,微沉的脸色却缓和几分,看着没那么凶悍了。
“巧言令色!”
卓琏低垂眼帘,并不言语。
“跟上,我倒要看看你能使出什么手段,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瞿易捡起落在地上的锄头,步伐稳健地往前走,卓琏紧随其后,心跳渐渐加快不少。
走了约莫两刻钟功夫,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座青砖瓦房前,冷声道:“义母就在屋里。”
“义母?”卓琏佯作惊诧,但瞿易却没有给她解惑的想法,兀自推门而入。
透过篱笆的间隙,她看到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正在喂鸡,穿着最普通的布衣,面色蜡黄,身量干瘦,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
无论是原身还是卓琏,在幼年时都缺少母亲的陪伴,此刻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倒是瞿易走到妇人身边,低声嘀咕几句,瞿氏手里的瓷碗都没拿稳,摔在地上,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琏、琏娘?”
瞿氏声音发颤,往前走了几步,掩唇哽咽。
在面对瞿易时,卓琏可以毫不犹豫地辩驳,为自己据理力争,但此时对上妇人含泪的双眼,她却手足无措起来。
“您莫哭了,省得伤身,我听说卓家人上门了,他们可是为了酒方而来?”
瞿氏想起昨天卓孝同到来的场景,他用琏娘威胁自己,言道若一日不将方子交出来,便一日不接女儿回府,对于二八年华的女子而言,守寡有多难捱可想而知,瞿氏舍不得让卓琏受苦,思索许久已经打算妥协了,哪曾想琏娘会寻到此处。
“正是如此,你在桓家吃了这么多苦,不如早些改嫁……”
“我没打算改嫁。”她斩钉截铁道。
“婆婆待我极好,从未亏待,无论卓孝同说什么您都无需相信,就算他拿到了酒方,依旧不会实现自己的诺言,他的品行,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卓琏来自话本之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知道瞿氏心软,否则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被人蒙骗,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可你这么年轻,日后万一后悔了,该如何是好?”
妇人颊边的泪痕已经干了,但眼底的忧虑仍未消褪,卓琏暗自叹息,低声道:“我过得好不好与是否改嫁全无半点干系,若……母亲真不放心的话,可以来桓家看看,好坏一目了然,也不至于偏听偏信。”
多年以来,瞿氏根本不敢上门去寻卓琏,即便她没有跟家丁生出私情,但樊兰却找出不少“证据”诬陷于她,铁证如山,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个不知廉耻的妇人,若跟女儿走的太近,恐怕会拖累了她。
卓琏也能猜出的瞿氏的想法,她面带悲色,幽幽道:“从小到大,我都羡慕别人有母亲关怀,但您却从未出现过,及笄的时候没有,成亲的时候也没有,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正是原身想问的,她无法说出口,卓琏便代她倾诉,只有心结解开,瞿氏才能彻底抛却过往,好好生活。
第25章
瞿氏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几步走到篱笆院外, 看着站在面前清瘦苍白的女儿,整颗心一抽一抽的发疼。
“我、我不敢去, 我不愿拖累了你, 瞿家早就败落了,名声又不好, 你跟在我身边远不如呆在卓府,起码能吃饱穿暖, 衣食无忧,哪曾想卓孝同根本不是个好父亲,他逼走了我,也没有善待你。”
看到中年妇人不住流泪的模样, 卓琏起伏不定的情绪突然平复下来。原身的内心一直是渴望母爱的, 多年以来的求而不得让她无比难过,在极度失望下, 她只能用财帛来安抚自己, 毕竟拿到手中的银钱是最真实的, 因此她才会勾引于满, 才会将芸娘送到身家颇丰的员外手中。
“我明白您的苦衷,也希望您能好好过日子, 不必再为了我而忧心烦闷。”拉住妇人粗砺的手掌, 卓琏轻轻拍了两下, 突然话锋一转:“至于那些酒方……”
瞿易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早就猜到卓琏不是什么好东西, 性情肖似其父,如同狼豺那般贪婪,之前故意示弱只不过是为了让义母心软,从而将方子骗到手,以达成目的。
将这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卓琏面色没有一丝波动,语气温和道:“就如我先前说的,方子您自己收好便是,桓家酒坊中并不卖配制酒,那些物什对我没用。”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开。
“琏娘,天色不早了,不如你留着这儿吧?”瞿氏期期艾艾道。
卓琏摇头拒绝:“车夫还在村口等我,今晚必须回城,免得婆婆小姑担心。”见妇人眼底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她有些不忍,软声道:“明日我会再来,您若是想见我了,去汴州的桓家酒坊即可。”
说完,卓琏松开手,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瞿易盯着女人的背影,半边脸落在房檐遮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听他道:“义母,儿子去送送琏娘。”
一阵脚步声逐渐接近,卓琏回头瞥了眼,看到男子刚毅的面庞时,不由挑了挑眉,却没有吭声。
“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千方百计地讨得义母的信任,为的不就是那几张酒方吗?”瞿易的声音几乎像从牙缝里逼出来的,可想而知他心中的厌恶有多浓。
“你若是耳朵不好,城中有许多医馆,随便找一家都能诊治疾病,千万别讳疾忌医。”
在瞿氏面前,瞿易是个孝子,既乖巧又恭顺,但仅相处了不到半个时辰,卓琏便看清了他的本性,固执自负,油盐不进,认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简直跟倔驴一样,听不懂人话。
见女人指桑骂槐的折辱自己,瞿易脸色一沉,冰冷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义母,否则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行至马车跟前,卓琏动作利落地上了车,掀开车帘说:“她是我娘,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无需你多费心。”
靛蓝的布料放了回去,遮住女人艳丽的面庞,瞿易站在田垄边,一动不动,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卓琏回到酒坊后便将小河村的事情跟桓母说了,桓芸坐在小杌子上,清秀小脸上露出忧虑之色,颤声问:“大嫂找到了娘亲,是不是就要回小河村了?芸儿不想跟您分开,大嫂别走了。”
边说着小姑娘边站起身,细瘦的胳膊环住女人的腰,滚烫泪水渗进衣衫里,让她心疼不已。
“芸儿别哭,嫂子不会离开桓家的,我手里还有不少银两,准备在酒坊附近买下一座宅子,这样我娘进城后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轻抚着桓芸的后脑,看见那细软发黄的发丝,卓琏心里暗暗琢磨着,应该去米铺买些黑芝麻回来,碾成粉,小姑娘每天早晚吃一勺,也能起到乌发的作用。
“此话当真?”
桓芸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盯着她的同时,小手还紧紧攥着女人的袖口,好似怕卓琏趁机跑了似的。
“我何时骗过芸儿?你刚搬到店里,安心住着便是,有空的时候去前院帮娘卖酒,省得她太过辛苦。”
桓母急忙拒绝,“芸娘身体弱,还是让她好好歇着吧。”
“话不能这么说,芸儿虽然比普通孩子纤瘦些,却不至于下不来床,她终日呆在屋里,浑身血脉不流通,没病都得憋出病来,多动动反而有好处。”
最开始桓芸得了二哥的提醒,对大嫂既防备又惧怕,但相处了数月以后,她简直化为了卓琏的小尾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在女人身边,哪还有最初的疏离?
“嫂子说得对,待会我就去帮娘做活儿。”
卓琏笑眯眯点头,折身进了仓房。
上次急着酿酒,造出的香泉曲并非阴干,而是放在火炕上烘过的,即便有夜气润泽,炕曲的燥意没那么严重,但她仍不满意。在她看来,无论是做任何事情,最好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这批金波曲不急着用,完全可以多放置一段时日,如此酿造的酒水味浓而甘,才是上好的极品。
翌日天刚亮,卓琏手里拎着一瓶清无底,又在城里买了一包枣泥糕,方坐上马车往小河村赶去,岂料刚到瞿家门口,就见篱笆院外站着数道身影,原来卓孝同带着卓玉锦来到此处,身后还跟了不少仆役,瞧着颇有气势。
就算卓琏五官变得愈发精致,但卓家的仆役仍能认出她来,此刻唤了一声“大小姐”,也不敢挡在门口,把路让了出来。
卓琏穿越到周朝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原身的父亲,卓孝同穿着一袭蓝衫,下颚胡须打理的分外规整,浑身都透着股俊雅斯文的气息。
只可惜人不可貌相,无论他外表有多光鲜,卑鄙贪婪的内心依旧无法遮掩。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父女俩一同回过头来。
月前卓玉锦曾经去过桓家,那时卓琏的皮相虽水灵,却远比不上如今艳美,短短数月功夫,她是吃了何种灵丹妙药,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比起卓玉锦,卓孝同心中的惊诧更浓,毕竟他足有一年没见过长女,要不是在酒楼中听费老板提过一嘴,恐怕早就把她忘到脑后了,突然遇上,自是难免震惊。
“你知道瞿氏住在此处?”他语带惊疑地问。
卓琏缓步走到母亲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心,笑着作答:“我才知道不久,幸亏来得及时,否则那些酒方指不定就落到别人手中了。”
打从卓家发达以后,卓孝同又娶了樊兰为妻,在朝堂、商场都颇有分量,没有人敢驳他的面子,现下被卓琏反唇相讥,他心里能舒坦才是怪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何必动怒?气大伤身。”绯红唇瓣略略勾起,但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只听她道:“恕女儿不孝,我足有一年多都没见到您了,不知您今日来到小河村,到底所为何事?”
卓孝同难掩怒火,“我是你爹,还真是不懂规矩!”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卓琏眼神在宅院附近扫视一周,发觉此处除了卓家人以外,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估摸着是小河村的村民。
当初瞿氏被卓家扫地出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算达不到满城皆知的程度,住在附近的百姓也听过不少流言。
因此,瞿氏一直遭人白眼,她收养义子时,要不是瞿易年岁偏大,恐怕都要被人当作私生子看待,这种误解始终难消,罪魁祸首正是眼前道貌岸然的男子。
见卓孝同未曾言语,卓琏低垂眼帘,目光落在梳着妇人发式的卓玉锦身上,眼底划过讥诮之色,“父亲竟把妹妹带来了,我俩年岁相仿、相貌肖似,却非一母同胞的姐妹,母亲与我分别数载,若生出误会该如何是好?”
瞿氏生怕影响女儿,这些年来从没有离开过小河村半步,她甚至只记得琏娘年幼时的模样,要不是琏娘提前上门,乍一看到年岁相仿的卓玉锦,认错了人也说不定。
“姐姐想必是误会了,我跟爹爹好心好意上门探望,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别有用心一般,都是一家人,哪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卓玉锦颊边勾起一抹浅笑,心情却沉到谷底。
今早临出门前,母亲曾交待过,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将酒方拿到手,她本想假扮卓琏,骗取瞿氏的信任,但那个贱人一出现,她的计划便被彻底打乱了。
“玉锦言之有理,但我们好歹也是姐妹,你究竟是何时成亲的,为何连喜帖都不送,这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
瞿氏也不是傻子,闻言立时反应过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卓孝同,没料到会有人无耻到这种地步。
卓琏身量偏瘦,却并不算矮,侧身挡在母亲身前,不卑不亢道:“看也看过了,父亲可是要留在村里用饭?”
卓孝同面色铁青,眯了眯眼,“琏娘,你这辈子都是卓家人,就算嫁给了桓谨,身体里流淌的依旧是卓家的血,好自为之,莫要忘了本。”
第26章
见卓家父女从小河村离开, 卓琏不由松了口气, 话本中虽然没有详细描述过瞿氏,但算算时间, 女主是与七皇子定情后才得到酒方的, 眼下就算卓孝同有意蒙骗,估摸着也会被人拆穿。
至于拆穿的究竟是谁, 除了瞿易外不做他想。
夜里卓琏在瞿家留宿,亲自下厨, 炒了几个简单的小菜,瞿氏一边吃一边夸赞,眼圈再度泛红,她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跟女儿一起用饭, 老天爷待她当真不薄。
妇人仿佛饿极了一般, 大口大口吞咽着饭菜,卓琏暗自摇头, 抬手拍了拍她略有些佝偻的脊背, 安抚道:“慢点吃, 当心噎着。”
瞿易坐在对面, 只要一抬眼就能看清女人的动作,但他心中的防备仍未消散, 毕竟人心隔肚皮, 连最亲密的枕边人都能反目成仇, 更别提分别了十年的母女, 也许卓琏根本没把瞿氏当成亲娘看待,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
“我准备在汴州城买座小院,到时候您跟义兄就能搬到城里居住,咱们见面也没这么难了。”
瞿氏连连拒绝,“这如何使得?依卓孝同的脾性,你成亲的时候肯定没得着多少嫁妆,汴州的房价不低,若是将体己掏空了,将来该怎么办?娘手里还有些银子……”
卓琏很清楚,被逐出家门的瞿氏根本不算宽裕,要不是瞿易身板健壮,骨骼结实,经常上山打猎,母子二人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
她犹豫着说:“娘,我们酒坊还缺长工,不知义兄愿不愿意过去?店里的活计肯定比耕田轻巧,你们进了城,这块地也可以租给别人去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