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桓家虽是商户,但家中能用的银钱委实不多,桓母处处俭省,没买上好的猪肉,反而挑了些没人要的棒骨与猪杂,也能少花些银钱。
早上还剩了些白粥,卓琏刷了只瓷罐,将白粥舀进去,放在灶台上煮着,动作十分利落,像是做了千百遍一般。
桓芸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嫂子嫁到桓家已经一年多了,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下厨,没想到厨艺竟比娘还好。
“嫂子,我帮你打下手吧?”
看着卓琏一个人忙活,小姑娘不免有些愧疚,却不料女人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你安心坐着就是,待会猪杂粥就熬好了。”
这猪杂粥是卓琏跟一位潮州的厨子学的,当初她成了酒坊的老板后,每日都要研究酒方,让薏苡酒更上一层楼,北平的馆子极多,她去店里品酒之余,也会尝些美食。
北平到底是曾经的京城,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有些客人爱极了薏苡酒的味道,经常光顾酒坊,慢慢就跟卓琏熟稔起来,她也学到了几手,厨艺算不得精湛,却比普通人强上几分。
猪杂放在冰凉的水缸里,到底沾了些灰尘,卓琏用清水洗净,后又浸泡,拿盐、糖等调料码上好,又从木架上拎了一坛酒下来,撕去红布,瞥见里面浑浊的酒汤,不由皱了皱眉。
即使知道大周朝的酒水以浊酒居多,清酒价高而量少,但看到桓母酿制出来的白酒时,她面色沉郁,倒了些在小碗中,用嫌弃的目光端量着。
“嫂子一直盯着这坛酒看,可是出了问题?”桓芸疑惑的问。
卓琏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怪不得桓家酒坊的生意日渐冷清,就算浊酒的酿制法门很简单,这坛酒的品相也算不得上乘,色泽浑浊,几乎没什么香味可言。
将泡在水中猪杂捞出来,倒了些酒,用姜片反复擦拭揉搓,除去肉类本身的腥气,而后将其放在滚了的白粥里。滚烫的粥水与猪杂甫一接触,就有一股浓香四散开来,由于粥底的米胶格外粘稠,可以牢牢包裹住猪杂,使之保持鲜嫩的口感。
桓芸站在灶台旁边,根本挪不动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不断冒泡的猪杂粥,没想到这种下货也能做得如此好吃。
香气越滚越浓,从狭小的厨房中溢出,随风卷动,传到了桓慎的屋里。
就算身体极为疲惫,男人也不敢继续睡下,万一卓氏趁他不备,故技重施,再用麻绳将他绑起来,硬灌下砒.霜……
那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令桓慎无比焦躁,眼底满布血丝,模样说不出的渗人。
这档口闻到了这股浓香,他的情绪非但没有平复下来,反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算算时间,母亲还没从酒坊归来,在厨房中做饭的人除了卓氏以外,不做他想。这妇人往日最是懒散不过,根本不会下厨,今日这般反常,难道是想在饭食中下毒,将全家人都给害了?
桓慎面色越发阴沉,他翻身下床,快步往厨房走去,待看到手拿汤匙,舀着粥往嘴里送的妹妹,想也不想地厉声呵斥:
“放下!”
小姑娘本就胆小,瞧见二哥面色血红、青筋鼓胀的模样,吓得心肝直颤,急忙将碗碟放在旁边,不住吞咽口水。
瞥见桓芸煞白的脸色、略带惊恐的眼神,卓琏说不出的心疼。她很清楚桓慎的想法,无非就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罢了,毕竟刚才的药汤中被下了砒.霜,就算桓慎心胸再宽广,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走到桌沿边坐下,卓琏端起汤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一口一口将猪杂粥吃了小半碗,这才抬头,注视着近前的青年,没好气道:
“小叔,粥里没毒,你怕什么?”
桓慎被噎了一下,也不知如何辩驳,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桓芸眼巴巴地看着嫂子,两手捂着腹部,委屈得红了眼。
好在卓琏挑选的瓷罐足够大,刚才她怕小姑娘饿坏了胃,遂提前盛出来一碗,这会儿在粥里加了些枸杞叶,又放了白萝卜汁提鲜,香气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对上妹妹控诉的眼神,桓慎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当粥碗摆放在桓芸面前时,她都顾不得烫,草草吹了下,便大张着嘴咽了进去,连吃了好几口才放慢速度。
第3章
卓琏的厨艺虽然不错,却不能使桓慎放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他如同正在捕猎的猛兽,腰背紧绷,直直立在桌前,俊美面庞不带半分柔色。
话本中早逝的镇国公近在眼前,卓琏实在无法以平常心面对,只能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忙着手上的事情,避过那人锐利逼人的目光。
人在饥饿的时候,就算是不添任何佐料的干粮,也会带着难以言喻的甘甜,更何况猪杂粥本就鲜美,加了枸杞叶,属于菜蔬的清香便会融入到粥底中,口感更丰富,同时也更具层次。此时桓芸吃得头也不抬,从上往下打量,能清楚地将她耳根处泛起的红晕收入眼底。
等一碗粥喝完后,小姑娘这才抬起头,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卓琏,连连赞叹,“嫂子,你的厨艺真好,我以前从没喝过这样有滋味儿的粥。”
卓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她刚来到陌生的地方,心绪纷乱,根本没有饥饿的感觉,便坐在长条板凳上歇息,兀自出神。
民国时的卓家酒坊挨着一座教堂,有位留洋归国的李小姐时常去教堂中祷告,有时碰上了卓琏,两人就会交谈几句。
李小姐喝过洋墨水,也是有知识,有学问的女子,卓琏非常羡慕她,总会问她有关西洋的玩意,听说她们用的洋火、洋钉、乃至于洋马儿,都是坐船渡海,又经车马才运到北平的。
外面的世界无比广阔,但卓琏却被拘在了酒坊中,每日与美酒佳酿为伴,虽不算寂寞,但心中不免好奇。
等跟李小姐熟稔起来,那位年轻义气的姑娘便将自己写的话本拿给她看,说这东西是在大不列颠读书时写的。那会儿她们并不相识,故事里居然有个与卓琏同名同姓的配角,还真是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话。
早先李小姐曾主动提过,要将话本中的桓卓氏改个名儿,以免瞧着别扭,不过卓琏却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想给她添麻烦,索性拒绝了。
现在想想,要是当初换了配角的名姓,说不准她就会死在冬日的枯井中,也不可能见到早逝的妹妹。
现下桓慎坐在女人面前,看着她愣愣出神、全无半分愧疚的德行,一时间眼神更为冰冷,似三九四九的寒霜那般。
卓琏根本没察觉到青年的目光,又过了两刻钟功夫,厨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迈步往前走的干瘦妇人,她穿着靛青色的衣裳,干枯黑发用木钗绾住,面庞虽然苍老,却能看出秀气的轮廓,不是桓母还能有谁?
“娘。”
卓琏唤了一声,上前挽着桓母的胳膊,将人带到桌前,轻声开口,“我煮了一锅猪杂粥,您整天都在酒坊中忙活,最是辛苦不过,快吃点暖暖胃,猪腰能健肾补腰,猪肝能益气补虚,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说起来,整个桓家过的最辛苦、肩头担着最多责任的人就是桓母了。
丈夫去世时,桓母还很年轻,就算生下了两子一女,只要好好谋划着,依旧能够改嫁,过上安稳舒坦的日子;但她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反而拼尽全力、极为艰难地将孩子抚养成人,勉力支持着摇摇欲坠的酒坊。
卓琏对桓母既是敬佩又是尊重,态度堪称亲热,与先前冷待桓慎的模样全然不同。她先将热气腾腾的粥水推到中年妇人面前,明亮的杏眸弯起,又从木柜中重新取了瓷勺,简直殷勤极了。
看着卓琏忙里忙外,桓母不由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笑眯眯将粥碗接过,尝了尝,随即不住口地夸赞着。
她没想到自己仅出门半日,儿媳便换了一副性子,不止笑容娇甜、语气柔和,还主动下厨,既孝顺又懂事,看起来可不比隔壁林家的琼娘差!
听着桓母温和的话语,卓琏唇角微扬,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
桓家母女俩心地善良,谁要是对她们好,她们也必定会以真心相待,跟这样性子纯粹的人接触,卓琏倒也不必提心吊胆。
但她略一抬眼,就能瞥见对面神情冷然的男子,不由暗暗咬牙。
也不知老天爷究竟是怜惜她还是折磨她,重活一回本是常人求也求不到的好事,偏偏桓家出了桓慎这个异类,与老实本分四字全无丝毫瓜葛,就算立下不少战功,依旧无法抹去他睚眦必报的性情,否则也不会用那般狠辣的手段杀死原身。
见次子坐在原处,动也不动,桓母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问,“慎儿为何不吃?这猪杂粥比福叔熬得都好,米都快融化了,猪杂的口感却尤为鲜嫩……”
福叔是桓家的厨子,手艺精湛极了,听说祖上曾经出过御厨,在当地名气颇大。不过因为酒坊只有桓母一人,要制曲、投料、发酵、取酒、加热,白天福叔就去酒坊中干活,夜里还得回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实在是忙不过来,已经有好几年都没下厨了。
桓慎不想让母亲担忧,面容平静摇了摇头,“早先蒸出来的包子再不吃就坏了,你们喝粥,我吃那个就成。”
桓芸咬了一口粉粉的猪肝,不明白二哥为什么跟大嫂闹别扭,分明都是一家人,怎么还生出隔夜仇了?再过不久,二哥也会像大哥一样,被调派到京城当值,要是误会没解开,岂不是要持续一两年?
小姑娘性子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儿,卓琏略瞥了一眼,便能猜出她的想法,却没有多言。
吃完饭后,她跟桓母一起收拾碗筷,想起那坛已经开封了的浊酒,不由拧了拧眉。
曾经的桓家好歹也是汴州数一数二的酒坊,酿造出的清酒品质极佳,声名远播,有不少人会不远千里赶到汴州,就是为了一口酒。
但今时不同往日,桓父的死带走了桓家酿造清酒的秘方,桓母没有天赋,别人又不可能将家传的技艺告诉她,如此一来,酒坊中就只能做最粗劣的浊酒,又称“浊醪”,色泽浑白,表面上还飘着细碎的米滓,诗人常说的“酒面浮轻蚁”,指的就是这些杂质。
要不是桓母将价格一降再降,十分低廉,恐怕根本不会有人光顾。
“娘,我白天呆在家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去酒坊中帮忙,我会酿酒,也能帮您分担分担。”
桓母倒是没有怀疑卓琏的话,毕竟卓家是酿酒大户,现如今在汴州城里风光极了,有家学渊源在,她懂一些也不稀奇。
不过她还是摇头拒绝,“酒坊的活又苦又累,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好好在家照顾芸娘便是。”
卓琏虽怕苦怕累,但她更喜欢酿酒,也希望能改变桓家窘迫的处境。毕竟桓芸也是她的妹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整个桓家好了,她才能好。
将碗筷放在木盆里,拿碱水泡着,卓琏继续劝说,“家里除了做饭以外,根本没什么活计,倒是酒坊中忙碌的很,娘不让我去,是不是嫌弃我笨手笨脚?”
桓母哪会嫌弃?
见女人态度坚决,她面露犹豫,低低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反正你也知道酒坊的位置,明早你自行过去便是。”
桓母天不亮就起来了,总不能早早就将人叫醒,这才叮嘱一声,把厨房的东西归拢好后,便催促儿媳去歇息。
回到房中,卓琏洗漱过后,没有丝毫困意,她推开窗扇,皎洁月色洒在地上,犹如白练,又似轻烟,让她心里涌起了阵阵感慨。
卓琏的爹娘死在战乱中,跟妹妹一起被卓家收养,后来又嫁给卓家少爷冲喜,研习酿酒,打理酒坊,等她摔死在枯井中时,在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
话本中的桓卓氏死前,曾说过一句话:如有来生,她再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势必会好好对待血亲,不再害人害己……
现在自己成了她,也该担起原身肩头的责任。
本以为会辗转难眠一整夜,没想到躺在硬到硌人的木板床上,卓琏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她是被鸡啼声吵醒的,推门走到厨房,发现灶台上放着蒸锅,干粮已经热好了,但桓母却不在家里,显然早就去了酒坊。
卓琏倒了一碗热水,就着干粮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厨艺算不上多好,桓母却比她还差些,蒸干粮时加多了碱,味道苦而干涩。
填饱肚子后,卓琏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往桓家酒坊的方向走,岂料刚经过小巷时,前头便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这人五官姑且能称得上英俊,但生的油头粉面,穿着锦缎裁制而成的衣裳,就差没在额头上写出“纨绔子弟”四个大字了。
甫一看到于满,卓琏心里便涌起了一股邪火儿。
说起来,自己之所以会落到如此艰难的处境,这人也出了不少力,要不是他威胁伙计将药包调换了,桓慎也不会发现砒.霜,更不会将她视为敌人,时时刻刻提防着。
第4章
于满原本准备去桓家找卓琏,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上。
看到逐渐接近的女人,他眼前一亮,发现短短一日不见,卓氏像换了个人似的,脸还是那张脸,萦绕在周身的轻浮与贪婪消散不少,双目明亮有神,也不再主动投怀送抱,难道是打算欲迎还拒?
卓琏肚子里满是火气,劈头盖脸地质问,“姓于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竟在药包里放了砒.霜,若桓慎真出了事,我的命哪还能保住?”
于满骇了一跳,急忙偏头四处打量着,生怕有人听到这话,将他告到官府。
“琏娘,你小点声,要是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卓琏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做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后果?”
“我没想害你,一切全都安排好了。”
于满虽没打算将卓琏娶过门,却也不会将人送到大狱中,这会儿好言好语地解释,“你不是说过,桓家老二处处看你不顺眼,又总是冷语相向,我便琢磨着给你出口气,于家认识衙门的师爷、仵作,就算桓慎因为砒.霜暴毙,他们也会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连累你的……”
卓琏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的人,当即就被气得浑身发抖。
“于满,就算桓慎有千般不好,也是我自小相处到大的家人,你想要谋夺他的性命,居然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与刽子手有何区别?”
于满不由一愣,他张了张嘴,嗫嚅道,“不是你狠狠咒骂,想让他去死的吗?”
“我那是气话,一家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怎么可能没有摩擦?牙齿跟舌头还会打架呢,你简直不可理喻!日后休要再来找我!”她怒极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