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以前,两家父母给他和丹绫订了亲, 后来因为瞿家遭了灾, 自己成了流落街头的乞儿,便再也没有人提及此事。刚刚他上街买鞭炮时,看着被赶出家门、跪在雪地里不住痛哭的丹绫,她的五官与以前非常相似,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知为何,瞿易竟无法将丹绫的身份说出口,只能沉默地低下头去, 不再看那对男女。
“瞿兄准备如何安置丹绫小姐?”
桓慎眼力不差,仔细打量着那名女子,发现她身上穿着的衣衫虽单薄,却都是难得的好料子,普通丫鬟肯定是用不起的。如此看来,这个丹绫应该是大户人家逐出家门的姨娘,否则哪会落到这种地步?
听到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丹绫忽地抬起头来,一双水眸定定地望着瞿易,苍白面庞上满是哀求。
“瞿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我被爹娘卖到人牙子手里,要是回去的话,绝对会被卖第二次,我害怕。”女人扯着瞿易的袖口,一边流泪一边开口,她本就生了副柔媚的模样,此刻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看起来更加孱弱了,只要不是铁石心肠,都会生出怜意。
瞿易有些不忍,转头望着卓琏,言语中带着恳求,“琏娘,绫儿乖巧本分,又十分善良,绝不会给你添麻烦,能不能先让她在小院儿里住上一阵子?”
听到这话,卓琏不由拧了拧眉,刚才瞿氏急匆匆地来到酒坊,她还以为瞿易遇上了危险,才会在外面耽搁这么久,但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危险?分明是撞上了桃花。
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瞿易后来娶的妻子应该姓白才对,眼前的丹绫又是什么情况?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理不出头绪,卓琏也不愿插手。她本想开口拒绝,但看到女人浑身颤抖、脸色青白,几乎快要厥过去的德行,欲说的话又咽回肚中。
“义兄自行安排便是,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你莫要再让她担心了。”
说完,卓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桓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提点:“这个丹绫,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可不巧吗?汴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买个鞭炮的功夫,瞿易都能遇到幼时玩伴,还是个凄惨可怜、落魄至极的姑娘,但凡他稍有血性,都见不得熟识的女子继续吃苦受罪。
双手被冻得通红,卓琏忍不住揉搓数下,边走边点头,“若是将丹绫赶走的话,她估摸着会活活冷死在街上,义兄不会同意的。”
桓慎也想到了此点,心中暗暗冷笑,他最看不上瞿易那等优柔寡断的男子,明明自己一无所有,还在酒坊中做活儿以维持生计,偏上赶着接济外人,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会不会造成麻烦。
叔嫂俩回到酒坊,瞿氏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急声问:“琏娘,你哥哥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卓琏语气平和地回答:“母亲别急,义兄在街上遇上了一位女子,是他昔日的邻居,因不忍那位姑娘受人欺凌,便将她带到小院儿中,他们脚程略慢些,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闻得此言,瞿氏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得知儿子没事,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拉起女儿冰凉的手,眼底透着淡淡愧疚,“苦了琏娘了,大过年竟折腾了这么一通,易儿还真是不懂事。”
卓琏没有多言,拿着福叔熬好的浆糊走到门前,准备重新将对联贴好,还没等她踩在矮凳上,手中的盆子便被人抢了过去。
“我来吧,大嫂坐下歇歇。”桓慎略微皱眉。
“我又不是纸片人,哪有那么弱气?平日里在酒坊做了不少活计,刚才只不过出去走了一圈,并不碍事。”
“这样吧,你帮我看着方向,免得贴歪了。”青年提议道。
说实话,卓琏万万没想到小叔会主动表露善意,她心中升起几分犹豫,也不敢一再拒绝,免得让未来的镇国公生出芥蒂,两人刚刚缓和的关系怕是又会降到冰点。
“如此也好。”
桓慎身量偏高,无须像卓琏那般借着矮凳刷浆,他动作利落,三两下便在门框上涂了厚厚一层白浆,把色泽浓红的对联拿在手中,上下比量一番。
“再往左移一些,成了!”
听到这话,青年略略颔首,很快把上联贴好了,然后又贴了下联和横批,位置颇正,挑不出半点瑕疵。
得到了义子的消息,瞿氏没在酒坊多留,呆了半晌就折回小院。她甫一进门,便看到坐在炕沿边上的年轻女子,就算屋中光线灰暗,依旧遮不住那张莹白娇美的面孔,只是她身上穿着瞿易的旧衣,这副画面怎么看怎么别扭。
“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瞿易满脸愧色,方才将丹绫带回家后,他本打算去店里接义母回来,偏偏绫儿害怕陌生的地界,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他心头一软,不自觉就在家中多耽搁了一段时间。
瞿氏拉着儿子,将人带到隔壁的仓房,压低声音问:“这姑娘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为何还穿着你的衣裳?”
将丹绫的身世解释一番,瞿易低低叹息,“要是咱们不收留她,丹绫就无家可归了,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瞿氏本就良善,此刻听了这么一番话,倒也生不出赶人的心思,只面色严肃地叮咛:“丹绫姑娘住在家里可以,切不能去到酒坊,琏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日子已经够苦了,要是再给她添麻烦,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男人拍着胸脯保证,“这是自然,留下丹绫本就是儿子的想法,与您无关,与琏娘更没有丝毫瓜葛,等绫儿身子养好了,再谋出路也不迟。”
就算瞿易这么说,瞿氏依旧并不认为事情会如此简单。丹绫生得貌美,又跟儿子一起长大,情分本就比寻常人深厚不少,以前没碰上也罢了,如今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保不齐会有旁的事情发生。
*
福叔的厨艺精湛至极,准备的年夜饭自是无可挑剔,但由于家有长辈需要奉养,在干完活后,他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此时此刻,一家子坐在厨房里,卓琏将酿制好的蜜酒倒在杯中,灿金的色泽配上诱人的甜香,那种滋味儿甭提有多馋人了。
蜜酒后劲儿不算大,因此两个小姑娘也分到了一杯,她们低着头慢慢喝着,小脸泛起浅浅红晕,看起来尤为讨喜。
桓慎腰背挺直坐在木椅上,黑眸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对面垂眸浅笑的女人。这半年以来,卓氏当真称得上洗心革面,言行举止与往日全然不同,最开始他还以为卓氏是在作戏,但相处的时间一长,他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人就算作戏,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带着面具生活,她对待母亲妹妹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清楚。
桓母放下酒杯,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口中连道:“今年真是辛苦琏娘了,你整日忙着造曲酿酒,几乎得不到半点空闲,等来年多寻几个本分的长工,在店里帮忙,也能减轻负担,不必似陀螺一般忙乱。”
“娘,儿媳喜欢酿酒,根本不会感觉到疲累,明年除了清无底和金波以外,我还准备酿一批果酒,咱家院里的桃树虽没挂果,费老板却是个本事的,能弄到品相上好的葡萄,果酒风味独特,并不逊于清酒,一枝独秀即便显眼,又哪能比得上满园春色?”
两个小的被这话逗得咯咯直乐,双眼晶亮一片,桓母也忍不住笑出声,“罢了罢了,随你折腾便是,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只有一点你须记住,身体是最重要的,万万不容忽视。”
“儿媳明白。”
卓琏边回答边端起杯盏,将温热酒水送入口中,细细品尝,杏眼中满是陶醉。由于过年的缘故,她不像平时那般拘谨,反而稍稍放纵了些,连饮了四五杯蜜酒。
大概是喝急了的缘故,她脑袋晕陶陶的,眼帘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所有的人和物都看不真切。
“嫂嫂喝醉了!”桓芸凑到二哥耳边,小声嘀咕着。
桓慎没有作声,低下头,默默吃着碗里的饭食,他甚至不敢抬眼,生怕看到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庞。
酒坊中有老有小,也熬不住一整夜,桓母把桓芸甄琳两人送到房中,又去窝棚喂狗,而后才道:“你们再守一会就去歇着,剩下的东西等明早收拾,不碍事的。”
“您先回吧,小叔还没放鞭炮,不着急。”
等桓母离开后,卓琏站起身,将碗碟放在木盆中,用温水泡上,再拿丝瓜瓤仔细清洗。与此同时,桓慎则将鞭炮挂在院里的木杆上,刚一点火,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
卓琏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青年就站在眼前,下颚紧绷,神情与平时不太相同,用一种堪称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即使听不清女人的声音,桓慎也能从口型上分辨出她的话。他摇了摇头,随即坐在矮凳上帮忙。
“你究竟是谁?”青年低低问了一句,卓琏却没有察觉到。
第36章
往日桓慎对卓氏非常厌恶, 但有些事情却在脑海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比如卓氏年幼时被狗追咬过,虽然伤势不算严重,只擦破了一层油皮儿,并未出血, 但她依旧对禽畜避而远之, 别说饲养了, 就连看上一眼都觉得腌臜。
且去年的除夕夜,卓氏刚嫁进桓家, 自己放鞭炮时, 她一直用手掩着耳朵, 期间眉头紧皱,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困扰。
眼下震耳欲聋的响声不断传来,卓氏脸上不见丝毫嫌弃, 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将厨房里的活计做好;还有趴在窝棚中的大山,桩桩件件都不太相同。
桌面上放了一盏油灯, 就算光线昏黄黯淡, 桓慎也能彻底看清女人的容貌,与早先完全不同的一张脸,隐隐带着几分之前的影子,却恍若两人一般。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今年卓氏已经满十七了,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短短半年之内, 即使长开也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桓慎忽地抬手,粗砺指腹划过莹白细腻的耳侧,此种动作堪称孟浪无礼,卓琏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子,拧眉问:“小叔,你这是在做什么?”
“大嫂莫要误会,刚才你脸颊边上趴了只蜈蚣,明明是数九寒天,没想到这样的虫豸还未断绝。”青年伸手指着泥地,果然有一条小虫在上面蠕动。
卓琏心头怀疑霎时间消失无踪,抬手拍了拍额际,只觉得自己惯爱胡思乱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妇人而已,哪配得上让未来的镇国公扯谎?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小叔回房歇息吧。”话落,她端了一盆热水往屋里走,洗漱后便睡下了。
桓慎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摩挲着指腹,那种光洁柔软的触感极为特别,如同上好的丝绸,又似香醇的酥酪。定了定心神,他紧盯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并没有在卓氏颊边发现人.皮面具的痕迹。
桓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要是卓氏悄无声息地被掉了包,自己跟母亲绝不会一无所觉,思索了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作罢。
前天晚上饮了不少酒水,卓琏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很快便穿戴整齐,手里提着先前准备的糕点酒水,径直往小院儿的方向走去,给瞿氏瞿易拜年。
脚下踩着厚厚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脑海中浮现出丹绫那张脸。此女五官精致,眉眼处透着淡淡愁绪,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这样的姑娘早在民国时卓琏就见了不少,模样虽大致相同,但性情却堪称南辕北辙。只希望是她多想了,丹绫与卓家无关,跟着瞿易回来仅是碰巧而已。
站在小院儿前,卓琏抬手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板被人从内打开,瞿易低着头,神情带着丝丝尴尬,像是不敢跟她对视一般。
缓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琏娘来的真早,母亲就在房中,快进来吧。”
卓琏缓缓点头,只当没发现瞿易的异常,跟在他身后往堂屋走,甫一掀开帘子,便发现了站在柜前,手足无措的女子。
昨天应是丹绫被逐出家门的第一日,否则她身上也不会穿着质地轻薄的绸衣,美则美矣,却挡不住寒风,仅能呆在烧着炭盆的温室中,如若不然的话,便会被冻得四肢僵硬,通体麻木。
一看见卓琏,她像是吓着了,消瘦双肩轻轻瑟缩,眸中隐含水光,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瞿易。
“绫儿莫要害怕,这是琏娘,也是我的义妹,不会伤害你的。”男子大阔步走到丹绫跟前,压低了声音安抚着,语气极为温和。
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卓琏也算是知情知趣,察觉到自己不该呆在此处,索性转身去了厨房,洗了手,帮瞿氏打打下手。她厨艺只是寻常,但刀工却不错,将猪里脊肉切成细丝,用生抽、料酒等调料拌匀,等瞿氏将鱼汤炖上后,才在烧热的锅里倒入凉油,把食材倒进去翻炒。
清早起的有些晚了,她饿着肚子赶过来,这会儿闻到了菜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腹部,嘴里不断分泌出唾液。
瞿氏回过头,将女儿的神情收入眼底,紧抿的唇角微微上翘,“再等一会儿便能用饭了,别着急。”
“我不急。”
忙了整整半了时辰,瞿氏终于准备好了饭食,她看着对面的堂屋,忍不住叹了口气,“琏娘,丹绫现下住在家里,也不知该如何安置。”
“刚才女儿瞧了一眼,义兄对丹绫小姐万分关切,说不定是想娶人家过门,毕竟他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动了心思也无可厚非,不能强行阻拦。”
想起丹绫进门时的一身打扮,瞿氏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瞿家败落以前,好歹也算是汴州城的富户,家里有几个姨娘,都是那副姿容娇艳、气质柔弱的德行,此种女子最会讨人喜欢,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真心,要是易儿被姣好皮囊蒙蔽了双眼,做下了糊涂事,这可如何是好?
母女俩端着碗碟往屋里走,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丹绫怯怯抬头,巴掌小脸儿显得格外柔弱。
也不知瞿易究竟说了什么,丹绫竟一反常态,主动上前帮忙,不过看着她烫红的指尖,卓琏赶忙将东西抢过来,免得她伤了手。
在饭桌上,瞿易频频给丹绫夹菜,这副关怀备至的神情让卓琏大开眼界,同时也觉得奇怪,要是这人早就对幼年玩伴生出情意,在原先的话本里,为何还会迎娶白氏为妻?
怀着这样的疑惑,卓琏从瞿家回了酒坊,将配制好的神仙酒送到客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