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小姐,眼下并非争执的时候,还是先将郡主送回府邸吧,免得她受了凉。”
高门大户的小姐出门时,奴才总会带几件换洗衣裳,以备不时之需,这档口丫鬟把衣裳递到卓琏面前,她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将外衫裹在傅宁清身上,压低声音耳语几句。
她扶着少女经过长桥,正好七皇子也回到了游船上。
皇室中人大多五官俊美,浑身气度也格外不凡,但此时此刻,那个浑身湿透的年轻男人仿佛栖身于草丛的毒蛇,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着卓琏与暗翎,眼底的杀意完全没有遮掩。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樊竹君还特地挑选了人多的时候将傅宁清邀请到湖心亭中,周围伫立着不少百姓,对着几人指指点点。
身穿长袍的儒生不住摇头,“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姑娘,掉到水里被外男给救了,还搂搂抱抱的,清白不就毁了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事急从权,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淹死在水里吧?”一名摆摊的小贩道。
“像你这种满身铜臭的商贩懂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位小姐闺名尽毁,若不嫁给救人的义士,便只能绞了头发,常伴青灯古佛了。”
坐在马车中的卓琏虽然听不见百姓们的议论,却也能猜到几分,她拿起帕子,仔细擦拭着傅宁清颊边的水渍,低低道:“七皇子明显不怀好意,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他将你救上岸,婚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听到这话,少女颤栗得更加厉害,她咬着下唇,眼眶通红一片,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卓姐姐,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嫁给他。”
若没有今日的一番算计,傅宁清对七皇子还能保留一些好感,但如今却厌恶至极。她虽不算精明,也能分清谁是虚情,谁是假意,用自己的名声来胁迫母亲的,肯定不是好人!
“莫怕,刚刚是暗翎救了你,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七皇子头上。”卓琏语气笃定,让傅宁清悬着的心终于放回实处。
回到公主府后,丫鬟们送了热水进房,伺候主子沐浴。卓琏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没过多久,得知消息的长公主与世子傅东来就出现在院中。
“好端端的,宁清怎会落水?”
同行的丫鬟低声解释来龙去脉,长公主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庞红了又青,心绪显然算不得平静,要不是傅东来陪在母亲身畔,保不齐她会被气得昏厥过去。
“樊竹君还真是胆大包天,即便是樊兆也不敢如此胡闹,她一个闺阁女子,竟这般心狠手辣,险些害了宁清的性命!”
傅东来眉头微皱,劝道:“母亲,樊兆正在边关征战,听说还受了重伤,若现下对他的家眷动手,恐怕会寒了功臣的心,更何况咱们并没有证据。”
说话时,这位世子爷将眸光投注在卓琏身上,眼底的怀疑丝毫未加掩饰,问:“樊竹君给小妹下了帖子,为何桓夫人会出现在湖心亭中?”
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遇险,傅东来心生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卓琏平静作答,“臣妇先前在樊竹君手中吃过亏,清楚她居心不良,因为担心郡主的安危,才会急急忙忙赶过去。幸亏暗翎在场,及时救下郡主,否则贵府怕是要办喜事了。”
此言一出,长公主与世子纷纷变了脸色,他们很明白朝堂的局势有多微妙,要是宁清真嫁给了七皇子,公主府定会卷入到夺嫡之争中,届时再想保全自身,怕是难上加难。
“郡主性子单纯,无害人之心,但她身份高贵,总会被阴险小人惦记上,还请殿下早作打算,免得再生事端。”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要长公主不是傻子,都不会再让七皇子有可趁之机。
想起傅宁清单纯稚气的笑容,卓琏犹豫半晌,说道:“至于选谁,还得郡主心甘情愿才好。”
知女莫若母,长公主对傅宁清的心思十分了解,也清楚她有多依赖暗翎,但暗卫身份低贱,与女儿委实不太相配,若真嫁过去,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看出了长公主的犹豫,卓琏继续规劝,“身份地位并不重要,只要是真心实意待郡主好即可,您家财万贯出身高贵,本就不缺那些俗物,库房中的物件添置再多,仅能起到锦上添花之功,可您要的却是能雪中送炭的那一人。”
怔然片刻,长公主缓过神来,笑着开口:
“琏娘这话的确有理,宁清是本宫怀胎十月所生,自然不会让她吃亏。”
卓琏福了福身,没有在公主府多留,乘着马车回了酒肆。
等人走后,长公主进了卧房,看着刚沐浴过,双颊泛红的少女,神情霎时间温和不少,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后脑勺,“先前娘不在你身边,想必宁清吓坏了吧?”
傅宁清摇摇头。
“暗翎一直呆在女儿身边,他水性好,很快就把女儿救上岸了,卓姐姐也在身边陪伴,女儿不怕。”
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长公主心头一阵柔软,用软布擦去发丝上的水珠,低低叹息,“罢了罢了,儿女都是债……”
傅宁清搂住母亲的腰,忍不住哼哼,“落水之事跟樊竹君七皇子他们脱不了干系,女儿才不是讨债的。”
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儿,长公主笑了笑,“小宁清倒是变聪明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早先七表哥就送了书信,说要娶我为妻,女儿没回复他。今天樊竹君约我在湖心亭见面,他又出现在不远处的游船上,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只要一想到宁清险些落入歹人的圈套中,长公主便提心吊胆,她眯起双眼,盯着紧紧闭合的门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清郡主落水一事,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就算长公主与七皇子都想将流言蜚语压下去,却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出三日,全京城的百姓都知晓,救下郡主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委实不配。
正在此时,七皇子突然备好聘礼,登门求亲,言道对表妹情根深种,并不计较在湖心亭发生的一切。
身为天皇贵胄,七皇子如此情深意重,令众人赞叹不已,他们本以为长公主会欣喜若狂,毕竟女儿名声尽毁,也没有好人家主动提亲,岂料傅世子竟亲自出面,回绝了此事。
第78章
七皇子坐在正堂中, 清俊脸庞上挂着的温和笑容,此刻已经快维持不住了。他看着面前的傅东来, 语气诚恳地问:“表弟,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 对我的品行很是了解, 为何不促成这桩亲事, 来个亲上加亲?”
傅东来没想到七皇子如此厚颜无耻,正因为认清了他的本性,才不愿多费口舌, 淡淡道:“还望殿下见谅, 当日是暗卫将舍妹救下,他俩订了亲事,再过不久便要成婚了,总不能坏了这桩大好姻缘。”
跟随而来的媒婆听到这话,不由咋舌。在她看来, 七皇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人才,一个毁了名声的郡主能嫁给他,都算是高攀了的,这傅家的主子也不知是何想法,竟然弃了珍珠选了鱼目, 这不是犯糊涂吗?
七皇子面带冷色, 沉声道:“婚姻大事关乎女子一生,表弟与姑母可得慎重思量,区区暗卫, 根本配不上表妹。”
傅东来低低笑开,“宁清性子单纯不谙世事,暗卫能时时刻刻伴在身边,以她为先,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使七皇子再不甘愿,表面上也不能显露出来。好一个长公主,好一个傅东来!就算他母亲只是普通的宫女,但体内却流淌着皇族的血,如今被人如此轻贱,这种屈辱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将七皇子一行人送出了公主府,傅东来也没有耽搁,立即放出消息——宁清郡主与救人的暗卫将于三月后成婚。
此言一出,满京大哗。
百姓们议论纷纷,只觉得七皇子被扫了颜面,心里肯定不痛快;但转念一想,身为暗卫能娶到金尊玉贵的郡主,看来长公主也是个仁厚的,不然为了护住女儿的名声,指不定会使出什么手段。
呆在酒肆中的卓琏听闻此事,终于安心不少。宁清性子单纯,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若成为七皇子与樊竹君手中的棋子,被他们利用得彻彻底底,未免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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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几名儒生走在主街上,鼻前嗅闻到一股子辛辣芬芳的气味儿,脸颊霎时间涨得通红,还没等饮酒便醉了。
“这桓家酒肆的烧刀子也太烈了些,喝进肚子里仿佛吞了一团火似的,从喉管灼烧到胃里,清酒与黄酒哪能及得上?”其中一人摇头晃脑地说。
“赵兄此言差矣,琥珀光醇厚甘美,羔儿酒脂香浓郁,哪样不比烧刀子强?先前我尝过一回,就跟灌了毒.药似的,实在是呛辣难忍,偏偏家中女眷爱极了玫瑰露与葡萄酒,出门前还叮嘱我带些回去呢。”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迈过门槛走到店里,看到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前堂,也不着急,四处踅摸一眼,便见到自家书童连连摆手,显然早就占好了位置。
面色红润的妇人走到跟前,发现来人是熟客,颊边的笑容越发真挚,问:“敢问几位贵客要吃什么酒?”
被称作赵兄的那人拱手答道:“劳烦瞿姨拿一瓶琥珀光、一瓶烧刀子过来,再打包一瓶玫瑰露和葡萄酒,小菜随便上几碟即可。”
经常光顾桓家酒肆的客人都知道,前堂中这两位中年妇人看似普通,实际上却不好招惹。她们一个是诰命夫人的生母,另一个更不得了,是镇国公的亲娘,谁能开罪得起?碍于这层身份,也没有人胆敢在店里闹事。
要说这镇国公,在大周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四五年前,他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卫士,就算因救驾之功被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真正的勋贵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将他视为从汴州来的土包子。且家眷为了银钱不惜抛头露面,在城里经营酒肆,如此不讲究的举动,委实上不得台面。
岂料没过多久,怀化大将军在打仗时受了箭伤,亏得桓慎担起重任,领兵守住了雁门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德弘帝也是个重情之人,原本他就念着桓慎救命的举动,为了不让年轻人太过打眼,才将其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眼下桓慎斩下了胡人王子的头颅,将敌军打得连连溃败,已有投降之意。陛下龙心大悦,月初将他封为镇国公。
这等殊荣,当真是前所未有。
此时卓琏正坐在蒸房里,她早就置备好了烧锅,将发酵好的原料全都放入锅中,以文火加热,收取水汽,冷透后便成了烧酒。
青梅怀抱着一只木盆走进来,盆内嫣红鲜艳至极,仔细一看才发现里面居然装满了嫩柔的玫瑰花瓣,上面还沾着透明的水珠儿,很明显是刚清洗过。
大食国进贡的蔷薇花露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即使价格颇高,前去采买的女客依旧不在少数。而酒肆里售卖的玫瑰露,虽然属于烧酒的一种,但其中添加了大量的玫瑰花瓣,辅以数种有温补效用的药材调和而成,每日吃上半盏,长久下来亦可使女子气色红润,肌肤白皙。
卓琏也喜欢这种沁着花香的酒液,小手摇晃着琉璃杯,轻轻抿了一口。
青梅将花瓣捣碎,连汤带水全都倒进锅中,边忙活边道:“方才奴婢去外面走了一圈,听说大军马上就要进城了,老夫人还托人去买了些鹿肉,打算给公爷接风洗尘。”
卓琏身子一抖,险些没将玫瑰露洒在地上。
仔细算算,她足有三年没见过桓慎了,本以为这一仗不会轻易结束,毕竟胡人首领颇有野心,没狠狠咬下大周的筋骨血肉,他怎会甘心?
“小叔驻守边关,立下赫赫战功,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女子微微仰头,将浓红色的玫瑰露喝了个干净,此酒主要是卖给女客的,后劲儿远不如烧刀子那么大,白日里喝些并不碍事。
“雪莹伺候在老夫人身边,每次公爷送的信她都看过,那人对您的心思片刻未歇,此刻回京,若不早作准备,怕是招架不住啊!”
在店中呆了这么长时日,青梅早在两年前就嫁给池忠,再也没有那些非分之想,对卓琏也无比忠心,担心公爷会逼迫主子,这才提点了几句。
“你无需杞人忧天,京城中才貌双全的姑娘数不胜数,多年前的糊涂念头,估摸着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嘴上这么说着,卓琏心里也确实是这个想法,如今的桓慎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为名震大周的镇国公,怎样的天姿国色得不到,又何必非将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听到这话,青梅甭提有多着急了,正思索着该如何规劝,主子已经走出了蒸房,偏她手上的活计还没忙完,也无法前去追赶。
转眼就到了夜里,福叔弄了一桌子好菜,卓琏坐在桓母身边,望着满脸欣喜的桓芸,又看了看神情平静的甄琳,笑问道:“前几日陈夫人来家里一趟,想给琳儿说亲,她有个表侄与你年岁相当,开了一家布庄,人品相貌也是不错的。”
“琳儿暂时不想嫁人,等明年再说吧。”
少女眼里露出丝丝哀求,卓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
突然,门外传来池忠杨武行礼的动静,她循声望去,便看到房门被从外推开,高大健硕的男子站在外面,身着甲胄,五官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颊边多了道不太明显的伤疤,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那般,令人气息一滞。
桓母眼眶通红,不住流着眼泪,她几步冲到桓慎跟前,紧紧握住次子的手,颤声说:“回来就好,你平安回来,娘总算能放心了。”
桓慎安抚情绪激动的母亲与妹妹,抬目盯着立在不远处的年轻女子。
三年未见,卓琏好似盛放的蔷薇似的,艳丽逼人,无论是雪白的肌肤,还是绯红的唇瓣,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深深吸引着他的目光。
“娘莫要哭了,当心伤了身体,这一桌好菜都是福叔特地弄的,鹿肉冷后便透着一股子腥气,可不能糟践了好东西。”
桓慎扶着桓母落座,他夹起一块鹿肉,眯起双眼,意味不明的道:“这三年来,多亏了琏娘照顾家里,你费心了。”
听到青年唤自己“琏娘”而非“嫂嫂”,卓琏微微皱眉,刚想纠正他的称呼,这人却别过头去,显然不欲多言。
卓琏抿了抿唇,安静用饭,突然有一块烤过的鹿腿肉放在她碗里,金黄酥脆的皮子上还渗着点点油脂,透着浓郁的肉香。
她抬起头来,桓慎正冲着自己笑着,呲着一口白牙,这副模样哪像是胡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公?与趴在院里的大山也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