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错之有?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沈慧冲,她忽然嫌弃自己,她的血液里为何会流着这个人的血?
这个猪狗不如的小人!
她不知道沈慧冲是用了什么办法弑君的,又是如何瞒天过海,甚至还逼死掌管京蓟的镇国公高青觉,扫平障碍的,她明白她已经没有机会知晓这一切了。
她嘲讽地看着沈慧冲,她不会告诉他,母亲无意将帝位传给她,因此在她去行宫之前,母亲曾和她说起,她会派人将舅舅留下的唯一骨肉谢明接进宫来……不但如此,母亲还想让她嫁给这位表哥。
“小时候你最喜欢跟着明儿,这几年朕让他在外历练,事实证明,他是个有担当能委以重任的人,待他回京,朕便让他上朝听政,这龙位,朕本就是替父皇和皇兄坐的,待到朕百年之后,将这龙位传给谢家子孙,也是理所应当。”
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回荡,但愿表哥能逃过一劫,但愿沈慧冲并不知道母亲的心思。
几名嬷嬷和内侍过来,有人按住她的肩膀,有人掰开她的嘴,冰凉的金块塞进她嘴里的那一刻,她的眼前是一片血色。
第二十七章 征衣暗尘易染
张升平回来的时候,霍柔风正在吃灌汤包。他们住的这家客栈是永丰号的,掌柜的虽然不知道霍柔风的身份,但从她的年龄判断,这位小爷十有八、九就是霍家的九爷了,因此自是拿出十倍的精神来小心应付。
今天的灌汤包做得很好,汤汁浓郁,肉馅鲜美,霍柔风吃了三屉。张升平一看就知道,九爷是不开心了。
从小到大,只要九爷不开心,就会使劲吃东西。
他忙去拿了消食的大山楂丸子,霍柔风足足吃了四屉灌汤包才停下来,嚼着大山楂丸子,对张升平说:“我以后再也不吃灌汤包了。”
张升平不知道九爷为何会不高兴,但是看九爷嚼山楂丸子的劲头,便也猜到九爷的气来得快也消得快,这会儿吃了四屉灌汤包,想来也就没事了。
他便把打探来的消息一一道来:“宁波卫的指挥使是蒋舜,他是西昌伯的第五子,娶的是闽国公的侄女,西昌伯府虽然除了爵位什么也没有,但蒋舜却在闽国公门下如鱼得水,开国勋贵之中如今还有兵权的,便只有闽国公展家一枝独秀,蒋爵五年前调任宁波卫指挥使,是闽国公的爱将之一。”
“副指挥使孙乾,是先帝年间最后一位武状元,是兵部侍郎李峤的门生,和闽国公似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些当官的之间的事,平民百姓看到的也只是表面上这些。”
“宁波卫是闽国公治下重地,闽国公五个儿子,世子展忱和三子展悦,都是跟在闽国公身边;次子展愉,尚了芳仪长公主,只有个骅马都尉的虚职;四子展恒,六年前打倭寇时战死;五子展怀是闽国公四十岁才生下的老儿子,年方十五,刚刚束发。”
张升平把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说完,霍柔风很满意,但凡是和军队有关系的事,都不好打听,张升平这么快就把宁波卫的指挥使和副指挥使的底细摸清,显然是下了功夫,以后倒可把这种情全都交给他来做。
她渐渐长大,尤其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姐姐对她的约束越来越少,一万两银子之内,她能在帐房和各银号、永丰号各分号随时取用,而且还拨给她不少人手。
有钱有人,去年的时候,她就让人打听到一些事情。前世的开国勋贵和封疆大吏早已凋零,后世几乎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尚存的几家勋贵也都已是空壳,子弟中能捞个差使便已是万幸,唯一硕果仅存的便是闽国公展家。
并非是沈家皇帝们网开一面,而是展家世代抗击倭寇,福建、浙江、山东……沿海各大卫所都是展家的子弟兵,倭寇和海盗提展色变。先帝时有大臣提议海禁,闽国公不答应,皇帝的圣旨都拟好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新帝登基,要封闽国公为藩王,闽国公依然不领情,谁都知道朝廷国库空虚,一旦封了藩王,不但要自筹粮草,每年还要向朝廷纳贡。闽国公不仅需要粮草,更需要银子造船,再说他在福建,天高皇帝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必要当什么藩王。
据说先帝当年是想让闽国公的长子尚主的,无奈闽国公抢在皇帝开口之前,给长子展忱成亲,当时展忱年方十三岁,几年后,先帝只好将公主尚给了展愉。
做了驸马便要留在京城,这也是先帝挟制闽国公的手段。可惜也只能让展愉在京城为质,虽然都是闽国公嫡出的儿子,可是长子和次子毕竟是不同的。
霍柔风提笔在纸上写下蒋舜和孙乾两个名字。
蒋舜是闽国公的侄女婿,算得上是展家的自己人,他已做到卫所指挥使,可见闽国公对他的器重。
孙乾是科举入仕,论背景与蒋舜颇有差距,他之所以调到宁波卫来,十有八、九是兵部派来的马前卒。
宁波是展家的地盘,私卖军粮的事,若是没有蒋舜的授意,单凭人单势孤的孙乾是绝对不能办到的。
因此,这件事和蒋舜脱不了干系。
霍柔风眼前一亮,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三个骑着战马的人。
这三个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宁波,又藏匿身份假扮苦力出现在码头,身份来历几乎呼之欲出。
闽国公的人!
蒋舜没有想到,他自以为滴水不漏的事情,先是被太平会抖落出来,闹得满城皆知,接着又被闽国公的人假借苦力之口揭穿。
霍柔风哈哈大笑,好玩,太好玩了。
她不想回杭州了,她想留在宁波,看看闽国公的人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母亲曾经说过,镇国公和闽国公,是不世出的两颗将星。
当然,那是前世的闽国公,是现任闽国公的祖上。
从宁波卫这些事可以看出,展家虽然还能保持一门荣耀,可也不如前世了,否则区区一个靠着展家爬上高位的蒋舜,也不敢如此造次。
蒋舜背后站着的,可能不只是展家,还有别人吧。
张升平的眼睛跟着霍柔风,一会儿看她提笔写字,一会儿看她若有所思,这样的九爷是他没有见过的,九爷的样子,倒有几分大娘子的神韵了。
大娘子霍柔云,那是令多少男子自愧不如的女中豪杰。
张升平是看着九爷长大的,在他眼里,九爷哪里都好,就是养得娇气了,加之整日被丫鬟婆子伺候着,染了脂粉气。
大娘子若是舍得让九爷摔打摔打就好了,看九爷现在这副模样,俨然是个能顶门立户的。
霍柔风并不知道这么一会儿,张升平便把她的前途未来全都想了一遍,她现在很想再去码头,看看那三个人在做什么。
这时孙岭进来,道:“九爷、张头儿,常胜去客栈请三爷,三爷大发雷霆,也不知常胜说了什么,三爷骂常胜的声音,楼下都能听到,不过眼下宁波不太平,三爷也想早点离开,已经让客栈准备干粮,明天早上铁定要启程了,九爷,咱们何时动身?”
张升平一听大喜,连忙对霍柔风道:“九爷,咱们明早也走吧。”
第二十八章 儿童相见不相识
霍柔风不想走。
长房的这点事,她早已胜券在握,接下来只等着看乐子了,而宁波卫的事,才真是一场胜负难分的大戏。
可是她也知道,她让采芹帮她瞒着姐姐,也不能瞒得太久,说不定现在已经露馅了。
她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儿,最后决定还是回杭州吧。
若是姐姐发现她溜出来了,一方面会发落她屋里的人,另一方面也会很担心。
蒋舜也好,闽国公也罢,都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而姐姐和采芹才是她最亲近的。
见九爷决定回杭州了,张长平长长地松了口气。
九爷真是长大了,若是几年前,九爷肯定不会听劝的。
他想到这里又伤心起来,自从老爷横死之后,大娘子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像男人一样顶门立户,而年幼的九爷,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也迅速成长起来,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却也把老爷留下的产业守护得严严实实。
这也是老爷和太太行善积德,好人有好报啊。
若不是老爷把九爷当成亲儿子一样疼爱,又怎会有现在的姐弟相互扶持?
九爷只有十一岁,却比霍三懂事多了,也能干多了。
众人定好,次日清晨便动身,大家整理行装,又让厨房准备干粮,张升平还特意嘱咐掌柜的,给霍柔风备上了一堆零嘴儿和点心。
看到有一碟子荷花酥极是别致,比起府里的也不逊色,张升平便让多做了一碟,亲自端着去给霍柔风尝尝。
他敲敲门,屋里没有动静,张升平微怔,忽然有种令他不安的感觉。
他顾不上许多,伸手去推那道雕花木门,这一推才发现,原来门在里面仝上了。
九爷睡了?不可能,九爷从小到大都不是爱睡觉的小孩,贪玩的孩子有几个爱睡觉的?再说方才他敲门了,九爷若是真的睡了,这会子也该给吵醒了。
张升平越想越担心,自家九爷是宝贝疙瘩啊,掉根头发都不行。
但是他也不敢把门踹开,这是九爷住的屋子,万万不能鲁莽行事。
他想了想,拿出匕首来,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把门插拨开,边拨边害怕,这门竟然这么容易都给弄开了,九爷在里面住了几天,真是太危险了。
可是待到他打开屋门,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屋子的窗子敞开着,他的九爷不见踪影了。
张升平两腿发软,他强撑着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窗前。这是客栈里最好的房间,从二楼的窗子看下去,是一丛牡丹和几棵修竹。
被单被撕成布条,像姑娘的辫子一样编成长绳,一端系在窗前的条案腿上,另一端则甩到窗子外面,不用问了,他的九爷就是从这里溜出去的。
张升平看着这根布条编成的长绳呆若木鸡,他还是头回看到有人把逃跑的绳子也编得这么别致的,九爷,您这是要干嘛?
他呆了良久,才猛的缓过神来,他发呆有什么用,九爷不见了!
“快快,去问问客栈里面和客栈外面的人,看到九爷往哪个方向去了?”
听说九爷跑了,几名护卫全都吓出了冷汗,眼下宁波城里情势复杂,宁波卫出事也就罢了,偏偏太平会还要硬插一脚,九爷却挑了这个时候跑出去,这不是添乱吗?
霍柔风轻而易举就从房间里逃了出来,若不是张升平像采芹一样能唠叨,她就堂而皇之出门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
她有的是办法逃过护卫们的眼睛,此刻她躲在一个拎着两条咸鱼的胖大娘身后,捂着鼻子强忍着咸鱼的味道,眼睁睁看着护卫们从她面前跑过去,笑弯了眼睛。
她猫着腰,从胖大娘跑到一位粗壮汉子背后,再从这汉子身后转到一棵大树后面,接着又手足并用,从一架小推车后面爬了过去。
待到她爬过小推车,就看到护卫们的背影,她干笑两声,正要站起身来,忽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霍小九,原来你喜欢装狗啊,这爱好真是风雅,是你们杭州的二世祖们时兴的玩法?”
你才喜欢装狗呢!
她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苦力打扮的家伙正在对着她笑,一双贼眼亮晶晶的,黑白分明。
她认出来了,这就是三个人中的那个少年。
在来宁波的路上,他穿了件暗红色的披风,阳光下金光闪闪。
“你叫我什么?”霍柔风想起他刚才的称呼。
“霍小九啊,你不是霍小九吗?”少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霍小九这三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时就像是炒豆子一样,嘎嘣脆。
霍柔风用她能想像出来的眼神,恶狠狠地看着这少年,她最讨厌有人叫她小九了,何况还要连着姓一起叫,这就和张小二、李小三一样,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你谁啊?小爷我不认识你,对了,小爷不是来进货的,也用不着雇苦力,你还是到别处揽活儿吧。”霍柔风云淡风轻,不生气,她才不生气呢,她只想让别人生气。
少年笑得更开心了,他长得棱角分明,五官精致而深刻,目光清澈明亮,尤其是那对双眼皮,好看得恰到好处,霍柔风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人的眼睛了。
少年笑道:“霍小九,旁边那家客栈是你家里开的吧?你不在客栈里享福,跑到街上四腿狂奔,这是干嘛呢?”
四腿狂奔?
“你管我呢,我又不认识你,对了,你也别和小爷说话,今天小爷身上没带铜钱,不能给你打赏。”霍柔风不生气,她说话时也笑了,笑着还冲那少年眨眨眼睛。
少年一怔,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会冲他挤眉弄眼,可是他还是疏忽了,就在他一怔之间,霍柔风一溜烟地跑了。
少年摸摸蓬乱的头发,抖抖身上苦力的破衣衫,有点遗憾。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的那条狗在我这里蹭吃蹭喝,唉,你跑什么,赶着去投胎吗?”
在不远处的郎青走了过来,悄悄说道:“五爷,霍九应该是为了霍三来的,今天在码头上,我听给霍三看货的老头说,霍三的这批货十有八、九是被人坑的,霍九跟着霍三一路来到宁波,霍三的这件事和他人姐弟脱不了干系。”
第二十九章 众鸟高飞尽
“霍家内斗到了这个地步了?”展怀问道。
他从这里经过,远远地看到一个小孩东躲西藏,初时还以为是小偷,却没想到竟然是霍九。
这个霍九也真是有趣,看到自家护卫就像老鼠看到猫,在杭州时,他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跑,还到书坊里撕书,到了宁波也不安生,听说他姐姐是个极有手段的女人。
郎青回答:“霍三是长房的,霍九是二房的,长房人丁兴旺,可惜生意越做越差,二房生意做得好,可是从霍沛然那一代便子嗣艰难,霍沛然兄弟三人,两个兄弟先后夭折,只余霍沛然一根独苗。霍沛然的发妻也只生下霍大娘子一个女儿,霍太太病故的第二年,霍沛然从外面抱回霍九,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还把霍九的名字加到祖谱上,杭州城里的人都说,霍九十有八、九并非是捡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霍沛然瞒着发妻,在外面生的奸生子。”
“霍沛然在世时,霍家本家的亲戚们都要依仗二房,二房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们养家糊口,因此那时倒也安生。”
“三年前,霍沛然客死异地,永丰号由霍大娘子接管之后,霍家本家的态度就不一样了,霍九从传说中的奸生子变成了野|种,甚至还有宗亲提出要把霍九的名字从族谱里去掉,这也就是要把霍九赶出霍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