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这根布条子已经捧在一个随从打扮的大汉手中:“五爷,那小鬼头跑了。”
五爷伸出两根手指,挑起那根布条子,咧咧嘴:“这什么玩艺儿?腰带?”
随从低声道:“还有绑腿。”
五爷哈哈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让人跟着了吗?看看他是哪家的小子。”
“已经派人跟着了……还有,那小子逃跑时掉了一只鞋,花三娘说那只鞋用的天青妆花缎,挑着没有花的地方剪了,一条条地拼出来,她还说那料子极是花哨,一匹天青妆花也仅能拼出一双鞋面子。”
汉子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嘀咕,刚才您就说要看看那小子是什么来头,可却二话不说,就把人给绑了,现在人跑了,你又让我们跟着,这不是闲得难受吗?
五爷心情很好,他轻扬眉角,笑道:“这么说咱们没有绑错人?是个有钱的?难怪我爹让我一定要来江南走一圈儿,这江南果然不一样,随便在街上抓个小不点儿,也这么好玩,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那根布带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绕来绕去,不多时便打成了一个形状古怪的结。
霍柔风翻过那道低矮的墙头,从那个院子里跑出来,没走多远,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她。她翻个白眼,怎么的?想要跟着她看看她的来头?原来你们绑我的时候不知道我是谁啊?
骑着军马的贼人功力不行啊,一看就不是专门做这行的。
其实做为霍家二房唯一的“男丁”,加上这一次,霍柔风已是第三次被人绑票了。
第一次是五岁的时候,她被绑票两个时辰,就被父亲派去的护卫救了回来;第二次是三年前,父亲的七七刚过,她便又被绑票了,这一次是姐姐悬了暗红,请了江湖人把她救出来的。
现在这是第三次了,她有些小小的得意,这一次她是自己逃出来的。
霍柔风越跑越快,眼前的道路并不熟悉,但她误打误撞也没有耽误时间,不多时便上了大路,眼前豁然开朗,这条路她是认识的。
有驾拉脚的骡车恰好经过,霍柔风站到路中间拦下那驾车,对赶车的车把式说:“我是永丰号霍家九爷身边的小厮,出来办差落单了,你送我回去,到了门口让人给你钱。”
在杭州,乃至在整个江南,永丰号这三个字就是金字招牌。
那车把式打量她几眼,见她虽然衣衫不整,但是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倒是有几分大户人家小厮的样子。
何况这孩子是要到永丰号霍家的,永丰号断不会赖账。
坐到骡车上,霍柔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车把式聊天,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瞄向后面,她知道那些人肯定会跟着她的,否则也不会让她轻而易举逃出来,可是她却没有看到那些人的影子。
她的心里微微一沉,刚才她还暗暗嘲笑这些人不是绑票的行家,现在却笑不出来了。
如果这些人真的来自军中,那么派来跟踪她的,应该是斥侯吧。
霍家是怎么招惹到这些人的?
姐姐做事素来稳妥,难道是因为生意上的事?
不会的,父亲在世时便常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因此,姐姐虽然雷厉风行,却也从没有对人赶尽杀绝,更何况永丰号一不做盐引,二没和官家做生意,又怎会和军队里的人有恩怨。
难道是霍家其他房头花钱雇来的?
如果是那样,那他们还真是有出息了,能够雇到军中斥侯。
霍柔风也只是想了一下便否定了,她了解军队里的事,斥侯对于军中有多么重要,又岂是商户人家能够花钱雇来的?
这样一来,霍柔风便越发想不明白了。
好在骡车没有耽误,晌午时分便停到了霍家的后门。
霍柔风向车后看了看,仍然没有看到行迹可疑的人,她轻快地跳下骡车,立刻便有人迎了上来,刚喊了一声“九”,霍柔风便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那人道:“给我把车钱结了。”
说完,她头也没回,便跑了进去。
车把式接过银子,心里着实欢喜,看这小孩的派头,肯定没有说谎,不但是霍家九爷的小厮,看来还是个有几分体面的。
他赶着骡车,哼着小曲走出霍家所在的柳西巷,杭州城里不是只有一个霍家,可住在柳西巷的这个霍家才是最有钱的,因此杭州人说起柳西巷的霍家,往往要加上永丰号三个字,可惜永丰号人丁单薄,唯一的男丁霍九还是螟蛉子。
第四章 笑语盈盈去
大厅的门敞开着,十几个丫鬟婆子神情肃穆地站在廊下。看到这么多人,霍柔风就知道姐姐一定在里面。
她大呼小叫地喊道:“姐,我被人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嬷嬷捂住了嘴:“九爷,您轻点,大娘子这会儿顾不上您。”
霍柔风拍开刘嬷嬷的手,正要开口,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两个丫鬟,穿著打扮却不似府里的。
她立刻想起是怎么回事了,问刘嬷嬷:“长房的人还没走?这次是谁?”
刘嬷嬷把她拽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这次来的是长房的二太太,还带来了她家的十一爷。”
霍柔风哼了一声,长房是族里男丁最多的,舍一个儿子得一注大财,这是一笔好买卖。
刘嬷嬷这才打量起她身上的衣裳,又看看她的身后,衣裳上都是土,腰带和绑腿都不见了,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却已经不翼而飞了。
刘嬷嬷吓了一跳:“您这是……”
霍柔风用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让人听到,我被绑票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先去换件衣裳……”
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传来,霍柔风转身拔腿就跑。
霍柔云陪着二太太母子走出大厅,二太太穿着鹦哥绿洒金团花褙子,戴着赤金头面,阳光下整个人闪闪发光。小十一却是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看着端庄大气却不失江南灵秀的庭院,二太太咬了咬牙,正要收回目光,却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快地跑进了对面的翠竹夹道。
“那是小九吧,有日子没见他了,看着像是又长高了。”那道小小的背影隐入翠竹夹道,二太太收回了目光。
霍柔云似是没有听到,对二太太道:“二婶走好,下个月初五,我就打发人到本家帮忙,三妹妹的好日子,自是不会怠慢的。”
见霍柔云没有接话,二太太只好无奈地笑道:“就是啊,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无论是这柳西巷还是本家,都是一家人。”
目送着范嬷嬷陪着二太太母子走远,霍柔云回到厅里,她坐在太师椅上,用手指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位二太太也真是鸹噪,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便鸹噪了一个上午。
一双小手落到她的肩头,柔重有度地给她按摩起来。霍柔云没有回头,笑意已经在她嘴边荡开,她笑着问道:“别以为我没有看到,这一大早的,你又溜出去了?”
霍柔风噗哧笑了出来:“姐,您的眼神越来越好了,我跑得那么快,还是逃不过您的法眼。”
霍柔云哼了一声,问道:“我记得上次你给我揉肩还是三个月前,你把毛毛虫放在吴家表小姐的头发里,把人家吓得昏死过去,说吧,这次你又做了什么事?”
“姐,您怎么总记着那些有的没的?我也只是往吴碧云头上放了一条虫子而已,是她自己胆子小嘛”,说到这里,霍柔风把脑袋埋进霍静风的颈窝里,撒娇地说道,“姐,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您也知道,我扮男人很辛苦的,还要应付那个装腔作势的吴碧云。”
霍柔风的声音软软糯糯,听在霍柔云耳中却是心头一酸,她转过身来,把妹妹拥在怀里,柔声说道:“等你到了要说亲的年纪,就……”
话说到一半,霍柔云就说不下去了,妹妹十一岁了,从未穿过裙子,甚至没有穿耳洞,她给了妹妹锦衣玉食又如何,却剥夺了妹妹做姑娘的权利。
一滴清泪落到霍柔风的额头,她假装没有察觉,笑嘻嘻地说道:“姐,我今天捡了一只小狗……呀,那只小狗呢?”
她一拍脑门,小脸皱成一团,这不是装的,她是真的才想起那只小黄狗。
“什么小狗啊?”霍柔云趁着妹妹没留意,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
“就是……”霍柔风硬生生地把她被绑票的事情咽回肚子里,还是不要告诉姐姐了,她不想让姐姐再为她愧疚了,
她拽着霍柔云的衣袖,扭着身子撒娇:“姐,我捡了一只小狗,只是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等我把它找回来,您让我收养它好不好?好姐姐啦,我保证训好它,不让它到处屙尿,不让它咬坏东西,不让它乱叫,不让……”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说这些好听的了,你就是个甩手掌柜,养了小狗也是要让丫鬟婆子伺候,还能指望你吗?”霍柔云哭笑不得,伸出手指轻轻戳了妹妹一下。
“姐,您答应了?啊啊啊,我能养狗啦!”霍柔风边说边往外跑,走到门口高声喊道,“来人来人,跟着九爷去找狗!”
看着妹妹欢快的身影,霍柔云笑着摇摇头,妹妹从小就是这样,一丁点儿事便能很开心,无忧无虑像个开心果儿。
霍柔风连喊带叫地跑出大厅,穿过翠竹夹道,便看到正在指挥小丫头摆放花盆的刘嬷嬷,她一把拽过刘嬷嬷,悄悄说道:“今天我和你说的那件事,你不要告诉我姐啊,千万不要。”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目光沉沉。她不想让姐姐知道她被绑票的事了,族里要从长房过继男丁,姐姐已经很心烦了,她不能再给姐姐添麻烦了。
霍柔风前脚出去,范嬷嬷便回来了,霍柔云问道:“可让人看清楚了?”
范嬷嬷恭敬地道:“奴婢让人看清楚了,临上轿的时候,二太太拧了十一爷一把,骂道:你还不快跟我回去,还站在这里干嘛,在人家眼里,你连个野|种都不如!”
霍柔云冷哼了一声,挥手让范嬷嬷退了出去。
长房真是等不及了,也不过才三年而已,吃相就这么难看了,二太太这次回去,怕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
她对贴身丫鬟绿云道:“你去把安海叫来。”
没过片刻,安海便小跑着来见霍柔云,霍柔云直视着安海,目光炯炯,直看得安海心里砰砰直跳,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大娘子,是小的疏忽了,听角门的人说,九爷是天还没亮就出去的,门子没敢拦他。”
霍柔云叹了口气,道:“你们几个每人扣半个月的月例,自己去帐房领罚吧。”
安海忙道:“小的谢过大娘子,大娘子您放心吧,九爷若是再跑出去,小的几个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霍柔云就打断了他:“行了,她若是想出去玩儿,你们只管陪着,人手不够我让招师傅再挑几个过来,若是有人打她的主意,不论是谁,你们只管出手,你们和你们家人的命,不是我的,而是她的。”
第五章 左擎苍,右牵黄
霍柔风真的去找狗了。
她带了二十几人,把鬼市街周围的巷子翻了底朝天,却没有见到那只小黄狗。
看到九爷失望的小眼神,安海一拍脑门,他怎么忘了,狗鼻子最灵,要找狗只靠人是不行的,还要靠狗。
安海让人买来四只母狗,围着鬼市街遛达,小黄狗没有找到,后面倒是跟上了十几只大狼狗。
霍柔云听着范嬷嬷的汇报,嘴角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对范嬷嬷道:“若是惹出麻烦,你让人去给她摆平就行了,不用管着她,只要她开心就好,还有那些买来的和找来的狗,也不用打发了,找个空院子养起来吧,她也能有点乐子。”
范嬷嬷连连答应,缓步退了出来,刚走过翠竹夹道,霍柔风就跳了出来,把范嬷嬷吓了一跳,阳光透过竹叶缝隙照在她的脸上,亮晶晶的。
范嬷嬷抚着胸口,抱怨道:“我的九爷啊,嬷嬷这副老骨头,可禁不住你这一惊一乍的。”
霍柔风嘻嘻地笑,问道:“我姐笑了吗?”
见她脸上有汗,范嬷嬷怜惜地用帕子给她抹去额头的汗珠子,笑着说道:“笑了笑了,大娘子还让奴婢寻个空院子给九爷把那些狗养起来。”
“嗯嗯,只要我姐高兴就行,范嬷嬷,谢谢你啦,明儿我买杨馥春的胭脂给你啊。”
说完,霍柔风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范嬷嬷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这对姐妹性格迥异,却是有同样的心思,那个想让这个开心,这个想让那个高兴。老爷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一定也会含笑了。
霍柔风忙活了三天,也没有找到那只小黄狗,她有些沮丧,可还是开开心心地去那处新辟的院子里玩狗去了,还请了李夫子给院子写了牌匾“牵黄院”。
而此时的长房里,二太太正指着霍十一的鼻子在骂:“看到了吗?小九的日子才是你应该过的,他算什么,不过是个外头抱回来的野|种,你才是霍家嫡出的哥儿,你还在家里躲着干嘛?还不去陪着老祖宗?”
霍十一被骂得缩缩脖子,老大不乐意地从屋里出来,他才不想被过继到二房,小九是个狠渣子,上次他跟着小十起哄,只是喊了两句野种,就被小九打得鼻青脸肿,若是以后他去了二房,还不知道小九会怎么揍他呢,再说,小九那个姐姐,唉,连娘都怵她。
娘生了四个儿子,凭什么就要把他过继出去?是不喜欢他吧。
四个儿子里他排行老三,既不是长子也不是老儿子,当然不受待见了。
霍十一垂头丧气,慢吞吞地往老祖宗霍五太爷家里去。
刚走到半路,肩膀就被人撞了一下,霍十一皱起眉头,就见撞他的那人非但没有道歉,反而骂道:“走路不带眼睛啊!”
霍十一不高兴了,可见那人长得人高马大,他只好回头看看身后,却见他的两个小厮阿金和阿银耷拉着肩膀,连个大气都不敢出,他顿时矮了几分,爹娘太偏心了,给哥哥和弟弟配的小厮一个比一个机灵,给他的都是窝囊废。
他不敢说话,闷着头往前走,走出几步,听到刚才那人高声骂道:“就这熊包样子,还敢过继到永丰号?九爷养的狗都能咬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