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霍柔风两世以来第一次看到大海,好在她没有晕船,她坐在船上东张西望,兴奋不已。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定海,弃船登岸,早有安海派来的人在岸上接应。
“九爷,三爷和常胜是昨天到的,听说您要过来,小的便让村长先拖住他们,今天他们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天,三爷瞒着常胜,悄悄找了村长,谈妥了条件,从中要了八百两的回扣。”
霍柔风瞠目,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服了霍三,你爹这二万两银子是怎么凑出来的,你当儿子的不知道吗?自家的回扣也要拿?良心让狗吃了。
次日上午,渔村各家各户便把一筐筐的海味全都搬了出来,这些海味都是霍三和常胜看过的,品质自是不用说,都是杭州城里难得一见的上好货色。
看着手指粗的金钩、蚕豆大的瑶柱,霍三心里美滋滋的,这趟差事他赚了八百两啊八百两。平时他在家里每月也只有十两银子的月例,这十两银子当真不够花的,去茶楼点个女伎唱曲儿都不够。听说小九每月根本没有月例,但凡是要用银子,只管让人到帐上去拿,他要一百两,帐房不敢给他九十九两。
唉,可惜他是长子,不能过继到二房,真是便宜了小十一。
霍三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想起上次去尤家,岳父和大舅哥的脸色,他真恨不得和小十一换一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果他不是姓霍的,也没人会拿他和小九去比,老祖宗们为什么要分家啊,二房代代都会做生意,就这样分出去了,吃亏的是长房啊。
霍三自怨自艾,这样一想,那八百两就不算什么了。八百两银子,还不够霍柔云打一套头面,不够霍小九买两只好鸟。
正在这时,常胜过来,道:“三爷,村长催着咱们要银票呢。”
是啊,人家把货都搬出来了,就是让他们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当然了,那二万两不拿出来,自己的八百两也拿不到。
霍三大手一挥,道:“给钱给钱,再让这些渔民把货送到码头,马上装船。”
常胜犹豫:“二老爷让把这些货清点仔细,要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村长便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对霍三道:“三爷,您让咱们寻的珍珠粉送过来了,您去看看吧?”
常胜一愣,三爷还让他们买珍珠粉了?这种渔村里能有什么上好的珍珠粉啊。
霍三闻言却是大喜,这位村长倒是个机灵的,他当然不买珍珠粉,这是要避开常胜给他银子。
他没在搭理常胜,跟着村长去了村长自己的家里,村长的家是渔村里最干净最体面的,不但有特意从宁波买来的好茶和好点心,还从村子里挑了两个姑娘端茶送水。
霍三斜睨着这两个姑娘,都是十六七岁,微黑的面庞,眉清目秀,虽然少了江南女子的雅致,可另有一番风情,而且任凭霍三直勾勾盯着,这两个姑娘也不害羞,笑得花枝乱颤。
霍三的这杯茶足足喝了一个时辰,村长早就给他换好银票,他不但拿了银票,还摸了渔家姑娘的小手,直到常胜来找他,他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村长家里出来。
所有的货都已经搬上船,船是村长帮他雇来的,二万两银子的货装了整整三条船,村长又让人送来满满一匣子上好的珍珠粉。
霍柔风站在一块人高的礁石后面,看着志得意满的霍三,在常胜的催促下上了其中一条船,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霍三吹着海风,听着船上渔娘们唱着渔歌,闻着满船的鱼腥味,对这趟差事越想越满意,越想越得意。
而霍柔风则正和张升平说话,张升平拿出厚厚一沓银票交给她,霍柔风从中抽出几张来,对张升平道:“这些是工钱,去分了吧。”
次日,正在码头上让人卸货的霍三打死也想不到,也不过一夜之间,昨天还热热闹闹的渔村便空空荡荡,除了几只觅食的野猫野狗,什么也没有了。
“爷,你们这些货是从哪里买的?”闻着越来越不对的味道,一名搬货的力夫忍不住问道。
霍三看一眼穿得破烂的力夫,不屑地道:“当然是从定海买的,这还用问啊。”
那力夫扬扬眉毛,咧嘴笑了,还想再说什么,见这位杭州城里来的公子哥儿已经嫌弃地走开了,他只好摇摇头,懒得管了,又不是他的货,他管得着吗?
第十八章 千金买笑轻一掷
满满三船的海味卸下来,堆在码头上,漕帮的人过来问道:“这些货什么时候运走?太占地方了。”
常胜连忙赔笑道:“咱们是杭州霍家的,已经去雇车了,顶多明日便装车运走。”
漕帮的人哼了一声,道:“这两天来往的船多、货多,你们快点把货运走。”
常胜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封红,塞到那人手里,那人捏了捏,转身走了。
常胜松了一口气,便听到霍三冲他喊了起来:“你这是干的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提前把车安排妥当?”
常胜心里委屈,从杭州到定海,从定海再到宁波,这一路上你不是支使我干这个,就是支使我干那个,唯独没有让我安排运货的车马,你是主子,我是给你办事的。
若是跟他一起的是霍五或霍十一,常胜都不会放在眼里,可眼前的是霍三,是霍子兴的长子,顶门立户的那一个,常胜无论如何也不敢造次。
他只好道:“三爷说得对,是小的疏忽了,不如三爷先到客栈里住下,小的这就去安排车马。”
霍三早就不想站在这里了,四处都是鱼腥味,他想快点去泡个澡换件衣裳。
霍三去客栈不提,常胜却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漕帮的人说得没有错,此时正是码头繁忙的时候,偏偏宁波卫的运粮船到了,工钱给的虽然不多,但是当兵的凶神恶煞,码头上的力夫们哪敢怠慢,万般不愿也要去给宁波卫卸粮食,原本等着拉活的骡车,也全都给叫去运军粮了。
常胜找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才找到五驾骡车,可是三船海货,至少要装十几车,五驾怎么够?
四月天里,常胜急得满头大汗,他只好雇了两个年老体弱的老头,和他在码头上轮班看着货物,次日一早,天还没有亮,他便又出去找车。
霍三没有为这种小事操心,怀里揣着八百两银票子,他当天晚上便上了花船。
宁波的花船和别处不同,没有琴棋书画那些雅事,船上挂着鱼网,女伎们打着赤脚,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嫩藕般的玉臂,唱的也是渔舟唱晚之类的小调。
霍三在杭州时就听说过宁波花船的好处,见常胜没有回来,索性便离开客栈去了花船。
“五爷,船头上和女伎说笑的那个,就是霍家长房的霍三,是霍九隔着房头的从兄。”
不远处的一条花船上,郎青指着对面说道。
展怀眉头微扬,伸出骨结分明的手指,戳戳正在低头啃鸡腿的小黄狗:“哎,你们家里的人不在杭州待着,全都跑到宁波做什么?”
小黄狗不屑地看他一眼,继续对付那只大鸡腿。
展怀觉得很无趣,对郎青说道:“一会儿你就去码头上看看,宁波卫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郎青点头应是,又冲一旁的花四娘使个眼色,和船家说了几句,上了一条小舢板,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时,对面花船上,霍三不知说了什么,女伎笑得花枝乱颤,钻进他的怀里,霍三却一把扯下女伎身上单薄的衫子,远远望去,雪白的肌肤在月光下如同抹上一层水银。
展怀看着皱起眉头,对花四娘说道:“我爹让我到江南看看,说这里的文人雅士最多,可你看,那霍三的作派,和市井混子有什么两样,军营里的兵痞,都没有当众脱女人衣裳的。”
花四娘道:“五爷,这霍家是商户,商户人家能有什么规矩,这边有风,您到舱里坐着吧。”
她说到这里时,不由得也往霍三那条船看去,目光攸的一闪,她看到就在霍三那条船的斜对面,正有两条小船飞快地驶过来。
这里的都是花船,要么安安静静停在一个地方,要么慢悠悠飘飘荡荡,因而这两条小船驶得飞快,花四娘立刻引起了注意。
“五爷,您快看,那两条船。”
展怀也已经看到了,他凝神看去,只见那两条小船擦着霍三的船身而过,停了下来。
只见其中一条船上,一个中年汉子挺立船头,他拿起一只巨大的海螺嘟嘟嘟吹了起来。
三声吹过,忽然四周不约而同吹起了同样的海螺声,这些声音或嘹亮、或低沉,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刚才还不时传来的调|笑声全都没有了,只有一下紧似一下的螺号声。
“五爷,不对劲,您快去舱里。”花四娘急忙说道。
展怀嗯了一声,这一次他没有反对,转身便进了船舱。
而岸边,正要上船的霍柔风也站住了脚步,她是傍晚时分到宁波的,听说霍三上了花船,便也跑过来,想见识见识,张升平他们拦不住,又想到九爷是个哥儿,见识见识也没什么,顶多是不让那些女伎近了身便是了。
于是留下三个人在客栈里,张升平和黄岭陪着霍柔风来到花船,可他们还没有上船,便听到了水面上的海螺声。
霍柔风好奇,便问那个招揽生意的龟奴:“这是什么声音啊?”
龟奴有些心不在焉,可还是应承道:“小爷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是太平会的人来了。”
太平会?
这是霍柔风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看了一眼同样目露疑惑的张升平,抬腿便要上船。
张升平正要开口阻挡,就见一个做渔娘打扮,头上却插了好几根镏金簪子的妈妈小跑着过来,人未到笑声先到了:“哎哟喂,这几位爷,奴家日思夜想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可是不巧啊,今儿个奴家不做生意了,要不您几位明天再过来?”
张升平心里略松,正要答应,霍柔风却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做生意,是单单不做小爷我的生意,还是谁的生意都不做了?”
妈妈见多识广,一见霍柔风身边站着的两个人,就猜到这不知是哪家的小少爷出来玩了,立时收起脸上的笑容,换成一脸的委屈。
“小爷这气度,一看就不是咱们宁波本地的,难怪不知道呢,唉,不瞒小爷说,您听到刚才这号声了吧,这是太平会有令了,今儿不只是奴家这里,放眼望去这些船,家家户户都一样,小爷,您快看看,那家正送客人呢,啧啧。”
霍柔风顺着她白胖的手指望过去,果见三三两两的人正从船上下来,龟奴一迭声地赔不是。
第十九章 江船火独明
张升平担心霍三下船时会看到霍柔风,便小声劝道:“九爷,这是他们帮会的事,咱们不要淌这滩浑水了。”
霍柔风虽然对太平会的事情很好奇,但是她也知道,但凡是与帮会有关的事,还是不要沾惹。
她对张升平点点头,三人离开这条花船,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岸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许多人,与上次在客栈里见到的不一样,客栈里的那些太平会的人有老有少,可此时在堤岸上出现的,却个个都是精壮汉子。
张升平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一顶帽子,手脚麻利地给霍柔风戴上,霍柔风嫌弃地瞪他一眼,倒也没有拒绝,反而拉拉帽沿,低下头去。
这顶帽子还是离开杭州时,采芹叮嘱张升平带着的,说九爷养得娇贵,人多的时候戴上帽子,免得被人指指点点。
这顶帽子难看极了,绣着王字和胡子,还有两个毛茸茸的老虎耳朵,霍柔风觉得自己戴上这帽子,就像六七岁的小孩子。因此她没让丫鬟把帽子放进行囊,却不知道张升平悄悄带在了身上。
霍柔风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脸,太丢人了,好在是晚上,带着虎头帽子逛花船,活了两世最丢人就是这一次了。
其实在外人看来,就是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因此堤岸上的那些汉子们并没有对他们太过留意。
原本在花船上寻|欢做乐的客人们此时都已被好生劝下来,这些人大多是本地的,听说是太平会的人来了,虽然不高兴可也自认倒霉,也有一些人心里不忿,不住地抱怨。
“老子来找女人的,花钱找女人还不行吗?你奶奶的,操……”两个穿着团花衫子的男人,兴许是多喝了几杯,不住地谩骂。
一名国字脸的汉子拦在他们面前,喝斥道:“你说什么呢?再给我说一遍!”
那两人见这汉子衣著朴素,哪里放在眼里,挥手就要打,可胳膊刚刚抬起来,就被人抓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四名大汉,捂住他们的嘴,迅速将这两个人拖走了。
霍柔风把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这时又走过来一名中年汉子,对先前的国字脸道:“三郎来了。”
三郎来了?
这四个字声音不大,可霍柔风三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霍柔风还想再听听,张升平远远地看到霍三也从花船上下来了,便对霍柔风道:“九爷,三爷出来了,咱们快走吧。”
三人疾步而行,就在这时,只见从远处又来了一群人,这些人个个用青布缠头,约有百十来人,手里全都拿着家伙,有的提着齐眉棍,有的则干脆拿着铁锹。
张升平和黄岭见这些人来势汹汹,猜到是帮会之间抢地盘之类的事,连忙把霍柔风护在身后,三人退到路边。
可他们刚刚退开,后面的人也过来了,都是花船上的客人,本就提心吊胆,此时看到又来了一群人,还以为遇到了打劫的,便慌了起来,有人跑,有人躲,慌乱之中有人摔倒,有人高声喊救命,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而这些人本就是杀气腾腾地赶来的,见花船上的客人们挡了去路,索性动起手来,于是鬼哭狼嚎,更加混乱。
霍柔风原是躲在张升平和黄岭身后,可不过片刻就被人流冲开,她夹在一群人里,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往前跑,这时人群里有人高声喊道:“杀人了,那边杀人了!”
霍柔风想回头看看张升平和黄岭有没有跟上来,可她刚站住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她踉跄一下,便摔到一个老头身上,那老头倒也结实,反手就推了霍柔风一把,霍柔风人小个矮,被老头这一推,脚上崴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就被后面的人又推了一下,这一次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虽然娇生惯养,但是从小是被当成男孩养大的,和小厮爬树上墙的事情没少干过,平时跟着家里的护卫也学过一些防身之术,比起同龄的女孩子都要俐落。她刚刚摔倒,便立刻爬了起来,她还是想办法躲躲吧,否则就算不给摔坏,也要被这些人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