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是沿着堤岸往北边跑,北边便是大路,霍柔风瞅了一个空子,从一个人的腋下钻出去,东冲西窜,终于从人潮里冲了出来,可是她刚出来便傻眼了,这地方她是头一次来,对地势不熟,难怪这些人都要冲着一个方向跑,原来两边都是水。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张升平和黄岭在哪里,算了,还是就在这里等着吧,等到这些人跑得差不多了,她再走,也免得被人踩死。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察觉到自己的脚不对劲了。
刚才只顾跑,她的脚崴了也没有在意,这时才感觉到疼痛。
她疼得咧开小嘴,看到前面有块石头,她便蹦了过去,便看到一条小船停在堤下,一个老者提着一盏气死风灯正翘脚往堤上张望。
霍柔风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条船,她有心去别处,可脚上疼得厉害,没有力气再往别的地方蹦了,她一屁|股坐到石头上,抱着脚丫给自己揉起来。
“小哥儿,你家大人呢?”说话的是那老者。
霍柔风见他六十开外,气死风灯下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慈眉善目,语调温和,霍柔风心里略松,便道:“我和家里的大人走散了,不过我认识回去的路,等到一会儿人少了,我再自己回去。”
那老者点点头,见她正在揉脚,便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霍柔风道:“刚才崴了一下。”
这时,船舱里传来一阵咳声,老者连忙走了进去。
霍柔风好奇地看向那只小船,见只是一条江南常见的乌篷船,并非刚才看到的那些花船。
黑灯瞎火的,船上还有病人,也不知这老者在这里做什么?
她正想着,那老者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冲着霍柔风道:“小哥,这会儿岸上不安生,我家公子让你到船上避一避。”
第二十章 明月皎夜光
虽然这位老者看上去和蔼可亲,但是霍柔风的戒心未减,她学着成年男子的样子,冲着老者抱抱拳,客气地说道:“烦劳老丈转告令公子,小可多谢美意,只是小可是和家人一起出来的,稍后便要回去了,就不上船讨扰了。”
老者见她这样说,便微笑着说道:“你的脚似是受伤了,若是你家人没有找到这里来,你要如何回去?我家公子通晓医术,听说你的脚上有伤,这才让你上船的,别无他意。”
最后那句别无他意,就是告诉霍柔风,他们不是拐小孩的。
原来是位大夫。
从小到大,霍柔风爬树上墙的事没有少干,磕磕碰碰常有,今天只是崴了脚,她并没有在意,但是正如这老者所说,若是张升平和黄岭找不到这里来,她用一条腿是走不回客栈的。
想到这里,霍柔风便对老者再次抱拳,道:“既是如此,那小可就讨扰了。”
老者见她小小年纪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笑容里更多了几分亲切,搭上梯子,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小船。
霍柔风原以为揉了一会儿,脚上会好些了,可是此时一落地,竟是比方才更疼了,她忍不住哀叫一声,老者连忙递给她一根拐杖,那拐杖入手冰凉,霍柔风吃了一惊,借着灯光,霍柔风看到这根拐杖非木非竹,霍柔风两世都是长在富贵窝,见过无数好东西,可却不知这根拐杖是什么做的。
她不由对船舱里的大夫好奇起来。
船舱里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摆着一盏小巧的八角宫灯,一个少年坐在灯前看书,他的头半垂着,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那月白色的家常道袍,和他束发的白玉簪,似夜半醒来时,中秋夜里那透过窗子洒进来的月光,捣碎了融进凡间,却依然不染半丝凡尘。
霍柔风紧闭嘴巴,生怕自己忍不住呼痛,打破这一舱的静谧。眼前的少年虽然看不清相貌,但那周身透出的清华,让这平平无奇的乌蓬船舱也变得不平凡起来。
老者沉默着,放下竹帘转身出去了,霍柔风转身看向身后微微摆动的竹帘,才想起这还是四月天,家里各处都还是挂得应景的苏绣帘子,这种湘妃竹帘要到六月才会换上,这只小船却已经早早挂起来了。
若是平时,她不会想得这么多,可是此时此景,她却想起了很多细微的小事,就像采芹一样,整天想些婆婆妈妈的事情。
不只是采芹,家里的丫鬟婆子都是这样,姐姐偶尔也这样,她们会关心哪家的牡丹养得好,街上时兴哪种花色,唯有她不是。
霍柔风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她不应该进舱里来的,不应该打破这满舱的幽静。
少年缓缓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渐渐清晰,清瘦的面庞上,是温润如玉的眉眼,唇边含着一抹浅笑,指指面前的蒲团,示意让她坐过来。
霍柔风勉强忍住脚踝的疼痛,努力让自己走得像个正常人,也不知是为什么,她不想在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面前出丑。
她小心翼翼地把拐杖靠在矮几上,但是她一松手,拐杖便滑了下来,倒在船板上,发出砰的声响。
一室安静,这声音便显得极是刺耳,霍柔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连忙把拐杖捡起来,横放在脚边,自己则把双手放到腿间,规规矩矩地坐好。
少年莞尔,温声说道:“小兄弟不必紧张,你几岁了?”
他的声音如同春天里的微风,和煦中透着淡淡的凉意,却又恰到好处,听起来很舒服。
他见霍柔风没有说话,以为她是害怕,声音又柔和了几分:“让我猜猜,你八岁?还是九岁?”
霍柔风无语,她也不过就是带了一顶巨傻的虎头帽子,怎么就像八、九岁的了?
“我十一了,今天我是跟着家里大人来逛花船的。”她挺挺平坦的小胸脯,得意洋洋地说道。
少年的嘴角依然挂上那抹浅笑,眼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霍柔风盯着他看,她似是从哪里见过他,是在梦里吗?如果不是在梦里,她为什么想不起来?这般如芝兰玉树的少年,无论是谁,都会一见难忘,可她却记不起何时见过了。
她只顾看着眼前的少年,并没有留意刚才的老者重又走了进来,这次他端了一只瓷盆,盆里装的是清水。
少年指指身后的藤条箱,对老者道:“青瓷瓶,三钱。”
老者打开藤条箱,霍柔风这才缓过神来,见藤条箱里一格一格,放着十几二十个小瓶子,原来这是药箱啊。
她好奇地问那少年:“大夫不是要望闻问切吗?你没有看到我的伤处,怎么就知道用什么药?”
少年微笑:“你和汪伯说过你崴了脚,方才你从舱口走过来时,右脚不敢着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右脚脚踝此时已经肿起来了,我说得可对否?”
霍柔风微微吃惊,刚才她走进来时,这少年明明没有抬头啊,他是怎么看到的?
那被称做汪伯的老者已经把青瓷瓶里的药粉倒进水里,他把装水的瓷盆端到霍柔风面前,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独门方子,和外面大夫的不一样,你把脚泡进来,保你一会儿能自己走回家去。”
霍柔风半信半疑,她可不指望着能立刻就好起来,只要不是很痛就行了,她看着那微微发黄的水,又迟疑地看向那少年。
少年似是看出她的心思,对汪伯道:“把你的手放到水里。”
汪伯会意,把一只手放进瓷盆,待到他把手拿出来,霍柔风见手上没有红肿,这才脱下鞋袜,把脚丫泡到水里。
果然如这少年所说,她的脚踝已经肿起老高,连带着原本白嫩娇小的脚掌也红肿起来。
霍柔风扁扁嘴,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若是在家里,她一定哭得撕心裂肺,让采芹主动到张先生那里给她告假才行。
第二十一章 不敢高声语
瓷盆里的水清清凉凉,却没有寒意,霍柔风肿痛的脚踝被水浸着,初时不觉什么,可也不过片刻,原本的疼痛便渐渐散去,就连红胀的地方也消肿了。
霍柔风接过汪伯递来的布巾,拭去脚上的水珠,重新穿好鞋袜,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少年施礼:“小可多谢公子施手。”
少年依然含着浅笑,目光却没有看向她,只是对汪伯道:“白瓷瓶,两钱,给他带上。”
汪伯应声,从白瓷瓶里倒出些许药粉,用纸仔细包好,递给霍柔风:“公子刚才给你用的药只能舒解一时之痛,你回去后用这药再泡两次,便确保无碍了。”
霍柔风接过药来,从随身带的小荷包里取出一颗金豆子,对汪伯道:“这是诊金。”
汪伯有些错愕,随后看向少年,见少年重又在看书,便示意霍柔风出去。
霍柔风转身又看看那少年,灯光中的少年周身似有光华流动。霍柔风便想起家中佛堂里的那尊白玉观音,风华绝代不染一丝俗尘。
出了舱来,霍柔风再次要付诊金,汪伯这才压低声音道:“我家公子虽然擅长医术,却并非悬壶济世的大夫,今日给你医伤全因偶然,他是不收诊金的,再说,你这诊金也太丰厚了。”
一颗金豆子能在乡下置办几亩上好的水田。
霍柔风觉得自己真是庸俗,可是没办法,谁让她身上只有金豆子呢。
她很认真地对汪伯道:“我爹说过欠什么钱也不能欠药钱,若是他知道我看病不给钱,一定会揍我的。若是令公子不想要这钱,就拿来做善事吧,总之我是不会收回的。”
九泉之下的霍老爷当然没有说过不要欠药钱之类的话,但是霍家是商户,从小到大,父亲和姐姐都说过,能用银子摆平的事,就不要欠人情。
汪伯还要推辞,船舱内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收下吧。”
霍柔风扬扬眉毛,趁机把金豆子塞到汪伯手里,手脚麻利地攀上梯子,站在堤岸上,她冲汪伯抱抱拳,重又谢过,便大步流星地向来时路上走去。
大路上已经看不见蜂拥的人群,三三两两的劲装汉子手持灯笼,似乎正在巡视,看到霍柔风走过来,一个汉子上前问道:“谁家的孩子?大晚上怎么在这里?”
霍柔风听他语气不善,连忙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哥哥们带我来逛花船,刚才人多,我和他们走散了。”
她只是个孩子,那汉子没有怀疑,只是喝斥道:“快点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霍柔风答应着,撒丫子就跑,直到她跑出半里有余,才感觉到脚踝隐隐作痛,暗道汪伯说的真对,她的脚确实没有好利索。
她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拉脚的骡车,便看到张升平和黄岭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九爷,你去哪儿了,可算找到你了!”
霍柔风见他们两人满头是汗,一脸焦急,忽然不想把遇到少年的事情告诉他们了,她哎哟一声,哀号道:“我的脚崴了,好疼啊,我不能走路了,啊啊啊!”
张升平和黄岭哪里还顾得上问别的,背起她便要去找医馆。
霍柔风忙道:“我不要看大夫,我不要看大夫,采芹给我准备药了,回到客栈用上就好了。”
张升平和黄岭半信半疑,可又不敢强行带九爷去医馆,万一九爷哭闹起来,他们可哄不住。
两人雇了车,陪着霍柔风回到客栈。
次日,霍柔风脚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谁也不敢让她出去,她在客栈里躺了整整一天。
而霍三却没有这份悠闲了,常胜找了大半日,也只找到几驾马车,昨天卸船时还在的那些力夫,今天一个也看不到了,据说全都去给宁波卫卸军粮了。
没有人搬货,就算能雇到马车也不行啊。
常胜急着满嘴是泡,霍三也正烦着,昨晚他到花船上找乐子,还没有成事就被轰出来,心里火烧火燎,一夜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就听到常胜向他诉苦,他恨不得揍常胜一顿。
可是常胜是他爹身边的红人,他能支使却也不能打骂。
无奈,他只好和常胜一起去了街上,想看看有没有找散工的人。
可不知为什么,昨天熙熙攘攘的闹市,今天却家家关门闭户,就连街上的乞丐也看不到了。
霍三好奇,让常胜去打听,没过一会儿,常胜就回来了:“三爷,小的好不容易才敲开街角的那间杂货铺,铺子里的人说了,太平会下了命令,不让他们开门做生意。”
昨天被从花船上请下来时,霍三已经听说了太平会的名头,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让做生意的不仅是花船,竟然连街上的铺子也关门了。
“太平会不让做生意,他们就不开门了?”霍三问道,难道在宁波,这太平会比杭州的商会还要厉害?
常胜点头:“只要是加入太平会的铺子,便全都不开门,偶尔有没有入会的,还是能开门的。”
“那街上的乞丐也是太平会的?”霍三又问。
常胜道:“听铺子里的人说,加入太平会的人很多,乡下种地的,海边打鱼的,城里做生意的,说不定乞丐们也入会了呢。”
霍三想想也是,杭州的乞丐好像也是有帮派的。
他觉得很倒霉,也不知这太平会是抽的什么风,早不闭市晚不闭市,偏偏他要运货的时候,就要下令闭市了。
常胜又道:“码头上的人虽然也有入会的,可那里毕竟是漕帮的地盘,咱们还是到码头上看看吧。”
主仆只好又回到码头,可也只找到几个上了岁数的力夫,年轻力壮的都被叫去搬军粮了。
霍三无奈,对常胜道:“那就再等一天,明天再说。”
说完,他一甩袖子,便回客栈去了。
常胜看着他的背影,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他雇来看货的老头走了过来,道:“掌柜的,你家这货味道可不对啊。”
常胜一愣,问道:“怎么不对?”
第二十二章 世上本无事
老头说道:“掌柜的,小老儿在码头上混了十几年,海味没吃过也闻过,鲜货有鲜货的味,干货有干货的味。”
常胜拧起眉毛,问道:“那你说我这货是什么味儿?”
老头笑了,嘴边几根老鼠须一动一动的,露出几颗残缺不齐的牙齿。
常胜看着生厌,老大不乐意地从怀里拿出一串铜钱,老头接过揣进怀里,这才继续说道:“掌柜的,您这货带着霉味儿,只不过这霉味儿掩盖得好,如果不是像小老儿这样常年累月在码头上搬海货的,还真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