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姮语调平缓,纵使身着素衣,薄施粉黛,也难遮其身上的气度。
那是身为长姐的气度,亦是一代君王的气度。
哪怕这位君王已被赶下了王位,夺走了王冠。
“阿琓,这便是长姐给你讲的最后一课。此后,你我之间的姐妹情分便断。”
盛姮言罢,瞧了盛琓许久,似要将之看得清楚,良久后,缓缓道:“既然你我姐妹情分已尽,有些债,亦可算得清楚了。”
盛琓迟疑道:“你莫非还妄想着能报这夺位之仇?”
盛姮摇头,目光又落在了那片废墟上,道:“我说了,只要这月上的主人是姓盛,旁的我都可不在乎。我要报的不是夺位之仇,而是杀夫之仇。”
盛琓沉默良久,忽大笑起来。
“杀夫之仇?姐夫他不是被你下旨打入的冷宫吗?”
“我下旨将他打入冷宫,是因另有计较,可我却……”言至伤心处,盛姮难得失态地顿了片刻,接着道:“我从未下旨放过火,更未对他起过杀意。”
盛琓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娇笑道:“姐姐的意思是这场火是我放的?
“在你尚未篡位前,我仍旧信你。”
“可如今,你不信了。”
盛姮微笑道:“你让我如何再信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人?”
每每待盛琓瞧见自己的姐姐露出这般的微笑时,脸上的笑意总会消失。
因为她嫉妒。
她嫉妒盛姮的长女身份,嫉妒盛姮的容貌,嫉妒盛姮能娶得那般好的夫君,更嫉妒盛姮这不论到了何时都能持着的镇定。
嫉妒到了最后,便也成了一个同样得体的微笑。
“姐姐,这把火真是我放的,你又能如何?姐夫若还真活在这世上,我又哪里能得机会坐上王位?姐姐你知晓,我是个爱才之君,本来姐夫不必死的,只可惜,他这条狗委实太忠心了,从头到尾只认你这一个主人。”
盛姮脸上的笑意也渐消散,一片枯叶落入了她的手中,掌心微合,轻轻一捏,咔擦便碎。
“姐姐,你究竟想过没有,像前姐夫这般聪明的人,又有谁能轻易将其杀害呢?他不是死在了火中,而是死在了的你的猜忌和绝情里。这把火不过是助力,助他早登极乐,也免得活在这世上,同你相看生厌。”
盛琓的话语声依旧极为好听,清脆娇俏,可落在盛姮耳里,皆成了寒兵冷刃,将她的虚伪之皮全数剥了开来。
火是盛琓放的,人是盛琓杀的,可伤他心的人终归是自己。
心沉之际,一道男声自远处响起。
“臣苟活在这世间已有二十余载,倒头一遭见杀人凶手将自己的罪行开脱得如此不着痕迹,夺人夫君性命之徒,竟成了助人为乐之辈,岂非荒天下之大谬?”
语落之际,一位男子已到了跟前,相貌雅俊,蓝衫倜傥,双目湛明,眉宇间自有谦和之意。
盛琓一见来人,面上又堆了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新姐夫。姐夫不好生在殿中待着,跑来这里作甚?难不成你也想祭奠祭奠姐姐的前任夫君。”
男子微笑道:“王上刚继大统,臣怕您一时鬼迷心窍,铸下大错。”
“什么大错?”
“弑姐自然是大罪。”
盛琓的心思被男子说中,面色难看了几分,又道:“姐姐当政时昏庸无道,自觉愧对月上子民,事已至此,唯有以死谢罪。王夫出嫁从妻,与姐姐恩爱非常,心伤之下,亦自刎,随姐姐共赴黄泉。这般说辞,姐姐,你瞧着可好?”
男子道:“若我夫妻二人在这王宫里丢了性命,王上的声名必会受损。”
盛琓道:“一时名声能换得数十年高枕无忧,寡人何乐而不为?”
男子高声道:“夺位弑姐之辈,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盛琓声音如旧:“寡人只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男子忽而笑道:“不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已成了月上的王不假,但也莫忘了月上国效忠的主人是谁。大楚的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王,是天下共主。”
盛琓面色又变,镇定不再,道:“你提及皇帝陛下所欲何为?”
男子朝北边行了一礼,从袖中请出了黄绸布,盛琓和盛姮定睛一看,那黄绸布正是圣旨。
这天下间,只有一人能写这圣旨。
圣旨上的自然是圣意。
盛姮、盛琓两女见圣旨一出,纵使心中万般不愿向男子低头,此刻也只得跪下,行臣属国之礼。
男子朗声将圣旨念完后,盛琓的脸色已是惨白。她万万不曾料到皇帝陛下竟会专程留下这么一道旨意,来保盛姮夫妇的性命,还恩准他们回大楚。
盛琓如今虽已在月上一手遮天,大权在握,却也断不敢忤君主国的意思,若她真将盛姮夫妇毙命于此,落人口实不说,只怕皇帝真追究起来,后患无穷。
男子见盛琓似有所犹豫,又道:“大楚疆域辽阔,皇帝陛下亦是心怀天下苍生,故不愿动兵戈,愿与周遭诸小国修好,大国小域共享这盛世,才是皇帝陛下乐得见到的。但倘若有国怀异心,逆圣意,触怒了龙颜,下场会如何,王上须得仔细思量清楚。莫要刚从姐姐手中夺走了江山,便因自己的妄动之举,而将这大好基业毁于一旦。”
盛琓犹豫中仍带疑惑,道:“皇帝陛下何以会留下这道旨意?这道圣旨是真是假,寡人瞧着尚未可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盛琓,你的狼子野心,皇帝陛下早有耳闻。只不过这是你们月上国的内政,皇帝陛下无趣,也无这空闲干预。臣在一年前入赘月上,成了月上人,但终究是奉旨和亲,故而臣和臣家属的安危,陛下是放在心上的,若无这道护身符,不免让臣子寒了心。”
言罢,男子将圣旨递到盛琓眼前。
盛琓起身,从男子手中接过圣旨,看了又看,见那御笔玺印,这才绝了心中怀疑。
这般下来,盛琓更是气得柳眉倒竖,衣裳上的尘埃也顾不及拍,便恼道:“盛姮到底好在何处,许澈至死护着她便罢了,连你也这般护着。宫人们皆知,你们二人是皇帝陛下赐婚,故而根本夫妻之情,亦无夫妻之实,盛姮连根手指头都不愿让你碰,你竟依旧如此回护她。嫁来月上前,还向皇帝陛下讨了这道旨意。曾经,她是君王,你奉旨和亲,跟在她身边也算身不由己。可如今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了,你居然仍愿站她身侧。”
男子闻后无一丝恼意,笑如春风拂面。
“她是我拜过堂的妻子,是王也好,是庶民也罢,我都不在乎。在大楚,做丈夫的护着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盛琓恼得说不出话,恼怒背后是烧得凶猛的嫉意。
男子欲拉盛姮的手,仅是一瞬的触碰,盛姮便将手移开了,男子不愿强求,只是对盛姮微微一笑。
“从今日起,这世上再无月上国王盛姮,有的只是我温思齐的结发妻子。”
“结发”二字一出,盛姮心念一动,又想到了故人。曾几何时,故人也曾笑着对自己说过这般相似的话。
可叹物是人非久也,故人换做了眼前人,眼前的温思齐转身,认真地看着盛姮,轻唤道:“阿姮。”
盛姮又是一怔,成婚一年,这是温思齐头回称呼自己的闺名,过往他只会生疏地唤着“王上”。
“你可愿随我去大楚?”他柔声问道。
第3章 大楚
月上位于东海之上,是个岛国,至大楚,只有一条水路可走,坐大船,约莫要行大半月。
这段时日,盛姮皆在船舱里待着,没什么食欲,连常日里的梳妆都懈怠下来了。
今日,盛姮在船舱里待得委实发闷,查完两个孩子的功课后,便让舒芸替自己梳妆了一番。离开王宫后,盛姮只带走了舒芸这一个宫人,舒芸自八岁那年便跟在了盛姮身侧,两人之间的主仆情分极为深厚。
盛姮本不忍让舒芸远离故国,陪自己一道颠沛,但舒芸执意要跟,跪着求着,如此下来,盛姮便也将头点了。且若没了舒芸服侍在旁,她本也不大习惯。
坐至镜前,盛姮任由舒芸为自己妆扮。盛姮十七岁那年便为了人妇,至今十年已过,早非妙龄佳人,可镜中的那张脸瞧着却年轻得很,不输双十女郎,且较之那些少女们,还多了一抹人妇独有的风韵。杏眼秀眉,小脸挺鼻,辅上巧妆,端的是一个娇艳媚人,一笑倾国。
盛姮盛琓这对姐妹花的容貌都是属美艳的,若说盛琓是灿若玫瑰,那盛姮便是艳胜牡丹,玫瑰再灿艳,又哪里胜得过花中之王的牡丹?盛琓向来自负美貌,可到了盛姮前,总要输一头,这让她如何能不嫉不在意?
嫉妒燃到最后,往往便成了不顾姐妹情谊的杀意。
只是大楚的皇帝陛下圣意已下,又有温思齐这个大楚男人时刻在旁护着盛姮,盛琓便再难寻到下手之机,来除这后患。初时,她还心有余悸,但随后想通,盛姮到了大楚这种男尊女卑的地方,还能生出什么风浪?
最终不过落得个闺中绣花的下场。
想通此节,盛琓便彻底将此事放下,好生当她的一国之君,稳她的朝政,固她的根基。
稳坐王位之上的盛琓忘了盛姮在冷宫前说的一句话。
她不报夺位之仇,却要报杀夫之仇。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得极为蹊跷,不似意外,更似有人蓄意纵火。可事后,不论盛姮如何派人查探,都寻不出真凶,纵火之人连点蛛丝马迹都未留下。
直至盛琓篡位,在得意之时爽快承认,盛姮方才寻到了这杀夫仇人,顿觉余生不亏,此世无憾了。
望着无垠的大海,盛姮的心绪宁静了不少,夺位之恨,已随海水去得差不多了,但杀夫之仇却真真切切地刻在了心底,任凭海浪翻天,也卷不走心中的恨与悔。
“执念太重并非是一件好事,许多时候,须得学会放下。”
不知何时,温思齐近了自己身侧。
盛姮没有抬眼望他,但明白自己方才的神情定是狰狞可怖的,否则温思齐不会口出这番话。
“到了大楚,一切便算重头来过,仇恨和江山,尽皆放下,可好?”温思齐柔声问道。
盛姮淡淡道:“江山可放,亡夫不可白死。”
温思齐道:“你还有夺位之心?”
“我不适合当王,我这个王当得也委实不好。月上王室中还有几个聪慧的公主,谁继位皆可,却不能真便宜了杀夫仇人。”
温思齐叹道:“都快要到大楚了,你又能如何呢?”
盛姮不再答,终于抬眼,瞧着温思齐,若有所思。
“思齐。”她生硬地唤出了这两个字。
“我在。”
“你来月上一年了,这一年里,正如盛琓所言,你我之间并无夫妻之实,我对你也着实冷落得厉害。我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实乃咎由自取,你大可一走了之,无须做到如此地步。”
温思齐微笑道:“我那日便说过,你是我的结发妻子。”
盛姮笑着摇头道:“但我却不曾有一日把你当做夫君。”
温思齐闻后,兀自在笑,君子如玉,不过如此。
他比盛姮小了三岁,爹是大楚尚书,娘是齐国公的嫡亲妹妹。温思齐虽是贵族子弟,却非寻常纨绔草包,而是出了名的学富五车、文武双全。十七岁那年,温思齐便瞒着家中人去考了科举,原本是抱着玩闹试水之意,可不曾料到竟轻而易举地摘得了探花之位。
两年前,新皇登基。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后,提拔了许多年少有为之辈,温思齐自在此间。他年少时,本就与新皇交情匪浅,如今更成了新皇的心腹之臣。
一年前某夜,皇帝陛下传召温思齐入宫,君臣对弈整夜,第二日天明,皇帝陛下便下旨,让温思齐和亲月上,成为月上国女王的新王夫。温家忽闻此事,如遭晴天霹雳,想自家的大好男儿竟要嫁往那女尊小国,忍受那地的女尊男卑之习。
温家哀声不断,唯有温思齐一人欣然受之,无怨无悔,甘去和亲。
这些事都是盛姮从各处听闻来的,其间许多百姓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盛姮也解答不得。初时,盛姮以为皇帝陛下有意吞并月上,故而以赐婚为由,将温思齐这个眼线安置在月上。可久之,盛姮便发觉,这温思齐无一丝异举祸心,身心所系,唯有一事,当好她的夫君。
“我至今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要将你赐婚与我?”盛姮抬眼看温思齐,仍欲从他的双眼中找到些许猫腻。
温思齐眼神干净,答案如故。
“你丧夫两年,始终未再娶。那时,你尚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又岂能孤寡至死?皇帝陛下此举,既是感念你孤苦无伴,又是敬你情根深种。说到底,终归是皇恩浩荡罢了。”
盛姮自嘲道:“若我当真情根深种,便不会让他含恨而终。说到底,我只是个将自己瞧得最重的自私小人,不值得他,也不值得你如此相待。此婚既是皇帝陛下所赐,你我私自和离不得,还烦请你上书告知皇帝陛下,你我夫妻缘尽,决意和离,各祝安好,望能允准。”
温思齐闻后,急道:“值不值得,由我,不由你。”
他怕此话一慢,盛姮便会铁了这和离之心。
此番话语,不论哪个女子听了,都会心动不已,盛姮似也不能免俗,眼中因触动而涌现泪光。
温思齐瞧见盛姮的泪光,有些叹然,坚韧如她,原是也会被打动的。也正是这泪光,让温思齐的心猛然一跳,似落入了深渊,且自甘堕底。
海面异常平静,翻涌的是人心。
盛姮不再言语,伸出手,似想要牵住温思齐,温思齐见后,主动去挽盛姮的玉手,岂料盛姮又将手缩了回去。
两人再度望向大海,无声无语。
沉默许久,温思齐温声道:“我等你放下的那一日。”
回到船舱后,盛姮又坐在了镜前,对着镜,摘下了头顶上的珠钗,放入了妆奁盒子里,盒中的珠钗都是温思齐给她备的,成色皆不大好,远不及她过往的那些。
可过往穿戴的那些宝饰都留在了王宫里,有的甚至已戴在了盛琓的头顶上。
取下珠钗后,镜中人美艳依旧,只是方才的泪光和一瞬的动心早已不知去向,剩下的唯有令人心生寒意的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