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至最后,爹爹长叹一声,极为郑重道:“澜儿,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日后你长大了,定比你娘聪慧机敏。你答应爹爹,若爹爹真不在了,你要替爹爹好生护住你的娘。”
盛澜点头应下,还伸出小手,对着月光起了誓。
可爹爹忘了一事,她护着娘,谁能来护她呢?在爹爹心中,娘永远是第一位,旁的只能在后面。
温尚书和其夫人育有两女一子,温思齐的两个姐姐早在几年前便嫁人了,一个嫁到了侯府,一个嫁到了安国公府上。京城人都知,这温尚书成婚多年,却不曾纳妾,有人赞其痴情如一,亦有不少人说,温尚书不是不欲纳妾,而是不敢纳。温夫人这头母老虎,当年连先帝见了都怕。
温夫人是老齐国公的掌上明珠,自幼被上面三个哥哥宠着,数十年前在京中的做派,连有些不得宠的公主瞧了都嫉妒。
几十年过去,温夫人容貌早不如当年,可脾气却和当年一般大。
按规矩,这新媳妇入家门,定要先拜见公婆。温思齐吩咐下人将三个孩子带回屋歇息后,便携盛姮入了大堂。
一迈入大堂,温思齐便见着了自己的父亲。温尚书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留着长须,发鬓斑白,面容瘦削,双目精明,年轻时,不必猜也知是个芝兰玉树的美男子。
时隔一年,父子重逢,自是一番感人景象,温尚书见外人在此,本有些自持,但同爱子相谈了没两句,眼角就生了泪,温思齐同父亲一年不见,便见其又多添了些白发,也是慨然伤感。
盛姮则在旁瞧着,像个局外人。
在温府,她和孩子们本就是个局外人。
父子寒暄完后,温尚书这才把目光落在了盛姮的身上,盛姮顿觉不自在,温尚书的目光看似谦和,实则极为锐利,好似要将盛??的所有心思全然看穿。
盛姮在船上的那些时日学了不少大楚的礼仪,此刻让她行儿媳礼,也不是难事。
她正欲行礼,岂知礼还未行,便听温尚书淡淡道:“礼便免了吧,老臣怕是受不起女王陛下的大礼。”
盛姮听出了话中的冷嘲之意,微笑应道:“尚书大人此言便是折煞我了,莫说如今我已为庶民,若是放在曾经,我一臣属国之君,能得见君主国重臣,怕也只得礼遇伏低,万不敢夜郎自大,摆什么君王架子。”
盛姮明面是在自贬,可这自贬中却含了讽意,以小国之微来讽大国之傲。
温尚书在官场混迹多年,这等言语上的藏锋又怎会听不出,也笑着讥讽道:“早就知晓月上国的女子个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能言善辩,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盛姮回敬道:“倘若尚书大人能来一遭月上,便能知这月上的男子个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缝衣刺绣,贤惠得很。”
温尚书神色略变,摸着胡子,道:“但可惜此地不是月上,蛮夷之风,该止则止,入乡便当随俗。”
盛姮平静道:“大楚向来开明开放,光是京城之中,便居住了不少异国异族之人,异国百姓能与楚朝百姓同居京城,和乐融融,因的便是“尊重”二字。异国百姓愿意尊重、学习大楚的风俗,大楚百姓也多是投桃报李,不曾去奚落嘲讽异国的衣冠吃食、风俗习惯。若真有楚朝百姓自仗身居大国,便去奚落异族小国,寒了异族求和之心事小,损了皇帝陛下‘天可汗’圣名事大。”
此言一出,既讽了温尚书未给予异族小国应有的尊重,失了大国之臣的风范,又给他扣了顶有损皇帝陛下威名的帽子,听得温尚书的面色不由变了数变。
盛姮顿了顿,又对着温尚书浅笑道:“且大楚泱泱大国,为何到了尚书大人的嘴中,竟成了个‘乡’字?”
“好会说的一张嘴。”温尚书冷哼一声,之后,便不再言,也不再驳。
温尚书本是对这媳妇存了为难之心,但见她生得如此美貌,心头先是生了些怜惜之意,后又见她如此能说会道,为难之心便又减了几分。且他一个年逾半百的肱股之臣,为难女流之辈,本就有失身份,只是碍于妻子的叮嘱央求,温尚书此时只能板着一张脸,以示对盛姮的不满,断不敢显露出丝毫赞许之色。
若被妻子知晓了,自己在盛姮一事上,未与她站在一边,那之后自己在家头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畏妻如虎,这是连先帝都常常拿来打趣温尚书的事。
温思齐不知温尚书这些心思,只是不愿再见两位亲人这般针锋相对,笑着打断道:“爹,娘她人呢?怎不见她?”
温尚书冷哼一声道:“你娘她病了,如今在房里躺着。”
温思齐关切道:“娘身体可有大碍?”
“这病因你而生,是心病,用过晚膳后,你自个儿去瞧瞧她。”
温思齐神情有些尴尬,不敢看盛姮,也不敢看他爹,唯有垂首道:“是,晚膳后,我和阿??一道去探望娘。”
温尚书闻后,淡淡地看了一眼盛姮,道:“你去便是了,有些外人,你娘不大愿意见。”
温思齐沉默半晌,低声应道:“是。”
出堂后,盛姮便道:“思齐,我瞧得出,温府想要的是一个明礼顺服的媳妇。而我心气高,脾气倔,又不大会隐忍,当不了你们温家的媳妇。”
盛姮见温思齐无话,又接着道:“此地是大楚,按大楚的纲常,我是女子,休不得你,且这桩婚事还是皇帝陛下赐的,唯有你上书向皇帝陛下言明始末,方才能请指和离。”
温思齐开口道:“你我若真和离,你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又该去往何处?”
盛姮抬头望天,道:“天地之大,总有去处,我不该留在此将你耽搁了。”
温思齐道:“阿姮,再给我一些日子,我会努力让爹娘接受你,还有孩子们。”
“就算他们当真接受了我,可我呢?”
可盛姮无法接受温思齐。
温思齐明白,露出一个苦笑:“我愿等,等你将他彻底放下的那日。”
盛姮问道:“等多久?”
“一年不行,我等十年,十年不行,我等你至死。”
盛姮叹道:“何苦如此?不如就此放过,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温思齐认真地看着盛姮的双目,道:“因为我已放过一次,不愿再放过第二次。”
盛姮一怔。
这一刻,她希望温思齐在说谎,可遗憾的是,自己在温思齐的脸上寻不到丝毫说谎的痕迹。
待新入府的主子安置好后,下人们便也得了空闲,人得空,嘴巴上便难以闲下来。温府的下人们得空,便忍不住嚼起主子们的舌根。
婢女珠婉干完手里的活计,在闲亭外遇上了家丁程二。这两人是同一年入的府,又是老乡,这些年来,互相扶持着,加之女的清秀,男的壮健,久之,情愫便生,两人都知对方心思,但就是不点破,见了面也多是说闲话。
“这月上国的女王容颜是绝色,可那傲气,我瞧着也是一顶一的。”程二道。
珠婉一听程二夸赞起盛姮的容貌,嘴立马撇了起来,道:“再如何尊贵绝色,不也沦落到了异国他乡,寄人篱下?”
程二听出了珠婉的酸意,迎合道:“是呀,这都寄人篱下了,还管不住自家儿子的那张嘴。”
珠婉哼道:“这世上,怕也只有我们家少爷如此心善了,别人家的孩子还要接回府帮人养着。”
程二也道:“可不是,我们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容易被人伤,被人骗。”
珠婉道:“小孩子不会说话,嫌这儿嫌哪儿,到底是童言无忌,可那女王没有出言训斥,便可瞧出,她心里怕也是那般想的。不过那小姑娘还算是个懂事的,分得清是非。”
程二叹道:“只可惜,分得清是非的姑娘反倒还被训了。”
他们谈闲话时,目中只有彼此,不曾想到不远处一棵槐树后立了一人,一直偷听着这场闲谈。
舒芸入了盛姮居处,关上了门,便将方才听得的一切全数说与了盛姮听。
言罢,舒芸道:“这温府的下人也是多舌,大王子殿……”
话至一半,她才想到如今变故已生,忙改口道:“小少爷他不过是童言无忌,这些人逮着个漏子,便随意编排。”
盛姮闻后不觉不悦,反倒微笑道:“今日演儿的那句多言反倒顺了我的意,语落后,我亦是故意未斥责的。”
舒芸极是不解道:“奴婢愚蠢。”
盛姮但笑不语,只顾着对镜,亲手从头上取簪子。
半晌后,又道:“倒是澜儿的那番话……”
舒芸道:“小姐她那番话可谓是明礼极了,奴婢想,小姐那般大声,不是不知礼,而是故意说与温府的那群下人听的。”
盛姮道:“澜儿的心思,我明白,她那般做是为了我和演儿好,这丫头还不到十岁,心思比谁都灵巧。”
说到此,盛姮便说不下去了。
盛澜心思灵巧像的不是自己,而是像他。
在他的面前,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会被觉察得一清二楚。
许是手中的钗子有些凉人,盛姮拉开雕凤刻祥云的妆奁盒,将钗子轻放了进去,道:“只可惜,她不知我如今想要的是什么。”
舒芸也不知这位曾经的君王在打什么算盘,但不论是何算盘,她都信之,并随之。
“舒芸,你说下人们嚼的舌根何时便会传到主人口中?”
“奴婢不知。”
舒芸清楚,盛姮口中的主人不是指自己,也不是指温思齐,而是指那位还未露面的夫人。
盛姮又是嫣然一笑:“只盼能越快越好。”
这一笑是说不出的好看,亦是说不出的妩媚。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必备技:嘴炮(* ̄ω ̄)
第6章 画眉
第二日,盛姮依旧未见到温夫人,温夫人未召见她,她也没有主动去请安的念头。盛姮猜得到,就算自己真去了,也定会被温夫人以病为由给挡回来,让自己好生吃个闭门羹。
温思齐在京中人缘极佳,刚一回京,往日的好友们便找上了门,要约他去把酒言欢,故而一早,温思齐便不见了踪影,回府时,已是用完晚膳后。
他今日着了一件紫色长袍,身上有些许酒味,不刺鼻,混着他身上原有的淡雅书香竟还有些好闻。温思齐悄悄地走至盛姮身后,盛姮正对镜画眉。
以往在宫中,有手巧的宫人专门替盛姮做这事,她亲手画眉是极少有的事,画得少了,画技自然不会高明到何处。
她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擦了又画,画了又擦,结果越发不令人满意。舒芸在旁看着,早想帮手,却又被盛姮给阻了。
盛姮今日非要自个画出好眉来。
舒芸见温思齐入门,静静地退出了门外,闺房内只余夫妻二人。温思齐看着盛姮的背影,想要像个寻常丈夫般,伸手轻搭在妻子的双肩上,但痴立良久后,那双手终究不敢落下。
“今日你同友人相聚,何以这般早便回来了。”盛姮先开了口。
温思齐道:“我答应过你和孩子们,今夜要陪你们去看花灯。”
盛姮沉默片刻,放下眉笔,道:“此事我都快忘了。”
温思齐道:“但我记得。”
盛姮平静道:“我知晓你们大楚男子欢聚起来,多半是夜不归宿,你如此早就离了席,怕是会扫他们的兴。”
温思齐走进了两步,拿起桌上的眉笔。
“家中有妻有儿女要陪,早些回来,他们也是能谅解的。”
这世上多的是那些应酬在外,便不顾妻儿的男子们,可如今,温思齐却为了一个小小的承诺,不惜抛下许久未见的友人们,赶了回家。
任凭是谁家中有这样一位丈夫,那定是珍惜得很,感动得紧,但盛姮神情依旧淡淡,不觉感动,也不觉欣喜。
她只是有一些愧疚,转过头,对温思齐道:“你不必为我如此。”
温思齐默然良久,细细地看着盛姮的脸,除开两道眉外,旁的都已化成。
看了良久,温思齐温和一笑:“待你梳妆好后,我们便出发吧,我刚回府,孩子们都一个劲地问我几时出发,想来他们都等急了。”
“好。”
微笑应罢,盛姮看向了温思齐手中的眉笔,这便是讨要的意思。
温思齐回神后,歉意一笑,将眉笔递给了盛姮,动作略慢,似有些不舍,又似有些犹豫。眉笔递完,他走出门了。
待门被舒芸紧关上后,温思齐长叹了一口气,屋外的风吹走了那仅剩的一点醉意。
温思齐清楚自己方才在犹豫什么,盛姮也很清楚。
他想为盛姮画眉,可盛姮这辈子许只愿让一个男人画眉。
折腾许久,盛姮还是放弃,让舒芸替自己将眉画好,随后又挑了件显目的玫红衫子,别了串镶珠点翠银步摇,双耳夹了对桃花纹珠翠耳环,腕上戴了个白玉镯子,离了繁复华贵的宫装,就这寻常贵妇人的打扮,依旧掩不住盛姮的美艳绝色,万种风情。
今夜虽不是元宵,京城的州桥夜市却在今夜办了回花灯会。这灯会是京城中几个富商喝醉酒聚在一起议定的,定下后,向朝廷报了备,管这事的官员们收了富商的好处,自不会过多为难,待官府一允准,朝廷批文一下来,这灯会便张罗了起来。各地的客商和巧匠闻讯,早提前算好了日子,赶制各色花灯,为的便是赶在这一日入京,好生赚上一笔。
天未擦黑,街道上早挂满了花灯,有的是富商巨贾们掏钱显摆,挂在沿街供游客赏玩的,多的则是摊贩们摆在街边吆喝叫卖的。花灯式样繁多,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有的做工简陋,有的则精巧之际,有的是苏杭一带的式样,有的式样又有川蜀之风,各色花灯只瞧得人眼花缭乱。
除开卖花灯的摊贩外,沿街还有不少卖小吃食的摊子,大葱肉饼、香糖果子、甜茶姜汤、削面馄饨、羊头辣角,应有尽有,看得人目不暇接,闻得人连吞津液。
温思齐命人将马车停在了夜市外,便改换步行,领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入了夜市,身后跟着两个府上的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