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论是温思齐的大理寺少卿,还是那郡君的虚衔,都无法让盛姮感到欣喜和满足,只因这点权势太微不足道了。
没有权势,便报不得仇。
她曾经握着一手好牌,后却因自己的固执和多疑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赔了个彻底,所幸,如今的她还剩下最后一副筹码。
对于女子而言,这最后的一副筹码往往是最好用的筹码。
盛姮在温府里的日子极为悠闲,每日除了陪陪孩子,便是同回府后的温思齐讲讲话,剩下的大把时光,她便用来读书。温思齐的书房里,藏书之多,远胜于盛姮所料想。
盛姮旁的书都不读,就读史,每每读时,总会持笔,做批注,有时若有所感,便会轻声道出。
这日,她读完前朝的后妃列传,便轻声道:“在中原,女子不得从政,女子若想掌权,便只能靠美色,依附男子,从男子身上谋得权力。舒芸,你说这样的女子可悲不可悲?”
一旁的舒芸正仔细磨墨,小声道:“奴婢读的书少,不敢答。”
盛姮微笑着,自顾自道:“其实在月上,也是这个理,月上的男子想要掌权,便也只能依附女子,从女子身上谋得权力。以往在月上时,我总觉这样的男子可恨又可悲,靠出卖肉体,来求取权势富贵。但如今,我落到了此般田地,便有些能理解了。人若到了绝路,那便只能拿出自己最大的筹码。”
舒芸磨墨的手止了半晌,道:“主子,其实如今的日子挺好,姑爷是个好男子,和他在一起,必能得一世平安顺遂。”
盛姮道:“正因他是个好男子,所以我不愿再利用他,更不愿再耽搁他。”
她顿了半晌,目中含伤,又接着道:“至于一世平安顺遂,三年前,我便失了这个资格。”
“主子,若你真能放下仇恨,那……”舒芸劝慰着。
盛姮闻后神色不悦,舒芸见后,改口道:“奴婢失言。”
良久后,盛姮叹道:“人便是这般犯贱,非要等到失去,才能明白过往的好,我到了这个地步,实乃自作孽不可活,像我这般的人哪还有资格要‘平安顺遂’四个字,只盼澜儿他们能一世无忧,而我能侥幸报仇。”
舒芸还想劝几句,但明白,她的这位主子是个韧性子,认定了的事,决计不会轻易更改动摇,饶是她说再多,除了会添盛姮不悦之外,怕是也再无别的用处。
此事到头既然都是死路,舒芸便转而欲说旁事。她先是朝窗外瞧了几眼,确认无人听墙角,这才低声道:“秋琴那丫头似有些问题。”
盛姮早已料到,道:“那几个丫头虽说是思齐选来让我挑的,但这温府到底是他娘当家,若不留几个眼线在我这个外人身边,那她这个家母岂非是白当了。”
“主子,眼线便罢了,奴婢总觉这丫头手脚不太干净。”
盛姮微怔道:“哦?”
“昨日,奴婢瞧见了秋琴似乎欲开主子的梨木小柜。”
盛姮闻后,面色顿变,那梨木小柜中装的不是旁物,正是那幅她视之如珍宝的画卷,还有那不敢轻易触摸的白玉圆罐。
舒芸见盛姮神情有些紧张,忙接着道:“所幸,奴婢瞧见得及时,制止住了她,也警告她莫要轻易触碰主子的东西,若再被奴婢瞧见,若让姑爷将她逐出温府。”
盛姮沉吟片刻:“这人都是有好奇之心,你越这般警告,她怕是越想碰这柜子。”
舒芸有些惶恐:“奴婢有罪。”
盛姮轻抬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主子要不将柜中的东西移到别处去,免得真叫那小蹄子给瞧见了。”
盛姮忽地忆起,那日温夫人要见她,便让秋琴来传话,那时,自己正手持画卷,追忆故人,入迷得很,有外人至了,也当做无物,只怕那时……
思及此,她叹道:“恐怕秋琴已瞧见了不该瞧见的,由是这般,才会盯上这梨木小柜。”
舒芸知道那柜中藏着什么,不由担忧道:“若秋琴真瞧见了,那她决计会将此事告知温氏,若温氏得知了,定会借此……”
盛姮接过话头,转念一想,不由微笑道:“借此大做文章。”
舒芸听到此,也已想通,笑着道:“若真如此,怕还能顺了主子的意。”
盛姮摇头:“大做文章还远远不够。”
言罢,她的手抚上了那梨木小柜,指尖清晰地触碰到了柜上的祥云纹路。
梨木是冰冷的,纹路是冰冷的,人心也不例外。
盛姮的脸上展露出一个冷静而决绝的微笑。
“既然要闹,那便索性闹大些。”
第12章 香囊
盛澜从灯会回来后,又大哭了一场,只因发现自己别在身上的那个浅紫色香囊不见了。
那个浅紫色的香囊不是寻常香囊,而是她的爹爹在她五岁那年绣给她的生辰礼物。爹爹是大楚男子,自幼读圣贤书,本不会做这些刺绣活计,但嫁入月上后,入乡随俗,闲来时,便同普通月上男子一般,学起了女红刺绣、煮膳烹茶。
她的爹爹极聪明,不论什么事,都是学得又快,做得又好,待他学得刺绣后,便先给盛澜缝制了这个浅紫色的香囊,紫色缎面上绣着盛放的牡丹和波澜,正暗合了“盛澜”二字,也盼着盛澜日后能长成个比牡丹花还娇艳的姑娘。
爹爹离世后,盛澜将这个香囊视作珍宝地存着。
这是爹爹留在人世上为数不多的东西,盛澜曾听爹爹讲过,人离世后,还有痕迹留存于世,便不算消失无踪,只是随着时间流逝,留在世间的痕迹会越来越少,直至某日,痕迹全然不存,直至某日,这世上再无一人记着他,那这人便算是真消失了。
娘本就不爱提爹爹,自温叔来后,盛演也渐渐不再念着爹爹,至于盛溪,他压根就不曾见过爹爹,谈何记得?
盛澜有时很怕,怕娘真会爱上温思齐,怕有朝一日温思齐会全然取代爹爹的位置,到那时,渐渐地,或许这世上便真再无人会记得爹爹,那个名为许澈的富商之子就像一吹便散的风一般,消失在世上,连个可供拜祭的碑牌都没有。
她不愿见到这一日到来,便时不时拿出香囊来看,每看一眼,便提醒自己,不可忘了爹爹,每每只是看着,平日里绝不轻易佩戴,偶尔佩戴,也是心情极好的时候。那日听闻要去灯会,一时欣喜,于是她便佩戴起了这个香囊。
若是知晓这个香囊会落在灯会上,盛澜发誓,她绝不会带着香囊出温府半步。
事后,温思齐也派人去寻过这个香囊,可惜未果,他想着盛澜年岁小,好哄骗,便让人去赶制了一个差不多的,拿回去,交到盛澜手上,谁知盛澜一眼便看出,这个香囊不是她丢失的那个。
但最后,在盛姮的呵斥下,盛澜还是收下了假香囊,抹干眼泪,不敢再纠缠此事。
毕竟,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
此后,盛澜一直打不起精神,得了空闲,便耸拉着脑袋,魂不守舍,脑子里日日夜夜装着的都是香囊和望月楼里的事。
那日的事,于她而言,就像一场梦,甚至比梦还美妙上几分。梦境向来是虚幻缥缈的,梦里爹爹的脸也时常是模糊不清的,哪里及得上那日楼中的爹爹那般清晰、那般触手可及。
她真见到了爹爹,可娘不信她,温叔叔不信她,盛演也不信她,至于盛溪,年岁小,跟他说了,他也只会一个劲点头或者摇头。
久之,就连盛澜都有些怀疑,莫非那日的一切当真是梦?
此刻,舒芸在娘闺房里陪娘说话,看顾自己和两个弟弟的人,便成了娘当日挑出来的两个婢女秋琴和东笛。
这两个婢女生得可人,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可不知怎的,盛澜却始终对她们怀有戒备之心,只觉这二女心思不纯,尤其是那名叫秋琴的侍女,一得空,目光便落在娘身上,还时常爱往娘的闺房那边窥探。
今日娘和舒芸在内室里说悄声话,盛澜便发觉秋琴的心神不在自己和弟弟身上了,时不时地朝内室那边瞥。
她一发觉,便有了计较,甜笑道:“秋琴姐姐,你会写字吗?”
秋琴道:“小姐说笑了,我们这些做婢女的,会些刺绣,便是了不得的事了,”
盛澜笑得更甜:“东笛姐姐、秋琴姐姐,反正我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有空闲,不如让我来教两位姐姐写字。”
东笛这几日见盛澜练字,本就有些心动,秋琴却连摇头:“奴婢蠢钝不说,且哪敢劳烦小姐来教。”
“不麻烦,如果秋琴姐姐不愿学,便是瞧不起我这个小师父。”
秋琴面生为难之色,今日她没怎么探听到盛姮的事,本就害怕交不了差,如今还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缠上,想要继续探听下去,定是更难了。
但盛澜好歹是个小主子,她也不好强硬拒了。
这时,有人敲门,秋琴松了一口气,前去应,门外站着的是家丁程二。
“何事?”
“府外有位公子,说是想见盛小姐。”
盛澜他们几个孩子虽然入了温府,但一直不得温尚书和温夫人的承认,这两人连盛澜他们的面都不愿见。又不是自己的孙子,见了也是烦心。
温思齐明白,此事强求不得,便只好先将这定名分之事搁置了,故而府上的下人见到这几个孩子,都唤的是“盛”姓。
秋琴有些纳罕,哪家公子会想见一个小丫头片子?
“盛小姐?你莫不是听错了,那位公子大约是想见少夫人吧。”秋琴道。
程二摇头:“他要见的就是小姐。”
话音刚落,便见身旁的盛澜跑出了门外,事发突然,谁都来不及拦下。
盛澜一路疾跑,将身后呼唤自己的声音全扔在了风里,脚下步子越快,心中的念头也越发强烈,不觉间,就到了府上大门处,步一止,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极致的笑容。
她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人。
……
那边厢,屋中几人,见盛澜忽地跑走,先是惊讶了好半晌,程二和东笛先回神,连忙追了出去,秋琴则留下看顾屋内剩着的盛演和盛溪。
又过半炷香,东笛回来,先同秋琴耳语了几句,后便拉着秋琴一道进里屋,见了盛姮。
舒芸一见这两个丫头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神色微变,不善道:“你们二人有何要事?”
东笛行了一礼,道:“盛小姐她……”她说得有些喘,不由顿了顿。
盛姮道:“她如何了?”
“方才府外来了位公子,想见盛小姐,盛小姐一闻,就奔去了府外。”
舒芸斥道:“小姐年岁如此小,怎可随意出府见外人,你们怎不拦住?”
秋琴垂首道:“小姐奔得太急太快,奴婢们委实跟不上。”
“后来呢?”盛姮发问。
这回换东笛答:“小姐见到了那位公子,欢喜得紧,紧接着,就跟那位公子走了。”
此话惊得盛姮直起身来,冷道:“你们便看着她走?”
东笛小声道:“盛小姐愿去的,想来是她认识的人,我们也不好劝阻。”
舒芸又斥一声:“胡言,小姐刚到大楚,哪有什么认识的人?”
盛姮不再言语,向来爱惜容颜的她,此刻连妆发都不理,便迈出门外,朝府门那边走去,东笛和舒芸紧跟在后,秋琴本欲留在原处,目光瞧向了那梨木小柜,此举被舒芸看见。
舒芸上前道:“好生看顾好两位少爷,不该瞧的地方便少瞧。”
秋琴低声应下。
到了府门处,盛姮本做好了门外空空无人的准备,岂料一出门,便见一位白衫男子,摇着折扇,神情悠闲,好生风流倜傥。
“弟媳。”男子亲热唤道。
他一见盛姮,两眼就放光,再看盛姮此刻发丝略乱,更惹得其想入非非,只盼日日能沉溺在这美色之中,不愿自拔。
盛姮认出了眼前这俊朗男子就是那夜望月楼外的容修。
盛姮感念容修将盛澜还给了自己,便还了一礼,道:“容公子。”
容修一听这“容公子”三字,只觉心痒难耐,顿时欣喜得意道:“弟媳好记性,不过一面之缘,弟媳竟还记住了愚兄的姓,愚兄好生感激。”
若是平日,盛姮会同他拉扯几句,但此刻爱女不见踪影,早没了那些个闲情雅致。
“容公子风姿朗逸,不是寻常人物,自然能给人深刻印象。不过恕我蠢钝,着实不明白容公子为何要同我开这个玩笑。”
“愚兄怎不知何时同弟媳开过玩笑?”
盛姮见他一直自称愚兄,此刻为了自家女儿,便也只好拉下面子,同这容修拉近关系,改口道:“容大哥说笑了,若容大哥未与我开玩笑,我那顽劣小女又怎会跟了容大哥去?”
容修合上折扇,桃花眼笑意盈盈,道:“弟媳委实冤枉愚兄了,我留在此处,便是为了告知弟媳这事。我有位兄弟,与盛小姐极为投缘,可谓是一见之后,便成忘年之交,今日不过是想邀盛小姐共聚一餐,用完膳后,我那位兄弟自会将盛小姐平平安安地送回府上。”
盛姮觉此话可笑到了极点,不好发作,只是淡淡问道:“容大哥府上可有儿女?”
容修笑着道:“那是自然,不瞒弟媳,愚兄已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话语间,含着显摆自己瞧上去年岁轻之意。
“容公子既也是人父母,就该明白这为人父母的心情。”
“弟媳的焦急之情,愚兄自然理解,但我都已亲自来同你作保,盛小姐决计平安无恙,莫非弟媳还信不过愚兄?”
盛姮道:“小女委实顽劣,怕没这个福分与贵人成忘年之交,还请容大哥带路,让我接回小女。”
容修婉拒道:“此事盛小姐也是愿意的,弟媳又何必冒然闯去,坏了二人的雅兴呢?”
盛姮不是傻子,早看出了容修目中对自己的觊觎之意,这样觊觎友人妻的货色,他的好兄弟又怎会是什么正人君子、良善之辈?
再来,盛姮曾听闻过大楚这边的贵族子弟、高官权贵中藏了不少禽兽败类,性致独到,专爱挑幼女幼男下手,容修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他的兄弟定也是名门豪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