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们见地上是躺了几个小吏,自觉巡吏所言非虚。
至于范之剑,他不是不清楚自己这位表弟的顽劣性子,想来今日之事,表弟也决计不会是无辜的。但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事既然恰好被他这个当表兄的给撞上了,那自然要帮忙收拾一番,至于教导之事,待将那小子平安地送回府上后,再说不迟。
打定主意后,范之剑冷声问道:“天子脚下,究竟是何人有这般大的胆子?”
金吾卫的威压气度自不是方才那群小吏能比的,此话一出,吓得舒芸心一颤,将展啸的手握得更紧,轻声道:“莫要冲动。”
展啸轻点头,巡吏见展啸不应,忙指着他道:“回大人的话,就是这小子。”
金吾卫们这才看向了展啸,只觉此人的背影瞧着有些眼熟,却也未曾多想。
范之剑见这人既不行礼,又不转身,声音更冷道:“你可认罪?”
巡吏道:“那人方才就认罪了,烦请大人们出手,助属下们将其缉拿归案,也好给薛公子一个交代。”
一旁的百姓们见这巡吏全然不提薛嘉纵马伤人之事,想出声为展啸说几句公道话,但惧于官危,话到嘴边,通通下咽,唯有替展啸祝祷,但祝祷又有何用?这回来的金吾卫里,正好有位是那纵马伤人的公子哥的亲戚,那之后的结果如何,那怕是再了然不过。
范之剑再无耐心,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命令道:“转过身来。”
展啸仍无反应,巡吏见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道:“大人叫你转身,你聋了吗?”
巡吏使出的力道分明极大,可展啸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巡吏又是一惊,不敢再动手。
舒芸焦急地小声道:“先认罪,到了公堂上我们再辩驳。”
展啸点头,神情有些复杂,半晌后,平静道:“罪我认,但公道,我也要寻。”
话出如山,掷地有声。
但这又如何?
薛嘉和巡吏面上的笑意更盛。
公道?
有权有势,便可横行无忌,官官相护,便可算作公道。
一个穿着寒酸、空有一身蛮力的莽汉,竟然大言不惭,说想要寻公道?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四位金吾卫听展啸开口后,不再犹疑,连忙翻身下马。
薛嘉明白,金吾卫们这是要亲自动手了,不禁暗道,竟能让金吾卫亲自出手,这穷酸小子,倒算有几分排面。
正当他这般想着,下一瞬的巨变,令场中人神情大惊,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位金吾卫下马后,非但没有上前缉拿展啸,而是单膝下跪,强压心头惊惧之意,齐声道:“属下参见萧将军。”
将军?
哪里来的将军?
那巡吏还张望了一番,而薛嘉的面色已然惨白,看向展啸的目光中盈满惊惧。
薛嘉是年少气盛,但却也不是个傻子,能让金吾卫们跪地称一声“萧将军”,且年岁在三十左右的男子,除了永宁侯府家的嫡长公子、现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的萧展外,还有何人?
永宁侯府的嫡长公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左金吾卫大将军也不算多了不得的官职,但他同皇帝陛下那非比寻常的亲厚关系,委实叫人求之不得。
若说朝堂上,还有人比容爵爷更得圣宠,那便唯有眼前这位萧大将军了。
舒芸同街边百姓们一样痴愣,正好奇所谓的萧将军在何处,便见展啸转过身,神情冰冷,道:“起来。”
四位金吾卫应声而起,仍低着头,不敢看展啸一眼,心头惶恐得不成样子,范之剑尤甚。这位顶头上司的性情,范之剑清楚得很,萧展虽同为世家子弟,却极见不惯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们仗着家世,便鱼肉百姓的作风,更见不惯朝堂上官官相护的恶习。
金吾卫中人皆知,萧展大将军有两大忌。
可就这两大忌,范之剑方才却都犯了,除了过会儿去买柱高香来烧烧,自求多福外,还能如何?
萧展的目光落至四名下属身上,神情很是难看。未得皇帝陛下的旨意,他本不该提早暴露身份,但岂料遇见这桩破事,叫他如何不恼。
恼归恼,事还是得办。
良久后,他冷声道:“这位公子纵马行凶,冲撞百姓无数,妨碍京中治安,当抓。”
薛嘉面上没了血色。
“京兆府巡吏徇私枉法,不分青红皂白,当抓。”
巡吏闻声跪在了地上,告饶不停。
萧展神情更冷,道:“至于我,当街杀马,拒捕,殴打官吏,也当抓。”
大将军话是这般说的,但做下属的,哪个敢动自己的顶头上司,且他们这群金吾卫对萧展不仅仅是礼节性的敬,更是发自内心的佩和服。
佩服的自然是他的武艺和刚勇。
萧展见四位下属毫无反应,又斥道:“还不动手?”
范之剑犹豫良久,恭敬万分道:“请将军上马,去……去衙门走一趟。”
一旁的舒芸在听见“起来”二字后,便松开了萧展的手。此刻,她早过了最为惊惧之时,神情又复痴愣。
萧展眼中充满歉意,极小声道:“带少爷回府,有些事,我之后再同你解释。”
……
萧展去了衙门,薛嘉去了衙门,衙门来的巡吏们也一道去了衙门,一场闹剧便到此为止。
围观的百姓们一时有些说不清,今日的这件事里究竟有没有公道。
若说没有公道,可那位纵马行凶的公子哥确然被抓去了衙门,可若说有公道,假使那位衣着寒酸的男子不是大名鼎鼎的萧展大将军,又当真能让金吾卫将行凶的公子哥送去衙门吗?
百姓们想不出个答案,叹了一声气,纷纷散去。
本热闹的街上,只剩几人,舒芸牵着盛演的小手,留在其间。
舒芸并未去想什么公道不公道的事,待人群散去后,她愤恨地呸了一口,道:“展啸你个混蛋。”
骂完后,她觉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萧展你个大骗子。”
盛演还不曾见过舒芸姑姑发这般大的火,劝道:“舒芸姑姑别气。”
舒芸正值气头上,见盛演还敢开口,一时忘了主仆之别,冷哼道:“你爹爹更是一个大骗子、大混蛋。”
若展啸真是传闻中那位大将军,那能让堂堂大将军去当个小小门房的,除了皇帝陛下,还有何人?
盛演不解道:“此事同爹爹有何关系,爹爹他分明已经……”
难道这世上还有叫死人背锅的道理?
舒芸看向皇宫那边,讥笑道:“你爹爹非但未死,还活得比谁都好。”
……
京城中的偏僻地,一间小屋里,坐着一家五口。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枯瘦的僧人,郭敏捧着一杯茶,奉至僧人跟前,微笑道:“大师请用茶。”
饶是她向来镇定,但到了这位僧人面前,心头仍难免有些紧张。
前几日,皇帝陛下来了他们的陋屋,请唐堂出门几日,谁曾想,几日后,唐堂竟将一尊大神带回了他们的陋屋里。唐堂家的日子,本就过得清贫,贵客来访,也委实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泡了一杯荞麦茶,还怕贵客嫌弃。
玄归接过茶,道:“叨扰施主了,阿弥陀佛。”
唐堂见大伯在自家媳妇面前还装模作样的,有些不满,道:“既知叨扰,便不该来。”
郭敏眉头微皱,道:“唐哥哥,你怎可如此说话?”
郭敏虽绝顶聪明,但委实料想不到,这对叔侄私下里便是这般随意相处的,毫无尊卑长幼之观念。
唐堂性情本就洒脱,视纲常伦理、皇室尊卑为无物,而玄归身居高位,听了大半辈子的阿谀奉承话,好不容易能在唐堂嘴巴里听些真话,自是欢喜得紧,又岂会怪罪他出言无状?
且,玄归答应过自个的弟弟,要帮着照看好这位侄子。
于是,在谢彻去了月上的那段日子,这对叔侄的关系越发亲近,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玄归饮了两口茶,笑问道:“怎不见三个孩子?”
郭敏道:“大的那个去私塾了,应当快回来了,小的两个在外面野。”
唐堂同郭敏育有一子二女,一子年岁最大,二女则是两个小的,玄归知晓这事,皱起眉来,道:“两小姑娘在外面玩,你们倒也放心?”
唐堂笑道:“都是邻里街坊的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子脚下,治安好得很,出不了什么事。那俩丫头,性子一个比一个野,一天不出去放风,就浑身不自在,开春后,便将她们送去私塾。”
玄归轻点头,道:“送得好,女子也该多读书。”
三人正自闲话,便见一对生得极漂亮的姐妹花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一高一矮,六七岁的模样,高的那个大声道:“爹爹,大事不好了。”
小的那个有些怕生,见屋里面多了个枯瘦的僧人,有些怕,便躲在了姐姐后面。
郭敏见女儿这般急切,也忘了叫她们见礼,先问道:“怎么了?”
姐姐喘着气,指着门那边,道:“外面来了好多好多的人,把我们家围住了。”
夫妻俩神情顿变,相视不语,唯有玄归如常饮茶,半晌后,唐堂算是猜到了。
该来的人总会来。
……
贵人微服出巡,嘴巴上说要低调,不得惹人注目,但真出了宫门,该有的阵仗却是分毫不会差。禁军们皆换了常服,威严立着,将唐堂那间小屋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难以飞入。
庭院外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夫打开了门,一位玄衣男子扶着一位锦袍贵妇人下了马车,唐堂闻声,推开了庭院大门,见来者果如自个所料,立了半晌后,还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郭敏则站在屋门前,瞧着那位年华已逝的妇人,也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不仅仅是碍于其身份,更是感念其当年对自个的赏识。
当年郭敏还待字闺中时,这位妇人便常邀她入宫品茶下棋,心里头是早认了郭敏这个儿媳妇。故而在品茶下棋时,贵妇人明里暗里教了郭敏许多道理,其间有为妇之道,更有为后之道。
可惜到头来,郭敏被情爱冲昏了头脑,辜负了这位贵妇人的一番苦心。
贵妇人见郭敏布衣荆钗,不施粉黛,昔年的太子妃候选人,现如今全然一副民妇模样,也觉有些憾然,轻叹一声,不多言语。
自己选的路,便要自个受着。
但人既非神,又岂能知晓哪条路是最为顺畅的呢?
妇人站在小屋前,看着虚掩着的大门,止步不前,未得那人允准,她确然不敢相见。屋内那人未发话,郭敏也不敢推门相邀,倒是她身后的两个小姑娘,极是不解,大女儿问道:“这位婶婶为何不进去?”
郭敏摇头,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大女儿便不再问。
良久后,屋内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进。”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让屋外这位莫论何时都镇定十分的妇人心头猛颤。
妇人推开门,进了屋,屋外的郭敏又将门合上,叹然无比。
再聪明的女子,碰上情爱二字,都会傻得不成样子。
不论年长,还是年少。
……
屋内谈话不断,悲喜未知,屋外庭院里,倒是一番和乐融融的景象。
唐堂家的两个小姑娘,见那贵妇人进了屋,目光转而落在了那位面容冷峻的玄衣男子身上,越看越是喜欢,便小跑着凑了过去,甜声道:“叔叔好。”
谢彻一听,本冷着的脸,不由露笑,对唐堂道:“你家的这俩丫头倒是不怕生。”
唐堂笑道:“你可别被这无邪的笑给骗了,这俩丫头皆是看脸的,若不是见你生得俊逸,她们才懒得搭理你。”
谢彻闻后一怔,只觉啼笑皆非。
唐堂叹道:“也不知这看脸的性子是从谁身上传下来的?”
屋外的郭敏听见这话,耳根忽而一红,不敢看自家夫君,便望向了天。
好在,唐堂未瞧见自家媳妇的尴尬之色。
庭院门旁,谢彻低头看着两个小姑娘,两个小姑娘也瞧着他,露着甜笑,只觉这叔叔好生俊逸,比爹爹还要好看。
谢彻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高的那个先道:“我是姐姐,我叫唐莎莎,今年七岁了。”
矮的那个有些害羞,拉着唐堂的衣角,小声道:“我叫唐甜甜,今年五岁。”
谢彻听后,瞧向唐堂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鄙夷,腹诽不止:这名字倒取得随意。
唐莎莎性子随唐堂,嘴巴停不下来,主动道:“我们还有一个哥哥,叫唐白。”
谢彻一听,面上虽笑,转念一想,又腹诽道:一个叫莎莎,一个叫白,一个叫甜甜,这连起来的谐音岂非正是“傻白甜”三个字?
于是,他看向唐堂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鄙夷。
如此看来,还是自己会取名字,“澜”这个字取的是波澜壮阔之意,要意境有意境,要格局有格局,要气派有气派,至于还有一层难以启齿的含义,则是对女儿的美好祝愿。
盛演的“演”字,则是取“演天地之数”之意,同样极是宏大,极有格局。反观自个走后,蠢狐狸给小儿子取的那个“溪”字,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熟不知,盛姮给遗腹子定的“溪”字,取的是“溪流清澈”之意,其意虽浅,却饱含了对亡夫的深深思念之情。
若是叫狐狸知晓了,自个的一番情深,却落了个被主人嫌弃的下场,到时候,必将又是一番闹腾。
唐莎莎见谢彻久久不言,拉着唐堂的衣袖,问道:“爹爹,叔叔怎么不说话?”
唐堂实话实说道:“这位叔叔平日就是个哑巴,你们去娘亲那头玩。”
谢彻原是在沉思,却被唐堂说成了哑巴,回神后,刚想解释两句,便见两个小姑娘已经失落地跑去找自家娘亲了,还心想着,瞧着冷峻的叔叔,果真不好打交道,日后找相公,还是得找像爹爹那般能说会道的,不能找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