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快用尽了一身叛逆和勇气,却还是不能让他勇敢地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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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见面的日子简单又平静,像晾凉的白开水一般无味,却仍在一天一天过下去。
闻人笑倒是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回太学去,至少有些事情可忙,不必在府中无所事事。
她试着给自己找了些事情做,可不论是弹琴还是书画,这些曾经总能让她身心平和的事物,如今却只让她意识到自己心中的躁意。她自知这种时候无法强求,便放下笔和琴,走到花园里,时常望着还未长出新芽的树木和还未吐苞的花枝,一出神便是几个时辰。
公主府一众宫人看在眼里,便想着各种方法讨她开心。闻人笑给面子地笑了笑,眼中却并无多少笑意。
这日,西西不知从何处跑进来,扒着她的膝头摇尾巴撒娇。
“西西,”这个年月的小狗长得快极了,闻人笑把它抱起来,发现真是重了不少。她用脸蛋蹭蹭西西温热的身子,“怎么了?”
西西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慢慢迈开步子朝门外走,走一两步便回头看看她,毛绒绒的尾巴摇得起劲。
闻人笑在西西身旁蹲下,摸摸它头顶的灰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难过?”
西西耳朵动了动,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一幅憨态可掬的样子。
“走吧,”她站起身,“我们去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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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西西撒着四只短粗腿跑来跑去,时不时给公主叼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摇头晃脑地放到她面前。有时是草丛里好不容易发现的一朵蔫蔫的小野花,有时是形状各异的小石头。
闻人笑亲了亲它毛绒绒的狗头,“谢谢西西,我真喜欢。”
西西一听更加卖力,将各种宝贝摆了一路。
她跟在西西身后,含笑望着前面忙活的灰色小身影,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微微蹙眉,抬眸打量一下周围景象。
不知不觉中她竟又走到了月亮门边。
这里发生过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闻人笑扶了扶额,有些无力招架。忽然她指尖微顿,似有所感,转头一看,就见月亮门的另一边,严谦负手而立,沉默地看着她。
“你……”她咬了咬唇,红润的唇泛出一丝白。他不是都不要她了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熟悉的酸痛在心里蔓延开来,她扬了扬精致的下巴,转身离开,披散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她发现自己竟还是没出息地对严谦心生留恋,仿佛只要多看一眼他孤寂落寞的身影,就会忍不住上前和他说话,甚至抱抱他。
一步,两步,她的心一点点沉下。严谦没有出声唤她,让她心中那些不知从何而起的紧张和期待,此时显得有些可笑。
木屐踏在青石板上一声声地响,她心里愈发空荡荡。她的大英雄就这么……没了,和她没关系了,真是好不甘心啊。
在她身后,严谦目送她离去,指尖微微颤抖,咬牙克制着眨眼的本能,贪婪、绝望又悲凉。
闻人笑仰了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美丽的少女微垂着眸,挺直的腰身和脖颈优雅得像只天鹅,转身朝严谦走去,一步步都踏在了他的心上。他骤然握紧了拳,漆黑的眼眸露出几分惊惶,狠狠压住了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期盼。
她走到他面前,抬眸看他,嘴唇动了动,一时却不知要说什么。
严谦望进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似乎比从前黯淡了些,却又隐隐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看向他的目光竟如同抱紧茫茫大海中的一块浮木。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怎会……他哪里值得她如此?
见他这般反应,闻人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颗心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用尽全力才鼓起的勇气“噗呲”一声漏了个干净。她抿了抿唇,扯出个笑容:“我,本宫不是来找你的。只是想起……还未向荀掌柜道谢,可否劳烦将军带路一程?”
严谦狠狠闭了闭眼,“是,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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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弥散着淡淡的安息香,周遭摆设不算极为名贵,却极为整洁,也能看出布置得很是精心。
闻人笑轻轻吸了吸气,让心里纷纷杂杂的情绪安静下来。她抬眸看了眼垂首立着的荀掌柜,感觉有些喧宾夺主的过意不去,“荀掌柜别站着了,坐吧。”
“是,”荀掌柜在她面前坐下,抬手给她斟了杯茶,不算白皙的手因为常年下厨显得有些粗糙,却洗得很是干净,指甲也修剪得极为整齐,“公主寻草民有事?”
“唔,”闻人笑捧起茶杯,垂眸看着氤氲的水雾。
她本来没想着来找荀掌柜,不过是在严谦面前逞强找了个借口罢了。不过既然来了,她倒也想与他说几句话,“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道声谢罢了,你这次大概是帮了大忙。我这来得急,也没带什么礼物。”
荀掌柜轻笑一声:“哪里当得起您一句谢,您若肯赏脸,以后多来小店吃几次包子就好了。”
“会的,”闻人笑应了声,语带关切地询问道,“荀掌柜在这侯府过得如何?”
“自然是好极了,”荀掌柜含笑道,“若非托您与侯爷的福,草民这辈子哪有机会踏进这侯府呢?”
闻人笑打量他几眼,见他眉眼间并无丝毫艳羡之意,便也明白他说的是好听的场面话,当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荀掌柜为父皇出了力,反而却没了自由,待在这侯府里也没处可走动,其实是好听些的软禁了。
“荀掌柜是否担心店里?本宫可以让人帮你带个话交代几句什么的。”
“不必了,草民相信店里的伙计。”荀掌柜笑了笑,温和地摆摆手。
闻人笑“嗯”了声,“荀掌柜有什么别的要求吗?本宫尽量为你想想办法。”
荀掌柜眼睛一亮,“草民想做包子。”他说着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草民这么些年习惯了,几天不做就手痒。”
“这个简单啊。”闻人笑歪着头看他,有些好奇,“你怎么不跟严……侯爷说呢?”
“这,草民哪里敢啊。”
闻人笑站起身理了理衣袖,“走,跟我回公主府。”
荀掌柜为难道:“草民不能出这侯府。”
闻人笑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垂眸道:“不用出府。”
荀掌柜愣了愣,不明白什么意思,见她往外走,还是抬腿跟上。
两人出了小院的门,见到门外景象皆是脚步一顿。
严谦倚墙而站,沉默地守着院门,见两人并肩出来,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侯爷这……”荀掌柜目光微动,眼中露出一抹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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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厨房。
荀掌柜双眼放光地踱来踱去,时不时伸手摸摸某样精致的厨具,口中啧啧称奇道,“公主,您这府里的厨房怕是比草民的整间龙凤楼都大了,而且还装饰得这样好。”
想起路上碰到的宫人诚惶诚恐地说着“公主怎能来后厨这般粗陋之地”的模样,荀掌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闻人笑也没来过厨房几次,仔细打量了几眼,笑道:“你若是愿意搬店或者扩建,以龙凤楼的招牌,怕是早就做大了百倍十倍。”
荀掌柜轻笑不语。
优质精细的面粉盛在一只银质大盆里,一片洁白细腻。新鲜采摘的蔬菜鲜嫩碧绿,青翠欲滴,清洗干净后还沾着些晶莹的水珠。肉类和其他配菜均是质量上佳,装在名贵的容器里,各种各样应有尽有,分门别类地整齐码放在洁白的大理石案台上。
“啧,”荀掌柜下了十几年厨房,也鲜少见过这样周到又奢华的架势,当即便觉得机会难得,干劲十足地开始洗手。
闻人笑本来打算回去,突然有了些兴趣,想看看包子是怎么做的。
荀掌柜倒也不觉得不自在,笑眯眯问道:“公主可想来试试做包子?”
“诶,”闻人笑愣了愣,“我可以吗?”
“来吧公主,”荀掌柜替她打好洗手的水,“下厨也是一种很愉快的体验呢。”
闻人笑犹豫片刻,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荀掌柜知道小姑娘大概不喜欢碰生肉,便让公主试着和面。
他往面盆里加了些水,又撒了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粉末,顺着指尖滑下,均匀地分散在面粉表面,竟无一处多了也无一处少了。闻人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佩服。
“好了,”荀掌柜伸手揉了几下,盆里的面粉便成了一个面团,“公主来试试。”
“这个要怎么揉啊?”
闻人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那个面团,触感柔软却不软绵,很是有弹性,仿佛已经能预见到做成包子皮后的筋道。
荀掌柜对自己的面团很有信心,含笑鼓励道:“公主随意。”然后便走到一边剁起肉馅。
“喔,”闻人笑看着面前任她施为的面团,不由起了几分玩心。先是老老实实地揉了揉,觉得不尽兴又握拳锤了几下,甚至拿在手中恶狠狠地拧了拧。这般凌虐了它一番,她竟觉得这几天一直难过的心情似乎好了几分。
荀掌柜剁着肉馅,时不时看她两眼,见她这般不由摇头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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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差不多了。”过了一阵子,闻人笑玩够了,也觉得面团手感很不错,便问荀掌柜,“这样可以了吗?”
“我看看,”荀掌柜刚好剁完肉馅,擦擦手走过来,在面团上揉了两把,面露微笑,“公主很有天赋。”
听见自己的作品被夸奖了,闻人笑清澈的桃花眼亮了亮:“真的吗?”
“是的,”荀掌柜伸手揉着面团,作最后的完善,一边温声道,“公主可知道,和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咦?”
荀掌柜笑了笑,面色微深:“用力太轻,便会难以下咽;用力太重,便会容易破裂。甚至有时候,即使和面的力道恰到好处,结果也可能不尽如人意。”
闻人笑乖乖站在一旁看他示范,闻言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为何会如此?”
“嗯……怎么说呢,”荀掌柜微微蹙眉,思索着措辞,“有时候和面的人做的并没有错,他想把面和成最好,可那却不是……却不是这个面团想要的。”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闻人笑不由怔了怔,可琢磨了片刻之后,她眨了眨眼,露出一抹深思。
“那怎么样才能把面和好呢?”
“公主,”荀掌柜微微正色道,“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会和面的,总要自己慢慢摸索。不过好在,把面和坏了总还能够补救。”
他舀了瓢水浇在面团上,伸手揉了揉,面团顿时看上去有些稀松软烂。
“水多了,不过没关系。”
又取了些面粉和进来,没过多久,面团又变得松软结实适中,恰到好处的样子。
闻人笑目光微凝,落在面团上,沉默地不知想着什么。
“对了,如果一时和不好面也千万不能放弃呀,不然就吃不到好吃的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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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被和好了以后,闻人笑也没什么能做的,便站在一旁看荀掌柜做包子,一道道工序赏心悦目,娴熟自如,仿佛已经融进血液,成了某种本能。
“荀掌柜,你一直这么喜欢做包子吗?”
荀掌柜手上动作顿了顿,抿起唇,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眼中笑意散去几分,“并不是的。”
闻人笑听了有些意外,“这样吗?”
“做包子啊,听上去一点都不厉害,谁会喜欢呢?”荀掌柜摇头笑了笑,“尤其是当你从小就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做一辈子的包子。”
听了这句话,闻人笑心中一角莫名有些触动,泛起些酸酸的感觉。
“龙凤楼虽然招牌响,名字也好听,说到底不过是个包子店,说出去多没面子,”荀掌柜自嘲道,“草民小时候的梦想不是继承龙凤楼,而是自己做生意,最好能成个雄霸一条街的富商。”
“你现在肯定也是整条街最富的了。”闻人笑打趣了句。
荀掌柜“嗯”了声,露出些回忆的神色,又接着说道:“草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好些错事,让爹娘伤心得很。”
闻人笑轻声问了句:“你后悔吗?”
荀掌柜沉默片刻,面色释然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哪还说得上什么后不后悔呢?毕竟啊,人不痴狂枉少年,不是么。”
“人不痴狂枉少年……”闻人笑口中喃喃念着这句话,思绪不知飘往了何处,目光又有些出神的恍惚。
过了半晌,闻人笑才又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喜欢做包子了呢?为什么又开始认真打理龙凤楼了?”
荀掌柜停下手中动作,目光显得有些悠远,“以为自己能轻易放手,是因为之前从未想过会失去。”
京城里知道龙凤楼的人很多,常去的顾客也很多,可或许已经没有人记得,许多年前,龙凤楼这块百年老招牌,也有过那样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时候。
闻人笑此时并不了解龙凤楼的历史,也无法感同身受荀掌柜的慨叹。荀掌柜的话彻底夺走了她的注意力。
以为自己能轻易放手,是因为之前从未想过会失去。
在心里一字一句地琢磨着这句话,闻人笑美丽的桃花眼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没过多久,竟恢复了往日的熠熠神采。
“荀掌柜,谢谢你。”
少女明艳的面容透着自信的光彩,骄傲得如同一只小孔雀。
荀掌柜微微笑了下,给了她个鼓励的目光。这么聪明的公主,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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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嘶,烫!”闻人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只刚出炉的包子咬了一口。虽然口中被烫的有些疼,包子鲜美的味道还是瞬间就征服了她的味蕾,“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