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专注地听着,听见他们交流了整个人生,长的或短的。
“……”
黏虫停顿了一下,声调像巨轮沉入水中。
“我在四万个射线季外出现,也将在四万个射线季后回归。我长久潜行,从未知道不知道的一切,岚特却在短暂的存在中,告诉我不知道的一切。”
“一切?”
“一切,一切亮与暗。”它咏唱着,用像琴与瑟哭泣的声音说:“如果没有她的告知,我并不会知晓孤独,并不会体会孤独,也并不会拥有孤独。”
“我现在拥有了孤独。我同时拥有了失去,拥有了侵入之外的死亡,也拥有了岚特。”
静静原本陷入在它的伤感描述中,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在失去之后还怎么拥有岚特。
她问道:“岚特还在这里吗?”
黏虫说:“是的。”
“……”
静静了坐直原本前倾的身体。
她反应过来了。
上方的光源散发着温和的光,流浪的星球慢慢向前走着,一个棒球大小的静止陨石被它轻柔推开,推向远方。它在逃离那片被入侵的星域,行走向前方,而只要逃离,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前方。
那对黏虫来说呢?
对这个在流浪中清醒的,唯一清醒的守望者来说,哪里才是前方。
静静的辫子仍旧指向后方,指向它们逃离的方向。
沉默片刻,看了眼表,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将自己的好奇表达温和。可当话说出口,她的音调还是像一大群飞鸟被驱赶离水的翅膀拍击声。
“我能看看她吗?”她说,“看一看你的岚特?”
黏虫思索了一会,最终没有拒绝她。
静静想,也许它在失去岚特后的独处实在太久,这种长久让它无法拒绝任何人。
她调整飞行器后退了一些,看着黏虫将身体翻转过来,软倒下去。它躯体贴地的那个面露出来,一个细微的缝隙裂开,那里蠕动了几下,吐出了一样东西。
静静原本已经做好准备看到人类的尸体。
可那并不是尸体。
那是一撮毛发。
“……这是……”静静愣愣地问:“是……你的岚特吗?”
“是的。”黏虫说着,音调像长笛飘荡在森林中,柔软悠扬。
“我的岚特。”
静静忽然觉得自己从它的音调中听出了安慰,或许还有少少骄傲。
“……”
啊……是这样啊。
个体和名字都没有意义,如果我拥有回忆,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你。
你是你,头发是你,眼睛是你,唇舌是你,照射过你笑容的星光,映出过你面孔的水面,滑过你脑海的每一个意象。
宇宙都是你。
静静眨了数次眼,冲它微笑了一下,从小包里掏出手套戴上。道了谢后她把毛发接过来,拿在眼前看。
那丛毛发是白色的,不长,也不是纯白。接近于奶油色的白被像塑料膜一样的东西包裹着,在其中四散飘荡。它的外表是硬的,明明像琥珀一样,静静却害怕把它捏碎了,只敢小心地捧着它。
仔细观察了片刻,静静发现了一个让她更加震惊的事情——这不是人类的毛发。
她睁大双眼消化掉这个消息,往前凑得更近,仔细到能看看清楚浮游在里面的每一根,它们最长的大概也只有食指长,绒毛感强烈,好像魔法师家卧室的熊毛地毯。
等等……
熊毛地毯?!
深吸口气抬起头,静静把那撮毛还给了黏虫,对方没有触手之类的东西,所以返还时静静不得不重新降落到它身边,把这琥珀塞回黏虫肚皮上的缝里(感觉并不好)。
放回去后,静静用在飞行器上左挪右动代替踱步,边思考着边脱掉胶皮手套,她咬唇慢慢地问:“你的岚特……她有说自己的种族生活在哪里吗?”
“她告诉我,是她们的星球中最寒冷的地方。那里有会飞跃高空的鱼群,有风,有星空的馈赠,还有无垠的白色。”
黏虫回答了她,声音像成年男人的一串大笑,回忆使它贴近快乐的原始点。
“我仍旧不知道什么是白色,但岚特告诉我,她的颜色就是白色。她是她星球的最后一个白色。”
静静几乎可以确定了。
黏虫的岚特,是那个时空中,地球上最后一头北极熊。
多奇妙啊,或许是什么意外,也可能是一些机缘巧合,可谁又知道,穿越过这世界的曾是什么种族,将来有会有什么种族。
谁说只有你呢。
那么更遥远的地方,又还有谁呢。
“那么她——”静静卡了下壳,还是坚持把问题问完:“她去哪了?你的岚特?”
“……她衰亡了。”
黏虫说。
“在短暂的几个瞬间,在不到半个射线季。她的视器浑浊,她的身躯柔软,她不再吟唱,而一切都在那刻停止,我后来知道,那是衰亡。”
静静有点担心地问:“难道你们不会衰亡吗?”
黏虫黑色的表皮由下及上地蠕动,静静看到七彩的弧光从它身上滑过去,又消失。
“分离个体将会消失,分离个体中没有衰亡,一如没有出生,没有……”它第一次卡壳,像静静一样。那串平和的海潮声戛然而止,接着替代以鼓点:“没有成长,我出现即为出现,我存在即为存在。”
“哇。”静静低呼了一声,“所以你们从出生就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是的。”黏虫顿了一下,“因此我在岚特衰亡后,将她推离了这颗星球。”
“什么?”静静说:“为什么?”
黏虫说:“我想保留它,但我们将要去流浪,她在宇宙间将会永恒,而在氧气中却会衰亡,将会消解,将会再无处寻找。在下一个射线季,岚特将会分解为这个星球氧气层中的每一粒分子,当未来的无限个射线季到来,当可食光照耀这片土地,我们将会醒来,我们将会进食,我们将会以最大的无知羞辱她。”
“我们将会吞下我的岚特。”
黏虫说出这句话时,静静忽然在潮湿的空气中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她分辨了一下,才发现这股味道是顺着黏虫的话语传递过来的。
她从这股味道中感受到力量,感受到压抑不住的悲伤。
“我无以谴责我们,我的万亿个分离个体。”黏虫继续说着,滔滔不绝。“我无以告知我的个体光和热,寒冷和温暖,我无以告知他们平静和孤独,存在与失去,我无以告知他们流浪时驶过的星轨,数万个射线季间,那短暂存活的碳基生物,我同样无以基准,向他们描述我的岚特。”
“因此,我送她回家。”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静静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
黏虫似乎也不需要她发表什么, 它好像只是想讲出来。
一个已经过去很久的故事只需要听众,并不需要评论家。事实上静静觉得,对这个故事多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呃……”
她停沉默了片刻,最后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小心地递出去。
“来……来点一氧化二氢吗?”
黏虫发出一串清晨枝头喜鹊的叫声, 通译器机械的翻译了一溜【哈哈哈哈哈。】黏虫停顿了一下, 又发出两声, 通译器忠实地翻译:【哈。】
静静:“……”
黏虫随即说:“我知道‘水’, 我同样知道这是你们不可或缺的, 多谢你的赠予, 但我无法吃下水。”
“那我喝一口。”
静静说着拧开瓶子,仰头喝了几大口。
举起瓶子时她看了眼手表, 还有大概二十分钟,静静犹豫着将这件事告诉了黏虫。
黏虫说:“你只逗留这一瞬间?”
静静遗憾地点点头,说:“对。”
黏虫说:“但你没有要衰亡的迹象。”
静静于是跟它详细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做短途旅行。
“可你只来这里旅行一瞬间。”听完后,黏虫说:“这意味着你会错过很多。”
静静苦笑说:“不要紧啊,对我来说这一瞬间知道的那些就已经足够多了。”她耸了下肩,“而且我已经认识你了。”
黏虫说:“认识我是一种荣幸吗?”它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双道叠加,一边像石斧劈木头, 一边是管风琴在奏唱。
“当然了, 你是我见过最棒的智能个体之一。”静静已经完全放下了恐惧。“嘿,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一切。”黏虫回答, “你可以询问一切。”
静静因为它的回答笑了一下, 露出了嘴巴里的小虎牙。
“一般我的旅都源于他人的召唤, 只有别人在……嗯,想或者做一些特定的事情时才会出现。”静静说,“在我到来之前,你在做什么啊?”
黏虫沉默了一下,接着如同微风过去,竹叶沙沙摩擦的声音响起来。
它说:“我看到了一颗星星,她与我擦身而过,土壤推开了她。她很小,没有引力,身上也没有被撞击的痕迹。当我与它错过时,我看到了它被大块晶石覆盖的表面。我忽然认出了那是水,是雪,是冰,因此我想,那上面大概有我的岚特在睡着。”
它说:“你到来时,我正在想这件事。”
“……”
静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刚才努力压住的难过猛然一齐涌上来,难过聚集在一起,聚成了一只小小的悲伤。
静静向里缩起两片唇,紧紧地抿住,忽然低头在包里使劲地翻找。黏虫并没有问她在干什么,虽然它没有五官,不过静静从余光看到它抬起了身体的前五分之一。
上次见过张爱国的时候他帮静静检查了小包,但不仅是修修补补,他还给包的内部重新增加了扩容,装东西的小个格子又多了三行,这让静静找东西更困难了。
好在她经常收拾。
翻了两行,静静找到装杂物的麻布包,从里面生拉硬拽出一个半人大小的玩具。毛绒玩具的毛不是白色而是浅灰色的,不过她没有记错,的确是个泰迪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