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挑了挑眉毛, 倒也没说什么。
只是有些奇怪苏峥这么难搞的一个老头子, 怎么教出来苏棠那种软糯性子的孙女。
他跟苏峥的冲突，也主要是政治理念上的冲突。
苏峥还是太闲的慌，明明已经告老了，却还是时刻关注着朝堂上的动静，宋珩是新帝，而且还是个比较有抱负的新帝，上任后不久便大刀阔斧搞起了改革，通商减税，鼓励农商，减少劳役，甚至从民间找了一批贤仕破格录用，每一条基本上都和先帝在世时的条例想佐。
苏峥坐不住了，觉得小皇帝还年轻，登基不久，年岁经验都欠缺，前些年应该以维护社稷安稳为主，怎可以如此快的速度大兴改革，于是隔一段时间便会进宫来找找茬，顺便骂一骂宋珩。
如今这世上敢骂宋珩的，恐怕也只有苏峥。
而且宋珩还不敢怎么以皇帝的身份压他，人家两朝元老，虽然老了糊涂了一点，但是衷心可鉴，万一哪天把人家逼急了出什么事，那就不知是被朝臣议论就完了，可是要流传史书的骂名。
宋珩微笑道：“苏大人今日所言，朕会仔细考虑的。”
苏峥别过脸不去看宋珩那阴险的微笑，心想他会考虑个屁，还是太年轻没栽过跟头。
宋珩继续道：“苏大人久不入宫，中午就留在这跟朕一起用午膳如何。”
苏峥起身行礼：“多谢皇上厚爱，臣不敢在宫中久留。”
“也罢。朕便不留你。”宋珩点点头。
苏峥抬起头，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宋珩不顺眼，但是为了另一件事，还是压下性子：“皇上，恕臣多言一句，不知最近宫中苏贵妃娘娘近况如何？”
“臣在外有所耳闻贵妃娘娘宫中事，传言竟称贵妃娘娘从养元殿一路滚将出来，臣以为实在是荒谬，还望皇上详细告知一二。”
宋珩知他是在说前些日子苏棠被他下令“滚”后打着滚儿，一路“滚”出养元殿的事。
这事虽然被太后半路压了下来，但是宫中知道的人不少，看来最近还是传到苏家的人耳朵里去了。
矢口否认事实不是一个皇帝的作风，宋珩回忆起那日苏棠在地上傻傻滚动时的样子，突然轻声笑了笑：“苏贵妃身量纤细柔软，在地上滚动时确有几分憨朴可爱。”
苏峥听后倏地抬头，咬牙切齿状：“你……”
如果说刚才问政时只是言语上的冲突，苏峥听宋珩承认他的孙女被罚在地上打滚的传言竟然是真的，头脑发热，差点想上去跟宋珩拼了老命。
宋珩看苏峥吃瘪的样子心中暗爽：“昨日苏贵妃才来看过朕，给朕送了一碟亲手做的点心，早知今日苏大人进宫，朕便留几个，请苏大人尝尝爱孙的手艺。”
苏峥听后更气了。
他那孙女从小娇惯着长大，厨房都没进过，怎么可能会做什么点心，肯定又是被宋珩欺负了逼她做的。
苏峥想到当年把苏棠嫁给宋珩时的决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宋珩仍是一脸“你的宝贝孙女现在在我手上我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你就干着急吧哈哈哈哈”的欠揍表情。
苏峥深吸着气，告诉自己现在如果惹恼宋珩倒霉的肯定会是苏棠，强挤出一抹笑意：“孙女顽劣，有劳皇上悉心管教。”
宋珩唇角一勾，拱手慷慨道：“哪里哪里，苏贵妃既嫁与朕，朕自当好好疼爱管教，苏大人大可放心，不用感谢朕。”
苏峥胸中一口老血。
他的软肋就在此，无论刚才论政时在宋珩面前多有气势，一提起苏棠，立刻就在宋珩面前矮了一截。
谁让苏棠现在在他手上，就是被欺负了受委屈了，他们家人隔着一道宫墙，大事或许还能给她撑着，但是那些小却恼人的小事，还是鞭长莫及。
苏峥是真心实意希望宋珩能对苏棠好一点。他怕自己跟宋珩搞的越僵，宋珩便多厌弃苏棠一分。
苏峥沉沉叹了口气，缓下声，终于服了软：“臣……多谢皇上。”
苏峥告辞走了，相较于来时那份老当益壮的风姿，宋珩看着他的背影，发现这老头子确实是老了，记忆里永远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已经微躬。
宋珩转身，他也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当年父皇突然下令，逼他一定娶了苏棠。
苏峥跨出御书房门槛，顿觉脚下有些虚浮，身子突然软了一下。
守在门口的李德全眼疾手快地扶住苏峥：“苏大人小心。”
苏峥稳住身子，喘了好一阵气，良久才缓过来：“多谢李公公。”
李德全想要扶着苏峥，苏峥却摆摆手，自己走了。
老者步履蹒跚，李德全掸掸手上拂尘，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不，是可怜天下当爷爷的心。
第20章 第二十节课
苏棠可怜巴巴地守在淑棋宫，听福根隔一段时间便来汇报苏大人进宫了, 苏大人在跟皇上谈话, 苏大人出宫了。
从一开始的还怀存希望，以为宋珩会中途良心发现让她去见苏峥, 一直等到心凉透顶，满满的绝望。
她还是没能见上面。
苏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独自一个人又抹了好久眼泪, 下人么怎么哄都不管用, 然后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扒拉着午膳，没什么胃口，心里觉得宋珩就是一个大骗子，不守承诺, 给了她希望又收回, 什么功过相抵, 明明就是不想让她去见爷爷。
苏棠决定自己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相信宋珩的任何话了, 并且悄悄画圈圈诅咒让宫里的姐姐妹妹们加油给宋珩多戴几顶绿帽子，一顶一顶又一顶, 压死他。
春喜劝道：“娘娘, 饭不吃怎么行呢, 你就是自己不想吃, 也得为苏大人吃一点啊，苏大人知道后该心疼了。”
苏棠看着桌上的珍馐玉馔想哭, 自言自语地回忆：“我小时候在家不喜欢吃饭, 我大哥看到吓唬说要揍我, 我跑到二哥身后藏着，结果没想到我二哥听说我不吃饭也要帮着大哥揍我，最后我就藏到爷爷身后去，爷爷骂了大哥和二哥，然后把我抱在腿上喂我吃饭。”
她没有母亲和祖母，兄长虽疼她但也都是年轻不那么心细的男子，记忆里所有的柔情都是年迈的爷爷给的。
春喜用勺子舀了一勺米饭递到苏棠唇边：“那现在让奴婢来喂您好不好？娘娘多少用一点吧。”
苏棠萋萋哀哀着：“可是你又不是我爷爷。”
春喜硬着头皮：“要不，娘娘您把我当成您爷爷也行？”
苏棠：“……”
刚过午膳的点儿，苏棠吃了没多少，李德全突然跑来传话，说皇上邀苏贵妃娘娘去往养元殿一趟。
爷爷都已经出宫了，现在叫她去有什么用？虽然苏棠很想抗旨不遵，但是皇权威严在，她不能在宫里出事让外面的爷爷和哥哥担心，苏棠拉着小脸，还是去了养元殿。
到门口了，李德全注意到苏棠苦大仇深的表情，细心提醒道：“娘娘是去面圣，仔细着仪容呀，若是皇上看到您这个样子，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多谢李公公。”苏棠吸了吸鼻子，努力的好几次，终于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公公这样可以了吗？”
李德全：“……”
“算了算了。”李德全朝她挥挥手，“娘娘您先进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苏棠顶着一副“喜悦”的笑容进去了。
宋珩正在看书，他穿着一身便服，头发用金冠总在头顶，身子斜依在罗汉床上，眼眸微垂，神色专注，光束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他白玉似的脸上，好看的有些不真实。
苏棠福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宋珩放下书，抬头，看到远远站着的苏棠，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嗓音比平常柔几分：“坐过来吧。”
苏棠缓缓挪了过去，低头坐着，她坐姿很拘谨，双手放在腿上，默默不说话。
宋珩看到她眼睛还有些肿，肯定是哭过，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面前矮桌上的一碟玫瑰镜糕：“吃吧。”
“唔？”苏棠抬头。
宋珩把碟子往苏棠面前推了一点：“嗯。”
苏棠有些犹豫。
她在想是不是昨天宋珩知道了她在心里后悔没给他下毒的事，现在要先下手为强毒死她。
还是宋珩知道了她要让他多戴几顶绿帽子的诅咒，特意把她叫过来，还是想要毒死她。
苏棠心里害怕了，她还不想死，于是把碟子往宋珩面前推了推，挣扎道：“皇上先用吧。”
宋珩不爱吃这些甜食，道：“朕叫你吃你便吃。”
苏棠欲哭无泪只能伸手拿起一个，她把糕放到唇边，先是看了看宋珩，然后心一横，咬了一口。
玫瑰镜糕入口即化，香甜软糯，唇齿间还有玫瑰的芬芳馥郁之气。
苏棠突然觉得味道很熟悉。
宋珩看到她吃下去，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唇角带笑：“这是苏大人遣人送来的。”
“唔？”苏棠倏地抬头，嘴里还有半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糕，撑得小腮鼓鼓的，宛如一只小仓鼠。
宋珩瞧她愣了半天没反应，手指点了点桌面：“你若不吃，朕便叫人来端走了。”
“唔……不要！”苏棠猛地反应过来，将那盘糕点拉到她面前，用胳膊牢牢护着，似乎生怕有人来跟她抢。
宋珩哼了一声。
苏棠吃得是肝肠寸断，她捧着一块糕，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宋珩：“皇上，臣妾的爷爷，还好吗？”
宋珩回忆着上午苏峥的样子，说：“苏大人精神尚可。”
苏棠低头吃着家里的糕点，想着宋珩的那句“精神尚可”，可是自己终究未能见上一面，心里百感交集，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宋珩注意到她表情不好，微微蹙起眉头：“怎么了，这东西不好吃吗？”
“没有没有。”苏棠努力憋着情绪，看到宋珩蹙起的眉头，想起门口李德全说的“若是皇上看到您这个样子，怕是又要不高兴了。”的话，告诉自己不可以哭，一定不可以哭，千万不能再哭，宋珩好不容易对她做了一件善事，她现在哭了宋珩就又不高兴了，宋珩一不高兴她就又该倒霉了。
于是宋珩就看到苏棠的表情越来越拧巴。
他还以为是苏棠糕点吃噎着了又不好意思说，于是伸手给她倒了杯茶：“你先喝口茶吧。”
苏棠看着宋珩亲手给她倒的茶，她忍啊忍，忍得胸口都疼了，最后却还是没有忍住，突然，汪地一声哭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皇上……哇哇哇哇哇……”
宋珩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哭给吓了一跳，别的的女人连哭都是捂着手绢小声啜泣的，哪有哭得那么地动山摇的。
“你哭什么？”他瞪着眼睛问道。
就连守在外面打盹的李德全都被这声哭声给惊醒了，心里一万头小马驹奔腾而过，痛心疾首不已：这个苏贵妃，不是告诉她了不要哭要控制好情绪的吗？哭得这么聒噪，惹恼了皇上，倒霉的可又是她自己呀。
殿内，苏棠放下手中的半块糕，突然起身跪到了宋珩面前，一张小脸哭得通红：“皇上……”
宋珩眸光中闪过一丝不忍：“怎么了？”
苏棠摸着眼泪，努力控制着情绪，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一边抽抽搭搭地说：“皇上……呜呜呜……求你以后……以后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她忘了用“臣妾”二字，用的是颇为僭越的“我”。
不过宋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看着跪在他脚边的苏棠：“……骗？”
苏棠哽咽着，纤细的脖颈抽着气：“皇上……要是一开始就……不答应我……我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呜呜呜呜……”
苏棠说完，泪眼朦胧地看了宋珩一眼。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怪责皇上，要打要罚她都认了。
宋珩默了默，眼神复杂。
……
养元殿里突然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守在外面伺候的李德全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回事，苏贵妃刚才不还哭了吗？现在怎么没哭声了！
皇上怎么没叫他们进去带走苏贵妃？
这简直不科学！
李德全瞬间在脑子里脑补了无数种可能。比如说苏贵妃已经被吓得说不出来话失了智的，比如说皇上嫌苏贵妃太聒噪直接用个什么东西塞住她嘴的，
其中他觉得最凶残但是却最有可能的，是苏棠由于哭得太认真一直不停，最后惹怒了宋珩，被他一怒之下直接掐死了。
所以现在里面是一具苏贵妃已经冰凉的尸体，还有正阴沉着脸，盯着苏贵妃的尸体，后悔下手太重，不知道该怎么跟苏家的人交代的宋珩。
李德全被这个可能的结果吓得腿软，幸亏被旁边几个小的扶着才没摔着。
他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悄悄走到门口，深吸了几口气，用拂尘柄，轻轻撩开一点门帘。
李德全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告诉自己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慌张掉链子，他是首领太监，要撑着。
可是李德全脑子里设想了里面的许多种情况，却绝不包括眼前这一种。
他看到里面，一身宫妆的美丽女子，正背对着他坐着，脑后发髻微乱，双肩轻轻颤动，似在抽泣。
而那女子的对面，李德全看到了宋珩。
他看到宋珩一手顺着那女子的脊背，一手拿着一块与之气质十分不符的粉色的手绢，在那女子脸上轻柔擦拭。
宋珩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用只有里面两个人可以听到的音量。
那女子似乎往后躲了躲，李德全看清了宋珩脸上的表情。
与他想象中的，面色阴冷，形容可怖，眼神凌厉，似乎一个呼吸过后就要杀人的样子……迥然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