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羊一门心思追求晁衡, 并未因任何挫折而退缩, 但先付出真心的一方, 总是会多受些伤。
且说玉羊偶然知晓晁衡生辰之后,起早贪黑地为他挣钱买礼物, 却路遇晁衡与楚云深当街相拥, 深感灰心。她没有立场去质问,只得将委屈暗暗咽下, 化作了一场酸涩的泪雨。
次日照常上学,玉羊心中不畅,便索性决定与朋友们冷战。她破天荒地第一个来到讲堂,直接就坐在了最靠角落的席位, 而此前, 她都是着意与晁衡同席的。
“赵逸卿,你怎么占我的位置啊?”
将近开课的时辰,学生们陆续走进讲堂, 原本坐在角落的学生见玉羊占了自己的位置,心中颇是不满。玉羊今日起早了,此刻正趴在案上昏昏欲睡,被这学生突然吼了一嗓子,惊了一跳。
玉羊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加之心情不好,也没好脸,拍着书案道:“吵什么吵!这案上写你名字了?我从今往后就在这儿了,你去坐我的位置好了!”
这学生也是个簪缨世家的公子,生性闲散,并不好学,坐在这角落的位置原就是为了上课偷懒的,岂肯轻易调换?而况此事本是玉羊理亏,却反听了她一通数落,自是气恼不已。
“我看你是没睡醒吧!”此生因着怒火,将手中书简往案上重重一扔,“打你来时我便看不惯,不过一个田舍小儿,市井花子,也配在太学读书,与我等共室?!平时看你那奴性样,成日跟着仲满后头应承,今日倒改了性离了他,是不是那倭奴也嫌你下贱啊?!”
“你骂谁呢!”玉羊听他一句赶着一句,不但骂了自己,连晁衡都带了进去,心中哪里忍得,当即跳起来用力推了那生一把,瞪道:“我容你两句闲话也就罢了,还敢污言秽语侮辱人!给我道歉!”
玉羊再是不怕人,力气也抵不过一个男子,方才那一推根本毫无作用,反被那生讥讽狂笑:“就你?长得像个秧苗似的,还敢跟人动手?还要道歉?做梦吧你!”
玉羊恨得咬牙切齿,两拳攥得骨节发白,不免将前前后后的怨愤之情都拢到了一处,聚小成大,终致爆发——
“我让你再说!”玉羊别无他法,便是趁其蔑笑不备,拾起此生先前扔在案上的书简朝其脸部狠狠砸了过去。
这书简是竹片串成的硬物,又颇有些分量,再加上玉羊之力,猛一阵都投在人的脸面上,不用想定是极重的。只看那生登时跪倒在地,捂脸号啕,鼻血如柱般喷涌,莫说是再骂人,这半晌都起不来身。
玉羊开了气势,却还不觉痛快,又见讲堂内学生渐多,都围着一圈看她,便笃定要那生继续出丑,尊严扫地。可当她刚要抬脚给这痛哭之人重重一踏,身后却突然被一双手拽住。
“玉羊!你在干什么?!”
这来者不是旁人,就是玉羊眼里的“罪魁”晁衡。他一早不见玉羊与大家同行,还为她担忧,趁着课前满学里找了一回,却不曾想刚一进讲堂就看见她在和人打架,而且是她在欺凌别人。晁衡难以置信,又觉得玉羊这次顽劣得有些过分。
玉羊忽见了这个冤家,观其震惊的神情便知他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便更加赌气,用力一顶将晁衡的手挣开了:“我在打人!!”
“这里是学堂,都是同窗,若有误会说开便是,为何动粗?!”晁衡很生气,这感觉就像是没管好自家幼弟似的,又有些自责。说完这句,晁衡便去搀扶地上那人,口口声声致歉。
“我就喜欢动粗,我就是个粗人!”玉羊恼恨晁衡不知内情便来说教,还竟帮扶那人,这般明显地站到了恶人一头,满腔怒火几近翻天,“阿倍仲麻吕,你是这个世上最不知好歹的人!!”
“赵逸卿!”
玉羊刚发泄了一句,晁衡顾着地上的人也未及回应,却又有个人拨开众学生围成的圈子站到了她身后。这次可真是个能制住她的人。
“赵老师!”玉羊惊觉回头,立时灭了气焰。
赵玄默是个儒学大家,又是有年纪的长者,桃李满天下,却是第一次见玉羊这样大闹讲堂的学生。他又一向看重玉羊,欣赏她的聪慧,寄予了厚望,便见此番情状,着实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玉羊这课也不用上了,被罚扫院十日,且要每晚去学中闭室抄写监规五遍,否则不得睡觉。而那恶人,到底是伤情严重,先送去就了医,一时也无人追究原委。
“啊……为什么都是我的错……呜呜呜……啊……”
“呜呜……啊,我好惨啊,为什么要抄五遍,这么长……”
入夜的太学尚有勤学之人未睡,但或挑灯夜读,或苦练文笔,都不大有声响,唯是偏在一隅的闭室内悲声连连,哭喊不断,院墙外头都能听见。这悲声的主人便就是玉羊了。
玉羊虽聪慧知书,却自幼不爱动笔,罚她劳作便罢了,这抄书一类简直是要她的命。况且,她如今心里憋着两番委屈,更是伤心透顶,便一边哭喊发泄,一边埋头抄写。这监规凡有三十条,长的一二百字,短也有数十字,满篇总有两千余字,五遍便是万字,连着十天如此,也难叫她不哭。
玉羊那里大放悲声,自是想不到门外有个身影在一直陪着她,这人正是晁衡。与白天不同,此刻的他是怀着歉疚之心来的。
玉羊被罚之后他也心急,便想着去说情,则先将事情的原委细问了一番。当时在场亲见的也有几个品格公道的学生,不偏帮那世家公子,向晁衡道明了实情。晁衡这才恍然,知道玉羊并非无故打人,而是被辱在先,且这里头也有为自己不平的缘故。只是究竟不知,玉羊为何突然要调换坐席。
这样想着,晁衡原是要进门去向玉羊道歉的,却又恐她正在气头,更生嫌隙,不觉便站住了脚。这一等便是近两个时辰。
玉羊的悲声起起伏伏,到最后终是有些累了,口干舌燥,便改成了小声嘀咕,似乎总要仪式般的念两句才能稍解忧愁。晁衡在外头不闻悲声,也听不见小声念叨,直是以为玉羊累得睡着了,怕她受凉生病,便也不拘着了,抬手要推门。
“啊!”
晁衡的手还未碰到门,门倒先开了——玉羊是抄完了要回宿舍,这一开门猛见一人,不得辨认先吓了一跳。
“是我是我,别怕!”晁衡连忙解释。
玉羊定了定神,与他无话可说,像是没听见一般面无表情地从晁衡身侧绕了出去。
“白天的事是我不察,请你原谅!”有愧之人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他追上去拦在玉羊面前,说罢还拱手行了大礼。
“我是粗人,看不懂你这礼,让开吧。”玉羊十分冷淡,心里只觉这人是惺惺作态,虚情假意。
晁衡也料到玉羊会如此揶揄,甘愿受着,又见她并未再绕道离去,心中略松了口气:“玉羊,我虽一时没有深究,但那人已受了伤,若再由着你踢打,加重伤情,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我担心的是你!”
“担心”二字跳入玉羊耳中,她心中恍惚一动。这春寒天气不比严冬,春冰结得不深,一丝温暖便能令其消融。玉羊心软了。
“你的心里还有我吗?”玉羊暗指昨日那事,虽知晁衡不可能会懂,但止不住冲动,而今天的这顿脾气,不过多半也是因为昨日。
其实这问话和前些时候问晁衡有无心爱之人的话一样,都有些暧昧之意,在两个同窗之间,两个男子之间多少显得奇怪。然而,晁衡并未像那次一样吃惊发懵,却是忽然笑开了。
“有你,我若不在乎你,为何深夜至此?”晁衡笑得坦荡自然,是压根没往别处想,就觉得玉羊天真可爱,十几岁的人了却还像孩童一般说着傻话。
玉羊很快明白过来,自己的问话在他眼里,就跟孩子们今日说和你玩,明日又闹开不玩了,这般顽话似的。玉羊挤出一丝笑,算是回应晁衡一片友爱之意:“嗯……多谢。”
“那我们回去吧,很晚了,你也累了。”晁衡觉得自己终于劝好了玉羊,说着便拉起她的手,“天黑难见脚下,你跟我走。”
二人一直站在院中说话,头顶有明月光辉,廊下也挂着灯盏,虽不十分亮堂,但并不妨碍行路。
然而,这句“你跟我走”,又着实撞击着玉羊柔软无助的芳心——玉羊愿意跟他走,不止眼前这段路,还有往后一辈子。
“玉羊,你别忧虑,我明日便去向赵老师说明,或许能减轻你的处罚,让你早些回来上课。”
回宿舍的路上,晁衡自顾地安慰玉羊,而手被紧紧牵着的玉羊,此刻心中戚戚,故意赖着落后半步,只想与他多待片刻。
“不必麻烦,赵老师生了大气,不会这么快原谅我的。”玉羊这时又想,倘若每晚晁衡都能像这般来接她,抄书万字也就认了。
晁衡一笑,回头看了看玉羊,道:“赵老师一向欣赏你,此次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我先去求情,你再去认错,想必老师不会十分为难,你啊,别怕。”
“我不去。”玉羊脱口便道,站住脚步:“我应该受罚的。”
晁衡摇头微叹,觉得玉羊还是怕了:“那我陪你一起去认错,老师若说你什么,我都会帮你求一句。”
“不是,我不是不敢,就是……嗯,不太好。”玉羊见说服不了晁衡,一时支吾起来,脑子里飞速想着还能有什么借口不算反常。
“哦,是这样!”玉羊很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瞎话”,“我与赵老师本就恰好同姓,我又是他亲自升到太学的,便有些风言风语说老师与我沾亲,是徇私情才提拔的。所以,若再去求他免罚,岂不更落人口实?”
这话还真唬住了晁衡,即使晁衡并未听过这样的流言,也忖度着道:“那,也罢了,就委屈你了。”
玉羊得逞,心中窃喜,晁衡不觉,仍继续牵着玉羊回去。至宿舍院中,二人道别各自回房,玉羊才刚转身,却又被晁衡叫住。
“我听说今日之事是因你要调换席位而起,玉羊啊,为何突然如此,你不是一直与我同席好好的吗?”
玉羊一听这话,才刚提起的兴致瞬间又跌到谷底。她看在今晚晁衡举动的份上,已经打算忘记这件事了,反正搞不清,不必再多给自己添堵。
“你真想知道吗?”玉羊冷冷问道。
晁衡皱眉,自是不解:“发生什么事了?”
玉羊这一瞬真想与他明说了,把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情意,这一切都明说了,可迟疑多时,眼中蓄满泪水,终是不敢。玉羊怕自己赢不了楚云深,更怕吓着晁衡,连同窗都做不得了。
“因为,你得罪我了。”
玉羊咬牙恨恨地说了一句,一颤,双泪滑落,晁衡见之心惊,想要做些什么,玉羊却猛然转头跑开了。
明月皎洁,光华如雪,照进这二人心里,却是各自不同的颜色,亦不过冷暖自知罢了。
……
玉羊的冷战对策终未因这场意外之事有所转变,余下的九日惩罚,玉羊默默承受着,不再接受任何人的关怀,尤其是晁衡,而复课之后亦是如此。晁衡为此苦恼不已,连素日勤学之心都分去几成,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哪里得罪了玉羊。
是啊,他自然不会明白。
“仲满,你想什么呢?都愣了!”
这日旬假毕,楚天阔自家中返回学堂,心中有件事要与晁衡说,便来至其宿舍,一看这人坐在案前发呆,上前先是一拍。
晁衡自是还在思索玉羊的事,猛见天阔,有些惭愧,只道:“你去看过玉羊了吗?他如何了?”
“我哪敢招惹他?”天阔连连摆手,想着玉羊的脾气便觉周身发怵,“这小子最近不知闹什么呢!像个女孩子似的使小性儿。”
“公然,别这么说他。”晁衡虽也觉得玉羊情理不通,但也不愿别人说她半点不好。
“罢了罢了,我其实是来帮我阿姐带话的,她有话告诉你。”天阔才不理论这些,一转提起正事。
晁衡对楚云深并不上心,几次来往不过尔尔,也依着男女之防多有回避,倒是楚云深别有心肠,借着弟弟有意亲近,不是送书去使团,就是要弟弟邀他们回府聚宴。
“怎么了?”晁衡平常问道。
天阔知道姐姐的心思,但姐姐不言他也不敢戳破,便只笑道:“那次你来我家还书,我姐姐送你出府,却不慎扭伤了脚,多亏你及时扶住她,又将她送回了家,她要我谢谢你。”
晁衡几乎忘了这事,恍惚才道:“哦,无妨。”
“你……你难道不打算问问她的伤势怎样?”天阔有些诧异,觉得晁衡太呆了些,自己都提到这份上了。
“嗯,这……怎样?”晁衡一顿,硬生生问道。
天阔大为尴尬,也没兴趣了,“没事了,伤得不重,已经好了。”
晁衡见天阔事了,一时无话,不觉又沉浸到对玉羊的思索中,神思远游,天阔见状只得默默离去。
这番谈话要是让玉羊听见就好了。
第122章 番外四
李同心五岁多的时候, 楚天阔刚满十岁, 二人正是那时相识的。那一年是先天元年, 当今天子初即帝位,同心之父还是宋王, 楚家双亲也都健在。然则新朝伊始, 局势未平, 宋王为宗室,楚父为朝臣, 皆应于公事而少有闲暇, 便不免疏忽家事。
同心生性顽皮, 又是独女, 阖府上下皆是娇纵,连王妃元氏也并未对女儿多加约束, 只由她开心。天阔亦是天性憨顽, 既未足龄,不得入太学, 父亲便先为他请了老师,每日往老师家中求学。又因尚有一姐楚云深,生得姿容出众,颇具才情, 楚夫人便着意多分了些心思教养女儿。如此, 这二人倒是很像的,都未被父母严苛管教。
那一日,会逢元氏往仪坤庙祭祀, 须得隔天才回,同心便被交与乳母、侍娘们照顾。小丫头见母亲也不在身边,非但不似寻常小儿哭闹,反而更是兴奋调皮。
午后乳母带着她在王府花园游散,原是抱在手里,可小丫头呆不住,挣扎着跳下来便在园中撒欢乱跑。侍应人等唯恐她伤着,跟在后头追了一路,小丫头见状还以为这些人在同她玩游戏,窜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