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同样的两个字。交错重叠在一起的字眼如利刃刮进了他的瞳孔里。他攒紧手掌,倏尔一下把书页撕了下来,然后在掌中揉成一团。
一下课,傅瑾知立即走到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处,他用力将湿在掌中的纸团摔进了垃圾桶。
扔掉纸团后,他站在原处,定定地看着垃圾桶里的东西,又忽然快步跑到座位,撕下好几张纸,随后返回到垃圾桶旁,用刚刚撕下来的纸覆盖住那团被汗水浸湿的纸。
见纸团被严严密密地遮住后,他挺直了背脊,抿成绷直的弧度的唇线也恢复了原样。
“瑾知,等下放学了,打球不?”程峥掏出口香糖撕开糖衣,把口香糖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问傅瑾知。
傅瑾知皱着眉,目光落到程峥丢到一旁的橙色糖纸上。
棒棒糖夹在内包里散发出来的香甜瞬间卷入鼻腔。
“不去!”他的语气有点尖薄,扔下两个字就离开了教室。
程峥:“……”
他得好好想想到底是傅瑾知自己最近脾气不好,还是他哪里得罪了他。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傅瑾知坐上家里的车,车子开了好长一段路后,他蓦地出声,“等一下。”
司机降缓速度停下来,他扭过脖子,问道:“少爷?”
去医院。
差点脱口而出的三个字被他竭力镇压进肚子里。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道:“没事。”
司机抬高了眉,心思辗转了几番,旋即启动了车子。
司机一转过身,傅瑾知就垮下了脸。他刚才居然想去医院。去医院干什么?答案很清楚。清楚地让他无比厌恶。
早上离开医院之前,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受苏苏的干扰,不能再被她影响。可是那些对自己的警示竟然完全没用。
上课的时候他无意识地将她当时名字写到了书本上。
密密麻麻的字眼仿佛在嘲笑他。说好了不能再被她影响,却在无形之中又被她扰乱了情绪。
二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医院里逐渐安静下来。
周嫂提着热水壶出病房,看到迎面走来的人,她诧异地顿了顿步伐。
“傅先生……”她迟疑道。
傅祁瞧了眼病房里面,见苏苏正垂着脑袋打瞌睡,他抬手示意周嫂不要再出声。周嫂迅即闭口。
傅祁下巴朝门外一扬。周嫂会意,连忙提着热水壶轻手轻脚地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执着热水壶在门外滞了许久,周嫂眼里翻转着惊异。傅先生他怎么会来医院看苏苏?
在她的记忆里,由于苏苏在傅宅的时候基本闷在屋子里不出门,再加上傅先生也不常回傅宅,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可是这会儿傅先生他怎么会来这里?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疑惑地摇了摇头,去往了开水间。
病房内,傅祁走近病床。苏苏面前横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了一本书。她一只手撑着头,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往下点着。
他拿起摊在桌面上的书,扫过书上娟秀的小字。
字也跟人一样,小小的。他勾了勾嘴角。苏苏撑着脑袋的手因为下垂的重力往下一滑,要摔到桌面上的时候,傅祁及时伸手,用掌心托住了她。
她在他的手上偏了偏头,没有醒过来。像长在手心的一朵被风吹歪的小蘑菇。
傅祁轻轻地把小桌移走,把她轻放到了枕上。她躬起身体,两手重叠压到右颊上。他坐到她床边,把她遮住眉眼的短发扒开。
她安安静静地睡着,蝶翼般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两片瑰丽的薄影。瓷白如凝脂的肌肤微粉,透着纯妍明净。
他碰了碰她的颊肉。她不舒服似的磨动着唇瓣,闷哼了一声。
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随即往前一挪,他把她揽入了怀中。她颤动着眼皮,仿佛困极,仍旧没有苏醒。
怀里软软小小的一团,乖乖巧巧地,十分惹人怜爱。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似在安抚她入睡。
她往他胸膛上拱了拱,又小猫般地蹭了蹭,旋即陷入了沉睡。
怎么这么乖。他低下眼光,唇轻轻地在她额心一触。
周嫂开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先生抱着苏苏。她被眼前的画面震地半天不能动弹,仿若失去了知觉。
直到傅先生发现了她,肃着脸让她出去,她才回转过神识。她有些乱地放下热水壶,两步出了房间。
她靠在房间外的墙壁上,心中万千巨浪拍岸而上。可是又疑心自己看错了或是想错了。
苏苏和傅先生,傅先生和苏苏。这两个完全搭配不到一起的人,怎么会……
但是他们方才俩那么亲密的模样又让她困惑不已。
在外面大约待了一个多小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傅先生从屋子里出来,灯光从他头顶没入,高大的影子被灯影长长地拖在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傅先生。”周嫂连忙上前。
傅祁停下来,强烈的压迫感覆到了周嫂这边。周嫂不禁矮下了肩膀。
“好好照顾她。”傅祁吩咐道。
“是。”周嫂点头。
压迫感伴随着风在她身畔消逝。周嫂侧过眼睛,望向走廊尽头,待男人的身影彻底离开后,她矮下去的双肩立即挺立起来。她和傅先生也没接触过几次,但是每次见到他,比见到傅老先生还觉得敬畏。
就像有块千斤顶压在两肩上,不得不低头承重。
她缓好情绪,赶紧进了病房。
里面只开了柔和晕暖的小灯。苏苏侧卧着,呼吸昀和,被子严密地掖在她身体两边。
她走近,仔细地瞧了瞧安静睡着的苏苏,心思百转千回。
第二日临近九点苏苏才从睡梦中醒来。她揉了把僵硬的脖子,恍惚间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她嗅了嗅衣服。
淡淡的,微末的气息。
她拢着眉心,呆呆地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周嫂见她醒了,立刻道:“苏苏。”
“嗯?”苏苏掀开被子,下床。
周嫂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说出来,她踯躅着,终究没说出个什么来。
看到周嫂欲言又止的模样,苏苏额角一挑,问她:“你想说什么?”
“呃,我想说你今天中午就可以出院了。”
原来是要说这个。苏苏浅浅笑道:“终于可以出院了。”
她才穿到这里不久,短短的时间内就上了两次医院,虽然好像两次进医院都和某个男人有关系,但是确实是她身体特别不好,才会不停地往医院跑。
她锤了锤腰,心想着要彻底把身体养好真是一项艰巨又长久的任务啊。她又是锻炼又是吃药的,一点效果都看不到。
中午输完液,周嫂收拾打包好东西,和苏苏一起回了傅宅。
一回到傅宅,她就去浴室泡了个澡,冲洗掉身上沾染着的医院的消毒水味。
洗完澡,她吹好头发,把椅子搬到了阳台上。
然后两条腿搭在围栏缝隙上,膝盖上放着书,低低地背诵起来。
背了没多久,阳台右边忽然跳过来一团圆影。
是元宝。
她正准备去唤它,倏地想起了傅瑾知对她说过不许再碰元宝,于是便坐了回去,只当做没看见元宝。
她当做没看见它,它仿佛有一种被忽视的不满,大爷似的蹲在阳台边上,冲她恶狠狠地叫了声。
奶凶奶凶的,特别可爱。苏苏心里冒着小泡泡,忍不住想要摸摸它。可是她又答应过傅瑾知不能碰它。
心里几度挣扎着,她朝右上方一瞥。
隔着很远的距离的右上方是傅瑾知的房间。她看那里没人,就站起来,蹲到地上,伸手摸向了元宝。
元宝有些不屑她的触碰,还躲了两下。苏苏捏捏它肥肥肉肉的面颊,不禁笑了起来。
元宝懒洋洋地弹了弹毛,粉□□白的肉掌摊到了软绵绵的肚皮上。苏苏挠着它的下巴,它舒服地咕噜了几下。
苏苏恍惚了一下。不知道她的小橘猫现在怎么样了。小橘猫是她在外面捡的流浪猫,一开始小橘猫谁也不亲,连碰都不能碰,磨合了将近半个月小橘猫才渐渐地接受了她的碰触。她记得她穿过来之前还没给它喂吃的,小橘猫一饿就会叫地惊天动地,不顺着它的意,它能闹死你。
不知道现在她原本的世界是个什么情况。她双目空洞地抚摸着肉滚滚的元宝,心下仓惶怅然。
傅瑾知远远地俯视着左下方的阳台。
在她碰上元宝的那一秒,他应该喝止住她,应该叱住她。可是他就停顿了那么半秒钟,她就已经把手放到了元宝身上。
不准碰它!
四个字盘旋在唇边,却像被拦截住,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死死地盯着下方,唇色憋得泛青。
阳台上养着几束明艳清丽的花,她半蹲在围栏后方,面容在花影间绰约起来。她的头发发端略湿,轻轻地贴在额边,厚厚长长的睡衣拖在地面上,绒绒的柔软感如同铺在地上的一团流动的水。
像一幅中世纪浓墨重彩却又清徐古老的油画。
傅瑾知绷着的下颌缓缓地松弛下来。他的瞳孔逐渐变得空泛,焦点凝聚在苏苏身上。
四周蓦地寂静下来。
风尘止住,万物凝结。
砰。
砰!
砰!!
万籁寂静中,心脏的跳动尤为地清晰突出。愈发急促地跳动声将他从失神的状态中抽回,他倏然一动,扶住了心口。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他抵到了围栏上,强力顺着气息。好不容易恢复到正常状态,他又像被什么牵引一般,视线又朝下看了去。
只这么一眼,心脏又快速地激烈地跳了起来,几乎要跳出胸口的剧动让他失措慌乱起来,转瞬立即冲出了阳台。
哐当一声推上了阳台上的门。
他闭上眼睛,抚着胸口,粗粗的喘着气。
许久过去,他靠到床尾,屈起双膝,出神地,机械地抚摸着胸口。
苏苏恍然间听到极轻的动静,好像什么东西剧烈地碰撞到了一起。她循声抬头看向右上方的楼上,然后做贼心虚般地放开了元宝,回到了椅子上。
被伺候舒爽了的元宝见她一下子走开了,不满地咻咻着长长的胡须,随后圆乎乎的身子一个跳跃,跳出了阳台。
苏苏瞧着它扫过去的长尾巴,轻轻地笑了出来。她重新翻开书,接着之前背的地方背下去。
元宝回到楼上的阳台上,但是阳台门却被关上了。它挠了挠玻璃门,竖着瞳远望着门里面的主人。
爪子刮在玻璃上的刺啦声让一直在发怔的傅瑾知陡然一下回了神。他迅速起身,把元宝放了进来。
元宝一进来就扑到了他肩颈边。他稳住沉甸甸的元宝。
元宝身上的沾上的香气弥漫到他面前。他抱元宝的动作僵了僵。
微淡的香气如同钻进了他的骨髓,怎么也除去不了。他不受控制地低下鼻子,凑到元宝身上,丝丝香气侵入了他的身体里。他抱紧元宝,神色被略暗的光线遮掩下去。
第三更
苏苏在教室后排张贴着的考试安排表上找到自己的考号和考场,记下来后赶紧去了考室。
现在才八点半,离考试正式开始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她摘下口罩,将口罩折好放进口袋里,然后顺便从兜里摸出了一颗棒棒糖。
教室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嗡嗡的人声也大了起来。
傅瑾知执着笔进入教室,找到自己的座位后,一眼瞥见在自己座位前方的纤瘦身影。他顿滞了片刻,而后手脚僵硬不协调地走到了座位上。
苏苏感觉到身后有人坐来下去,她没怎么在意,瞅了瞅讲台上面挂着的钟表,见马上就要打铃了她咬断棒棒糖,噗嚓噗嚓闷声将糖嚼完。
把塑料滚用糖纸包好,又在外面包里层卫生纸,随即搁到了桌子里面。
傅瑾知偏着目光,看到她放在桌子右方的棒棒糖,他抬高眼帘,视线从棒棒糖身上转移到她的纤瘦的背脊上。
和往常一样,她穿的很厚,似乎和所有人都不在一个季节。然而尽管穿的这么厚,仍然遮不住她单薄清瘦的身形。
老师下发好试卷,苏苏抽出自己要用的试卷然后转过身把试卷传下去。
一转过脸就看到了傅瑾知。她把试卷递给他。他没有反应。
“傅瑾知?”苏苏轻轻道。
傅瑾知连忙垂下眼睫,接过了试卷。
外面烈日当空,热气争先恐后地涌进教室里。大约是教室里的空调坏了,没有开空调。
苏苏做着题,做着做着额心就渗出了汗。她比别人穿的厚的多,在没有空调的情况下,全身犹如蒸在了蒸笼里。实在是忍不住了的时候,她解开衣扣,敞开了衣领。
还是热。她犹豫了下,抬手把又厚又重的外套脱下来,搭到了椅背上。
写完卷子准备交卷的傅瑾知注意到前面的动静,下意识往前一瞟。
她微倾着身,纯白的衬衣扎在腰间,细腰不堪盈握,由下往上延伸的弧度极为漂亮精致,搭在衣领上的柔顺发梢泛着柔亮的微光。
定定地凝视着前方许久,他的耳廓忽然涌上了热意,如有烤炉围在耳边,烘烤地他十分难耐。
“同学,不舒服吗?”监考老师见他耳朵通红,神情不大对劲,走近问道。
傅瑾知摇头,把要交的试卷放到了原处。
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他应该像以前那样提前交卷走出考室,可是却有什么东西牢牢地粘住了他的脚底,他半步都动不了。
他紧紧着攥着试卷边角,刻意转移开的眼睛逐渐又挪到了前面。
仿若透明的衬衫纯白干净,贴合着皮肤,腰际稍微叠堆着褶皱,一点被晕染的深色透入内里。因为往前低着头而下垂到前肩的短发将颈后肌肤暴露出来。白皙细腻到极致,仿若一堆白雪。
耳朵上的汹涌热意传到了脸上,将他整张脸都染成了绯红色,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入全身每一处角落。
啪嗒!
一滴汗珠从额角滑落,砸到了试卷上,把试卷上写的答案浸湿,慢慢地渗透。
被模糊化的阿拉伯数字依稀可见。
5231。
从五到一,逐至被汗水晕透。
猝然的铃声把围在傅瑾知周围的火炉劈碎,热气骤然消散地一干二净。
“每列最后一位同学请将试卷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