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连歌一开始还有些尴尬,可后来便不自觉的蹲下身来,默默蹲在他床边,看着他沉静睡颜,觉得多年时光仿佛停驻,又仿佛从未离开。
他认识长生羡的时候,她还不叫这个名字,至少是不姓长生的,那个时候她说她没有名字,羡是她的姓氏,所以他叫她羡羡。
他与长生羡其实相识并不算久,数年之前,他们也不过只相处过短短时间,那是,她还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他也不是护国将军,而只是韩家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
那时他本以为未来余生的日子都可以慢慢想好,而他已经知道要怎么度过,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毁了这一切,长生羡说她父母亲人为天都皇朝而死,韩连歌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的父母就是军中之兵,在那一场战争中战死沙场,只是身后之人却没有得到好的抚恤,这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情况危机,是长生羡替他挡了一剑,他这才能活下来,但是她却在那场战争中失踪了,韩连歌本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遇见她,甚至觉得羡羡可能已经死了,但他从来没想到过,那个从前会温柔笑的羡羡并没有死,她回来了,带着那道致命疤痕和满腔恨意,她回到了天都皇朝的中心。
没人知道她是经过怎样的磨难和恨意,成就了现在的地位和权势,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长生羡乃是救了先帝,以命相救,这才得先帝看中,就如同当年为他挡剑时一般,她运气好,没有死去,而是活了下来,怀着心中难言的一腔情绪活了下来,她恨天都皇朝,恨皇室,他可以理解,甚至于她恨他······他也可以理解。
他无法做到为皇帝伤害她。
韩连歌默默蹲在长生羡的床前,恍惚间伸出手来,想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但他沉默半响,终究是又放下了手。
沟壑难平,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他和羡羡,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韩连歌沉默的低下头,心中异常复杂,就连今日他定要坚持着来见长生羡,其实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许只是想来看看她而已。
有些颓唐跌坐在她床边,韩连歌没去看她的脸,而是靠着床沿,沉着眼眸,满身都是落寂。
也不知道他在长生羡的床沿坐了多久,突然某个时刻,他听到耳边传来平静而淡然的声音:“韩连歌,你是不是有病?”
韩连歌没有去计较她后半句话,只是忽然转身,看向她,脸上还带着些微的惊慌失措。
长生羡此刻已经从床上坐起,靠在床沿,或许是因为才起的缘故,身上雪白的里衣显得她脸色愈加苍白,连唇瓣都是淡淡的没什么血色。
韩连歌愣愣的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在她脸上再也找不出当年的稚嫩轮廓,他愣怔半响,这才缓缓浮起一个淡淡的笑,似有些讨好道:“羡羡,你醒了?”
长生羡看了他一眼,靠在床沿上闭目养神起来,连眉梢眼角都没动一下,淡漠道:“一个男人一直蹲在我床边死死盯着我,你觉得还能睡得着吗?我又不是死人。”
听闻她此言,韩连歌连忙道:“别这样说,什么死人不死人的,呸呸呸,不吉利,你活得好好的,以后也会好好的。”
长生羡也不在乎他怎么想,片刻,她睁开眼睛道:“你这么大早来找我有事?”
韩连歌有些迟疑,半响才笑着道:“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们许久未见,上次也只是匆匆一瞥,我想仔细看看你。”
“哦。”长生羡冷淡的‘哦’了一声,特别毒舌的回答:“能看出朵花儿来吗?一大清早扰人睡眠,你这种人最讨厌。”
韩连歌听到这里有些慌张,他指尖扒着床沿,紧张的问:“我、我扰到你睡眠了吗?那、那没关系啊,你继续睡吧,我就在这里看看,不,我就在这坐坐。”
他指了指床边踏脚的地方,露出一丝微微讨好的笑来。
长生羡暗地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放肆对迟夜吐槽他:“我的天,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么蠢的吗?皇帝这么蠢,将军也这么蠢,我看干脆毁灭算了,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被自己蠢死。”
迟夜不动声色而又平静的安抚她:“主人你别担心,其实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聪明人的,而且韩连歌多喜欢你啊,你留着也好啊,干嘛要毁灭呢是吧?”
“是你个头。”
轻轻巧巧的骂了一句,长生羡把视线重新汇聚到韩连歌身上。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果只是来看我,现在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一说到这里,韩连歌又忍不住露出紧张的神色来,他察言观色道:“陛下······”
话才起了个头,长生羡便更加冷漠道:“你可以滚了。”
韩连歌吓得连忙打住话题,急声道:“不不不,羡羡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劝你放弃和陛下作对的。”
“那来干什么?”
长生羡挑了挑眉,想起昨天晚上畏畏缩缩躲在床脚抱着被子的小皇帝,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丝兴趣来。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且陛下也视你如财狼虎豹,就算你愿意放过陛下,恐怕陛下也不愿意放过你,我只想说······”
韩连歌犹豫半天,看着她冷漠沉静的眼,咬牙道:“若是有一日,你真想做什么?可否不杀陛下,将他性命留之于我。”
“留给你做什么?助他江山再起?”
长生羡懒散看着他一眼,唇角之笑逐渐讽刺起来。
“不是的!”韩连歌连忙否定,怕她误会:“那终究是翰元氏的人,我们韩家世代效忠,我无法看着他被杀而不做任何事情,但我也无法对你出手,所以······若是你赢了,便将他交给我吧,我不会做什么,只是保他一条命让他苟延残喘而已,若是······若是······”
说到最后,韩连歌几乎有些说不下去,但他一咬牙还是说了。
“若是他有所动作,危及到你,我会替你料理好一切的,羡羡,无论你想不想要那至高之位,翰元氏的血不能染在你手里,我不想你被天下人所指。”
羡羡本来是个很善良的姑娘,他不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改变了这一切,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变坏,也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好。
她恨皇室,恨翰元氏,他哪怕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可以理解。
她不该被千夫所指,被史书唾骂,如今她虽掌权,但毕竟皇帝还活着,她只是暗地里操控这一切而已,可若是杀了翰元琛便完全不一样了,这天下人依旧在乎正统的皇族。
自古忠义难两全,韩连歌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过长生羡只是微微掀了掀唇角,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取长生为姓吗?”
韩连歌愣愣的看着她,老老实实的摇头。
“因为我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我要这天下人都记得,无论是否名正言顺,是否被天下人唾骂,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若有一人骂我,我便杀一人,若有千万人骂我,我便杀尽千万人,若天下人皆骂我,我就毁了这世间,天下早已负我,我就是要让这个世界记住,我长生羡能宽恕这个世界,也能毁灭这个世界。”
长生羡眉宇之间的笑终于蔓延开来,连绵成一片肆虐,韩连歌愣愣看着她,仿佛她眉眼里的冰霜一直蔓延到他心中,连绵千里。
第65章 反派三:权倾朝野一枝花(十三)
“你看也看了, 说也说了,没什么事可以走了。”
长生羡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来, 韩连歌站在一边愣愣的看着她解开衣带。
“怎么?”她扭头冷淡的看着他:“我换衣服你也要看吗?”
“啊?哦,我、我不看,我马上出去。”
他仿佛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微红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长生羡面无表情视线划过他背影,从容淡定的唤侍女进来伺候。
等她洗漱完毕, 整理好着装之后,韩连歌已经坐在小厅中喝了好几杯茶了。
长生羡也不在乎他还在这里,要仆从上了早膳,开始优哉游哉的吃。
韩连歌坐在一边捧着杯茶愣愣看着她,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夹起个包子开始啃, 姿态优雅,动作却快速, 与很多年前的样子确实完全不同了。
至少那个时候没有这般贵气,而现在的长生羡就像是真正矜贵人家出身的翩翩公子一般, 举手投足间都可见风姿,天都城中许多待嫁闺中的少女们都喜欢她, 他从前还有些奇怪, 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许是他看了太久, 长生羡动作轻缓啃完了包子, 回过头来看着还捧杯茶傻傻坐着的他, 略略挑眉道:“你也想吃?”
韩连歌立马反应过来笑着讨好道:“不用, 我看着你吃便好了。”
虽然他确实也没吃早膳。
“哦。”
长生羡淡淡点头,又回过头去继续吃。
既然不用,那就看着吧,她可不是那种吃个东西还三请四催的人,说不要那就不要。
就这样,韩连歌饿着肚子看着她吃完了早膳,又眼睁睁的看着她叫人把残羹剩菜收走,长生羡漱了口,优哉游哉起身,准备出府。
“羡羡,你要去哪儿?”
韩连歌此刻也顾不得还饿着肚子,急急跟了上去,似乎还想跟着她一起。
长生羡微微皱眉,颇有些嫌弃的看着他。
“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们这么多年不见,我想和你多相处相处。”
韩连歌也不介意她目光中的冷漠,总而言之便只想跟着她,大有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的意思。
长生羡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着道:“好啊。”
叫人备了马车,她今日仍是一身如仙般的白色锦袍,发丝以玉冠束起,唇色淡薄,除了身姿看上去有些羸弱之外,端得是一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韩连歌站在马车旁看着她弯腰踏进马车里,他也连忙跟着进去。
长生羡大概有些嫌弃,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他坐在身边的时候默默往旁边挪了挪,韩连歌便立刻心领神会,起身坐到她对面去。
他的羡羡隔了这么久,大概是有些不太习惯与他亲近吧。
他这动作果然让长生羡眉头舒展了不少,随即便不再理会他,而是斜身躺下,从马车上的小几抽屉里拿出来一本游记看了起来。
大概等她看了那么半刻钟,韩连歌终于忍不住道:“羡羡,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他坐在她对面,也不太好意思去掀车帘查看,因此只好开口问她了。
长生羡将放在游记上的视线往上微微一瞥,看了他一眼,淡淡唇色微启,道:“皇宫。”
“可早朝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韩连歌回天都城不久,也就并不知道长生羡这位丞相大人会经常去皇帝找小皇帝玩,他还以为她是去参加朝议的。
“谁说我去上朝?”
长生羡收回了轻瞥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神色淡漠道:“这不是新得了将军大人拜访么?我总得去告诉告诉小皇帝,他的希望又破灭了。”
韩连歌便露出无法言喻的神色来。
他实在有些不太明白长生羡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和皇帝已是死仇,但又不直接置他于死地,反倒每天撩拨,气得皇帝咬牙切齿,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你不必知道。”长生羡依旧看着书,但声音显然是对他说的:“你愿意帮我就帮我,愿意帮小皇帝就帮小皇帝,这是你的事情,我不会管,我怎么做这是我的事情,你也管不着。”
韩连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得轻轻道:“······好。”
他道了这声‘好’之后,长生羡便没有再理会过他,耳边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和车轮滚滚之声。
韩连歌一直默默看着她,直至到了皇宫。
如果小皇帝可以做到的话,他一定第一件事就是禁止长生羡到皇宫里来,特别是他的寝宫和御书房,因为长生羡每一次来,不是羞辱他就是践踏他,从无意外。
但很可惜,他做不到。
因此长生羡依旧时常来找他玩。
长生羡和韩连歌见到皇帝的时候,他刚刚吃完了早膳。
应该感谢他已经吃过了早膳,不然肯定又要被气得吃不下去了。
韩连歌这些年来一直镇守边疆,他只听说过丞相权倾朝野,把持朝政,也稍微听说过他欺压皇帝的事情,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今日总算是看见了。
长生羡一步踏进御书房,唇角已然勾起笑意,手里惯常拿着的折扇一展,便笑着道:“陛下你果真勤奋,如此之早便已在这御书房批改奏折了,让臣看看,今日又是谁家里有事要让陛下主持公道的?”
朝中大事基本由丞相决议,因此呈上来的奏折皇帝只能看到一些家长里短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长生羡这么一说,他的怒火瞬间就‘蹭’的冒起。
“拜丞相所赐。”
翰元琛捏着手中毛笔,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的意味,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心情恐怕不太好,但长生羡就像是没看到一样,他还微微侧身,让翰元琛能看见身后的韩连歌,并且拱手行礼道:“臣与将军商量了一下,陛下昨夜睡眠不好,恐是深宫太过寂寞,臣那日提议选秀之事,不知陛下可有心仪人选,或者命朝中大臣们将适龄的女子都送上?”
翰元琛没有说话,他怒火重重死死盯着满脸淡定茫然的韩连歌。
昨日梦中那张冷漠的脸如同刻在他脑海里。
他本以为韩连歌能压制长生羡,再不济总能让他好过些,但没想到这人一样是个乱臣贼子,那一日还只是不曾出面维护他,今日已然和长生羡这奸臣搅到一起,比起这奸臣,临门一脚再背叛他的人简直更加可恶。
而韩连歌其实并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帝这么恨他,看着似乎比恨长生羡还要更甚,他带着些茫然上前,恭敬行礼道:“臣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