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显然带着石破天惊般的大逆不道,可那侍卫却只是深深额首,恭敬道:“尊陛下旨意。”
但言语之间,却连一眼也没过翰元琛,他得到长生羡的命令之后,便快步离开。
翰元琛全身发冷,背脊上一股凉意直冲脑门,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长生羡,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几息之后才勉强道:“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句话却不知道问的是皇室宗亲之事,还是长生羡说的要毁灭天都皇朝之事。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勉强定了定心神,强自镇定道:“韩连歌会阻止你的。”
哪怕韩连歌再怎么喜欢他,为了他不惜背叛君王,但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毁掉天都皇朝,若是那样,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成河,混乱的天下间,那才是大灾难。
翰元琛没有办法阻止长生羡,但他坚信韩连歌可以。
“是啊,他会阻止我。”长生羡淡淡道,似是不屑般轻叹一声:“对陛下而言,护国将军也是乱臣贼子吧?况且······陛下不是认为我以色惑之吗?我既是惑他,又怎会安安心心的真的把他当自己人?”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翰元琛听,到最后还蔚然一笑,漫不经心道:“陛下你和我呆了这么些年,竟然还是这么单纯,真是叫人喜爱啊。”
翰元琛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长生羡说得没错,他既然能惑得韩连歌当初背叛君王,又怎么可能真的把韩连歌当成自己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忠君忠国的护国将军偏向与一个逆贼那一方。
之前他命人去查,却并没有查出其中的真相,其一是长生羡毕竟出生微末,又无亲人好友,多年过去,想要查出来简直是难于登天,其二他手中势力也不足,更无法光明正大的行事,因此翰元琛并不知道韩连歌为什么一夜之间倒戈,也不知道长生羡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今日这番说法,显然不是为权势迷,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这些原因,翰元琛很想知道。
他挣扎半响,突然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们皇室?”
他不是傻子,刚才长生羡的话里,显然对他们翰元氏多有偏见,甚至于大到对于整个天都皇朝都极为不喜,否则谁谋权不是为了篡位?这世上谁会处心积虑的得到最高的权利之后又要将之毁掉?
长生羡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但他也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模样,只是淡笑着谈论道:“我怎么会恨你们皇室呢?”
他抬头望向天空,天际万里无云,清朗而又清澈,但就是这样美丽的天空下,埋藏着无尽的冰冷与漠视。
长生羡没有看翰元琛,只是望着天空,轻声道:“我怎么会恨你们皇室呢?我只是憎恨这个世界罢了,这样的世界,不如毁灭好了。”
天际几只飞鸟掠过宫殿之上,而后便被善射的侍卫弯弓射下,只因这是皇宫,这个世间最尊贵的地方,就算飞鸟也不能从这之上飞过,它们经过这里,就要把命留下。
皇宫之中的命是最不值钱的。
这座雄伟、广阔的宫殿里,基石之下是森森白骨筑成,无数冤魂血气在人们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蔓延,就如长生羡幼年之时见到的那个战场,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倒在那一堆尸骸之中,手脚在军旗的这一边,头颅却滚落到另一边。
鸦雀盘旋在尸骸之上,啄食地上血肉,幼年的他伸手驱赶,但那一片黑压压的颜色盘旋,怎么也驱赶不走,他们把尸体和姓名留在了那座战场,可是没有谁记得他们,皇朝只不过一句笼统的亡灵安息,在他们看来,战死沙场只是一个军士应该的宿命,他们屈尊降贵的说一句安息已是大恩,若是再多求,就是逾规了。
幼年的他失去了一切,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
羡羡。
但后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羡羡了,他以长生为姓,他想活得长久些,能亲眼看着这个高贵的世界怎么一步步崩塌,那样就已是极好了,他便很满足。
为此,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长生羡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抚平衣袖间的褶痕,衣上不染丝毫尘埃,洁白如初,他眉眼如画般漂亮,翩然公子模样,只是如平常笑着对翰元琛优雅行礼,邀请姿态般,悠然道:“陛下,臣便邀你,和我一起见证这盛世崩塌。”
翰元琛窥见他眉梢眼角里温柔笑意,恍然间竟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错觉。
世人常称羡公子,以公子之称表达对他的爱意,但他从来不觉得这个称号适合长生羡,因为他狠毒又卑鄙,如此德行怎么能被世称为公子?可就这一刻,他仿佛见到了那个世人眼中的惊才绝艳羡公子。
就在这样一瞬,他许下如此宏愿之时。
第75章 反派三:权倾朝野一枝花(二十三)
长生羡离开皇宫的时候, 赶来勤王的皇室宗亲被压跪在宫门口边, 见他悠然离开, 便有人破口大骂。
“长生羡,你这逆臣贼子定要不得好死!”
尖利的声音划破天际,听起来刺耳不已, 但长生羡却连一眼都未看他们,他拂袖而去, 微笑斐然, 雪白衣袍从清朗天空下划过,金色的阳光映在上面,仿佛镀上金光。
那般圣神不可侵犯,那般高洁似天上琼光。
翰元琛站在宫门里, 看他从跪着的宗亲皇室身旁一步步走出, 仿佛踏过尘埃滚滚, 走向一片洁白。
朱红色的宫门似血般艳红,他看着那片颜色慢慢合上, 长生羡雪白的衣消失在那片缝隙里,而他站在宫门这边, 独自一人, 仿佛陷入一片死海, 却无舟可渡。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从那短短几句话中, 他能窥见隐约景象, 大约是极为惨烈的,他不知道长生羡到底出生何方,又经历过什么事情,但大约那些事情太悲惨,所以他想要毁了这方世界,毁了天都皇朝,天下百姓,黎明苍生,对他来说都不在乎,因为他在乎的东西早已离开。
翰元琛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渴望,他想知道长生羡的过去,为他这透过雪白一片惨烈的恨,也为他自己这般囚笼之鸟的凄惨境地,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只要解开这个谜团,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因为长生羡并不是贪恋权势所以欺压他,也不会因为惧怕死亡而对他起了杀心,是不是只要解开这一切的原因,所有的不堪和不好的地方都能回到原地。
这一切变得突然简单起来,也复杂起来。
翰元琛于原地呆立许久,像是神游天际的魂魄突然回了身体,他望了眼晴朗的天际,没有一丝白云,垂下头,他唤道:“安顺。”
旁边一直在尽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内侍总管终于从跪伏着的姿势抬起头来:“陛下,奴才在。”
翰元琛微微沉吟,即刻道:“你去将护国将军召来,就说朕有事想问问他。”
“是,陛下。”
卑微垂着头的内侍总管立即领命退下,翰元琛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朝自己的御书房而去。
他相信韩连歌会来见他的,因为长生羡今日的宫变,也因为他护国将军的身份。
既然查不出长生羡的过去,那么他就直接问韩连歌,想来他会知道些内幕。
而果不其然,韩连歌并没有拒绝他的召见,领了命便随着内侍总管入宫。
御书房中,翰元琛才刚刚将所有的事情梳理一遍,便听到门外侍卫禀告的声音。
“陛下,护国将军已经到了。”
他淡漠道:“宣他进来。”
韩连歌便随着内侍总管走了进来,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
“行了,你起来吧。”翰元琛有些急切的让他起来,又对伺候的宫人道:“你们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靠近。”
待宫人们都离开了,翰元琛这才赐了座,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毕竟韩连歌和长生羡在他印象里是好男风的,这等事情,想来便是韩连歌也会有些不自在吧。
韩连歌等待半响,并没见他说话,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沉吟道:“陛下若是为今日之事······”
“不。”翰元琛打断他的话:“今日的事情,朕不会问你,你当日早已做出了选择,若是朕今日有性命之危,你或许会出现保住朕的命,但既然朕并无大碍,长生羡只动了那些宗亲,想来这还在你承受范围之内,便是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对他如何吧?”
韩连歌唇角微动,终是没说什么。
因为皇帝说的没错,哪怕他纠葛万分,最后的结果,大概也是不了了之,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对羡羡动手,哪怕她做了再过分的事情。
他曾经许下承诺,要护她一世安稳,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他遍寻不到她,当年年幼,再见却已是这样的情况,想来他也是失诺了,世事弄人,确实让人不堪回想。
今日就算皇帝质问,他也只能沉默以对。
翰元琛想来也是明白的。
因此韩连歌沉默之后,还是开口道:“若不是今日之事,陛下还想问臣什么?”
翰元琛眼眸微眯,轻声道:“朕之前一直觉得将军太令朕失望,一夜之间便倒戈如此,可后来朕也想明白了,便是长生羡再怎么本事通天,也不可能让将军一夜之间便如此,所以朕猜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朕不知道的隐秘之事,甚至更加可能的是······将军从前和他相识,是吗?”
韩连歌眸光颤动,没想到皇帝仅凭这一点便猜出他和羡羡从前相识,但这件事他并不太好说出来,毕竟牵连到他和羡羡的往事。
而翰元琛见他只沉默不语,便再次道:“若是将军有什么苦衷,为何不告诉朕呢?便是他长生羡有什么苦衷,将军也可以代为告知,朕从前一直以为他贪恋权势,背叛先帝,可近来朕也察觉到一些事情,似乎并不是朕想的这样,若是背后有隐情,你便应该告诉朕,他不杀朕,却不知朕日后未必不会有翻身的那一天,若是那一天他背后苦衷真能令朕动容,朕放过他一马也不是不可以,虽然这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但世事无常,谁知明日会怎样,将军你说对吗?”
翰元琛就知道韩连歌不会想告诉他,但韩连歌这个人,死穴就是长生羡,只要是有利于长生羡的事情,他想来再不愿意也是会去做的。
而韩连歌听了他的话之后,面上果然有一丝动容,沉默良久,他长长一声叹息,再之后翰元琛听见他有些微苍的声音响起:“陛下洞察秋毫,若是没有长生羡,想来亦是一代千秋君王。”
翰元琛没有打断他的话,只听见他继续道:“你说的没错,我和羡羡,数年前便相识。”
他的声音一瞬间沉了下去,那种带着些苦痛和黯然的情绪,便是翰元琛都能清晰的听得出来。
只看他视线凝聚在虚空,仿佛没有什么焦距,他说:“陛下莫要怪羡羡,若是定要责罚,便将这恨意放在臣身上吧。许多年前,臣还不是将军,只是军中一个校尉,羡羡出生军伍之家,我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姓氏,但知道她叫羡羡,长生之姓,乃是她后来才改的,那个时候边关战火纷飞,羡羡的父亲是军中一个千夫长,和别家不同,他们一家都生活在边关,只是她母亲在边关一座小城里谋生,她还有个姐姐,据说和人定了亲,很快就要成亲了。”
“那个时候的她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善良纯真,和我相识之后,我们一见如故,她还邀我去她家做客,只是后来一场战争毁灭了一切。”
韩连歌目光有些呆滞,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景象。
“我本来该死在那场战争中的,是她救了我,为我抵了一剑,但当时战场纷乱,我也受了重伤昏迷过去,我们后来在战火中走散了,待我能去找她的时候,只听闻了那座边关之城被袭掠一空的消息,她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而我在那座小城里,见到了她母亲和姐姐的尸体,我后来寻了她很多年,但都没有半点消息,我一直以为她也死在了那场战争之中,直到不久前······”
翰元琛眼眸微微睁大,却从来没想过长生羡居然还有这样的身世,他一直以为长生羡此人就是个无情无义狠毒冰冷的逆臣而已。
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翰元琛急切道:“那他为何这么恨朕?”
便是战火毁了一切,也不该全然算到皇室头上吧?
韩连歌看了他一眼,迟疑道:“这场战争,乃是当年先帝挑起,那个边关小城也不是毁在敌人手里,而是陛下你们皇室宗亲一位郡王勾结山贼所做,我之前也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后来先帝封了我为护国将军,我才查清楚,当年那场战争死了很多人,可是抚恤工作并没有到位,我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有心无力,虽然后来我尽力弥补,可死去的人再也不能活过来了,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来说,什么弥补都没有意义。”
长叹一声,韩连歌垂下头声音更低了些。
“我想,羡羡当年一定经历了极为痛苦的事情,可是我查不出来,陛下,若是你要怪罪,便将怨气放在臣身上吧,臣当年许诺要护她一世安稳,日后做了将军,便娶她为将军夫人,让她一家人再也不用生活在苦寒边关,但我没有做到,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之过,所有一切,请陛下算在我身上,不要怪罪她。”
翰元琛神色怔怔的,显然极为触动,半响才颤抖着嘴唇道:“皇室宗亲······果真如此?”
“陛下身在宫中,自是不知。”
韩连歌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可事实如何,原本就已成定局,就像那个皇室宗亲在他查清楚之后便遣人暗杀了,可那又如何,有些事情永远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翰元琛垂着眉眼,忽的低下头去,只有握紧的手掌显示出他内心的颤动,韩连歌的话对他冲击太大,他从未想过他遍查不到的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惨烈,如此令人痛苦。
他想起宫门口长生羡的白衣,和他面上云淡风轻的笑,但谁能知道那笑之下是如何情绪?
难怪他会那么说,难怪他明明夺了权利却不篡位,因为他根本不是想当皇帝,而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要看‘盛世倾塌’。
对于他而言,这个世界再繁华再美丽,也只剩下冰冷和残酷,因为他生命中的繁华和美丽早就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