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过的小区，一片宁静
偶尔传来两声犬吠，很快回归沉寂。
尤茜在另一栋单元楼下，看到了蹲在花坛边蜷成一团的乔熠。那颗红脑袋款着一条发带，耷拉在膝盖上，委屈得不行。
她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到底怎么了？”
通红的眼眶在黯淡路灯下并不明显，但眼底潋滟的水光却反而格外清晰。
26岁的大男人还哭鼻子，尤茜真是败给他了。
她叹息，微微弯腰，迟疑了下，还是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毛绒绒的头发带着体温，柔软地拂过手心。
“说话啊，乔熠。”她温声哄着，像对待幼儿园的小朋友，“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好吗？”
“我和家里断绝关系了。”瓮声瓮气的话，惊得尤茜心一跳，她手还搭在乔熠脑袋上，僵硬着没有放开。
“就因为我是乔氏继承人，就要我放弃想要的生活、追求的自由，连婚姻都无法自主。”
“茜茜，我已经受够了……”
“我不想继续被乔家掌控，像个傀儡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明明姐姐对经商更感兴趣，也很优秀，他们为什么非要把乔氏交给我？”
哽咽的话一声接着一声，是愤愤的，亦是难过的。
“我只想当个普通人，我对豪门大家族之间的利益、算计，压根儿就不感兴趣！”
“当初跟薄霍凌那个死人脸一起玩，也不是因他的身份！不是为了拉进薄家的关系！”
“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女人捅兄弟一刀，这事儿不多了去吗？我喜欢你，凭什么不能和他公平竞争？老头凭什么认定，你就是薄霍凌的女人？”
话到此处，尤茜总算听出点眉目。
她收回手，感觉浑身发冷，恍恍惚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气若游丝：“你和家里人闹翻，是因为我？”
意识到自己失言，乔熠止了抱怨，矢口否认：“不是。”他抹了把脸，高高大大的个子似平地而起的山，顷刻间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不是因为你。”
“乔熠你撒谎！”尤茜后退一步，压不住情绪地低喊，“别把我当傻子！我听得明白！”
“茜茜。”这会儿乔熠顾不上那一肚子的委屈，慌忙上前哄，他抓了尤茜的手，眉宇间满满都是认真神色，“茜茜你听我说，我跟家里闹翻，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做了一个我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决定。”
面前的女孩，自责得快要哭出来。
乔熠手又握紧几分，企图以掌心的温暖，来化解她此时此刻的慌乱不安。
“茜茜，是你给了我勇气，让我做出敢想不敢做的事。”
“失去乔家继承人的身份并不是什么损失，现在的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的话未能安抚尤茜。
她愣愣望着面前纯良的大男人，一个月前，她做梦都没想到，区区一瓶万人迷香水，会破坏掉另一个人的友谊，甚至是家庭。
她感到罪过。
她抬起另一只手，握在他温热的手背上，四只手紧紧相依成团那一刹，她哽声说：“乔熠你清醒点！”
“我很清醒。”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在做些什么。”
“茜茜，我糊糊涂涂活了26年，现在终于清醒了。”
乔熠手腕用力，带着她进了怀里。
坚毅的下巴抵着她脑袋，心口热得滚烫：“茜茜，我要自由，也要你。”
如果她没有出现，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生出反抗的勇气，来逃离乔家的掌控。他只会像薄霍凌那样，成日埋首成堆的文件里，没日没夜地工作，回家面对毫无感情的妻子。
用自由和幸福换来的风光，他宁可不要！
两人相拥的身影，穿过影影绰绰的树叶，落入另一个人眼里。
沈倾站在阳台上，虽然极力克制情绪，不停告诉自己，他和尤茜再没有关系，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身，猛地拉开阳台的玻璃门，朝着楼下踱步而去。
抽了一半的烟被摁灭在掌心，灼烧出一团灰黑，像是心底日渐扩大的黑洞，肆意滋生出难以遏制的晦暗来。
尤茜……
昏暗灯光，灰色楼梯。
一层一层的石阶，承载这些年点滴的回忆。
——“小倾倾，今天的作业好难，你帮我写啦！”
——“小倾倾，我肚子疼，你背我上去嘛！”
——“小倾倾，不许对别的女孩子这么好，我会生气！”
——“小倾倾，你什么时候娶我回家？”
小倾倾……
我只喜欢你……
从两小无猜，到互生情愫。
从暧昧到坦白，从拥抱到亲吻。
中间跨越的，是整整8395个日夜。
跨下最后一阶，头顶老旧的灯泡再发不出光，将他全然笼罩黑暗之下。
沈倾克制住自己，再不允许自己向前一步。
只是，心里压抑的本能，却一声声高涨，似沸腾的蝉鸣，眷恋地喊她的名字。
尤茜……
尤茜尤茜……
……
夜晚的时间，宛如静止的水面。
幕空下的三个人，心绪却无法平静。
尤茜愣怔地倚在乔熠胸口，早已顾不得推开他，满脑子都是万人迷香水的事。
乔熠说，他喜欢这样，他想要这样。
可，真是如此吗？
难道不是她，将他原本的生活毁得一塌糊涂？
心乱如麻间，乔熠松开她，两手握住她肩膀，俊朗脸孔凑近，在她额头偷走一枚吻：“茜茜，相信我，离开乔家我也有足够能力让你幸福。”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做，上一次，女孩气嘟嘟地打了他一下，控诉他耍流氓。这一次，她没有生气，脸上却是悲悸神情。
他心尖发颤，以至于声音也带得发抖：“茜茜，你不信我？”
“乔熠，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和家人决裂，和朋友分道扬镳，一个人辛苦奔波从零开始奋斗，真的就是你想要的？”
“是！我很确定。”
尤茜不住摇头，低垂的眼，那滴水光摇摇欲坠：“你不清楚，你连为什么喜欢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初见她时，他惊艳她的美，后来，他发现，比起她的容颜，他更贪恋和她待在一起的感觉。
她不需要他为她的大包小包刷卡、不需要和他的豪车合影发朋友圈，她不需要他的任何，所以她的拒绝从不拖泥带水，却偏偏使他生出更多眷恋。
他知道，普天之下还有很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她并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亦非完美无缺。
但她恰巧就是第一个闯进他心里的女孩。
所以，有什么办法？
他就是喜欢她。
笨手笨脚擦掉她眼角的湿润，乔熠忽然取下发带，套住她双眼，止住她挣扎的动作，他唇贴着发带，声轻似叹。
“茜茜，我喜欢你。”
“喜欢你凶我时竖起的小眉毛。”
“喜欢你舔掉唇角奶油的粉红色舌尖。”
“喜欢你脑后摇摇晃晃的小马尾。”
“喜欢你说生日快乐的笑容。”
第一次凭真心说这么肉麻的话，乔熠的脸在夜色中烧得通红，还好发带遮住了尤茜的视线，否则，被她一汪盈盈眼波望着，他真会臊得说不下去。
手指拂过她眉弯，乔熠露出满足笑容：“最喜欢，你全心全意注视我的双眼。”
让他，一瞬间就心花怒放。
“茜茜。”拉长地面的倒影，喉结翻滚几个来回，乔熠握着她的手，贴上他胸口，唇齿缱绻而过三个字，“我爱你。”
第39章
月色无瑕。
面对这样的告白, 尤茜其实有一瞬间的动摇。
像那晚薄霍凌对着教堂神圣的灯光, 请她给他机会一样。
有那么0.01秒的心动。
但她还是理智地推开了乔熠。
扯下发带捏在手里, 尤茜不甚残忍地告诉他：“乔熠你知道吗？你爱上的不是我, 而是香水。”
她拉过他双手, 捧上自己脸颊, 闭了闭眼，将真相剖开在他眼前, “你之所以被我吸引，全因为万人迷香水带给我的美貌，那会让所有的男人都心动。”
说这话的时候，她脑中闪过宋敏的质疑——
“我看负责人对你一脸嫌弃，怎么，你的香水还出bug了不成？”
这个疑点虽然还没弄清，但她肯定, 乔熠的反常举措就是因为万人迷香水。
于是定了定神，仰头凝望那双纯良无害的眼眸, 郑重拒绝他的表白：
“乔熠，很抱歉, 我不能接受你。”
“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你好。”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对我执着，纯粹是因为一瓶神奇的香水, 但事实如此, 我有义务告诉你真相。”
“这张脸, 比我原本的脸好看千百倍，真实的我并不令人着迷，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路上我们擦肩而过，你兴许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却换来乔熠扑哧一笑：“茜茜，我承认你很漂亮，但我爱上的并不是你的脸。”
俯身又在她脸颊偷了一个吻，乔熠揉了揉她脑袋，笑容和月光同样柔和。
“我喜欢胸大屁股翘的长腿御姐，跟你完全是两个类型，我要真看脸，才不找你呢！……矮子。”
……
整晚的气氛就被他最后两个字给搅和没了。
尤茜站在原地，忍了忍，还是气不过，冲乔熠背影嚷嚷：“你才矮呢！”
爽朗的笑穿过树荫，散在一片夜色中。
乔熠身影消失在视野，尤茜垮下肩膀，担忧地叹一口气。
希望一切真如乔熠所说，脱离乔家独立出来，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而不是，受万人迷香水蛊惑做出的不理智决定。
手心还捏着他那条黑色发带，尤茜脚上穿着拖鞋，追不上，只好边往腕上绕边埋头往黑咕隆咚的单元楼里走。
跺了两下脚，发现头顶灯泡不亮，尤茜一拍额头，暗骂自己糊涂，居然进错单元楼。
刚要退出去，忽然从黑暗里伸来一只手，猛地攥住她手腕，将她往里拖。
尤茜吓一跳，呼吸滞住，竟忘了该怎么尖叫。
后背重重抵上墙，黑暗中，只能瞧见一双幽暗眼眸，漾开不淡定的波澜。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沙哑的声音，像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尤茜听出是沈倾，悬空的心顿时落地，继而没好气地推开他，冷着声音说：“不关你事。”
的确，不关他的事……
沈倾手握紧，黑暗吞没他隐忍表情。
那个一直追逐他的小青梅，如今竖起尖锐的刺，扎得他千疮百孔，浑身溢血。
然而，他再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资格去告诉她，自己有多疼。
怕他继续纠缠，尤茜不客气地警告：“以后别再这么动手动脚！我可没贱到让前男友随便占便宜！”
语气里的厌恶显而易见。
沈倾一瞬间好似缺了氧，胸口急速起伏，却依然像被摁住喉咙般窒息。
他说不出多余的话，只能颤声低喃她的名字：“尤茜……”
面前的人没停留，侧身越过他，踏出那片黑暗。月光在她脸上镀一层冰冷，陌生得让人心颤。
——“我昨天碰到小茜了，她们公司的老总来接她上班，挺帅的小伙，说是在追她。”
是那个人吗？
在树下和她拥抱的那个？
他过人的自制力好像失了效，难熬的疼痛使他本能地伸出手，将她挽留。
“尤茜……”
明明憋了好些话，却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怀念的、不舍的、哽咽的。
散在不变的月色里。
尤茜没回头，正因为知道自己冷不下心，所以才更要逼迫自己别给他一丝仁慈。
“沈倾，大好周末不陪你女人，跑来跟我发什么疯？”
说分手的是他，毫不留情甩掉她的是他，现在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眷恋不舍的模样给谁看？
拥抱自身后袭来，熟悉到骨子里的体温和气息。
男人胸腔的震动传来，比最深的夜还要压抑。
尤茜肩膀一沉，腰间被一双手臂藤蔓般缠绕。
男人疲惫地靠在她颈窝，仿佛风干的花，脆弱得随时都会破碎掉。
尤茜闭了闭眼，盖住浮动流转的暗涌。
明明，是他提出的分手……
明明，是他的错……
——尤茜，不要对他心软！
心里有高喊有尖叫，她硬下心肠，用力去扳他的手。
冷白肤色，看着凉薄，却是细心体贴的人，这双手为她做过饭、洗过衣、打过架、赚过零花、写过作业。
他出现在她过去23年的岁月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多过彼此父母。
他曾是她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最依赖的人。
她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结果……
收起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眷恋，见掰不开他手，尤茜曲起胳膊狠狠撞他，闷哼断断续续传来，身后的人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她气得低骂：
“你到底要干什么！甩了我的不是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