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肯放弃对船的控制权啊。
从一定角度上来说,晋国士兵也确实对船只更熟悉一些,到时候操作更方便。
但南河却也觉得,晋楚士兵之间仍有芥蒂和矛盾,如果在一艘船上,太容易爆发混乱和暴动,到时候可能还没出兵内部就先乱了。而且楚国的造船技术要比晋国更高超一些,虽然各国船只构造有所不同,但楚国的楼船士兵也十分强力,还不如放手让他们搞一回,说不定他们艺高人胆大,能利用这些楼船玩出什么花样来。
南河便摇头道:“不,说借船便借船,借人做什么。可能不会借太多斗舰,因为黄河宽阔且汹涌,我们需要斗舰更多。而且斗舰毕竟体积很大,也不容易运输。但艨艟与其他宝船都可以借。”
辛翳神情触动,压低声音道:“你信我的。”
南河没说话,只对他微微勾唇笑了笑。
辛翳眉眼一松。
辛翳:“那洛水与黄河两线,如何统一行动?”
南河:“晋楚时间要统一,两方司时必须在近三日多次校准两国时间,才能够统一行动。”
辛翳点头:“如果想要配合,统一时间自然十分关键。但你认为应该先攻城围城,还是先截击?”
他们俩的想法与思维显然比周围人快上许多,也是多年商议的习惯,基本只要面对着同一块地图,几乎都能迅速了解到对方的想法。
原箴起身也看向地图,狐笠与师泷等人也都按捺不住,双方近臣都开始靠近地图,想要明白他们俩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河道:“我认为我们应该兼顾截击与围城,见机行事。首先,我们通过船只,能绕到成周附近,就相当于到了渑池和宜阳的后方,这时候我们假装围攻成周,以加灶加旗,借用民船之类的办法,让成周相信我们带着大军浩浩荡荡有备而来,且兵力充足势在必得。”
辛翳背着手,微微一笑:“成周被围,魏国很在乎成周这一旧日王都,这两座城池的士兵就会考虑回撤兵力,从后方夹击成周外围城的晋楚士兵,然而因为他们回撤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们便可以提前设下埋伏夹击!”
南河点头:“对!因为是山路,伏击很难,但如果能选好正确的伏击地点和方式,我们就能以少敌多,用一小部分士兵困住甚至击杀渑池和宜阳回撤的大量士兵。但我们的主力还放在成周城外。用伪装人数与军队的办法,让成周的士兵拼命抵抗,城内情绪紧张,然后将渑池与宜阳的援军被我们伏击诛杀的消息,逼迫他们崩溃。”
辛翳缓缓走了几步:“就看成周的将领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了。如果胆大激进,就会认为必须主动出城,才能让渑池宜阳和成周一同包围晋楚双方,我们就不硬扛,分散击溃他,或者再分师用小计谋,引诱他们的部队跋涉。但如果他谨小慎微,就会谨记坚守成周的任务,不敢随意出城,那我们就将援军俘虏后带至成周附近斩首示众,再传播各类谣言,尽量让城内率先崩溃。但这也不是万全之法……“
南河心道,确实,魏国如果想要救成周,派大量兵力来,怕是会将这一带的战役拖入泥潭之中。
一定要想出迅速攻城的办法来。
她毕竟读史极多,对于中国翻着花样的战争史实在太了解了,那些计谋与攻城的手段、器械她脑子里有不少相关的知识。只是南河认为计谋虽重要,但战争的基础还在于国力与治军,许多时候追根溯源,那些用了计谋的经典战场案例,最后真正的赢家往往不是那些计谋精彩的一方,而是踏踏实实治军扩张,将制度完善贯彻的国家。
就好比桂陵之战中,谁人都知道孙膑田忌围魏救赵的典故。
又有谁知道救赵其实最后根本没救下来,魏国还是攻下了当时赵国的首都邯郸,魏国的主力也没有被齐国击溃,后来还是楚国出面经过会谈,以魏军撤兵邯郸,来换取齐国释放庞涓。
而之后马陵之战,也正是因为齐国动用兵力广,各国相互协助,秦国从后伏击等多种原因,才把魏国拉下了强国之位。
南河自认比不了孙膑这种祖师爷,但她也有些做军师的头脑,只是以前有辛翳这位不打败仗不好欺负的主,也用不上她坐个小车跟在后头出谋划策。芮城上阳一战才是她第一次实践自己脑袋里这些想法。
但也给了南河信心。
这次围攻成周,如果需要快攻,那就必须要用些她以前不太在意的手段。
她道:“如果要快攻,还需要因地制宜,我需要有人能够摸清楚成周内外的状况,从城墙高度到材质,周围的路线,是否有树林覆盖,箭塔的数量等等,所有的细节都需要。你能有人去做这些事么?”
辛翳微微挑眉。
以前楚国的细作军探,全都是她一手培养,也是她把这些人一个个逮出来,清出晋国的。有没有人能干这种事儿,她心里没数么?
大概是辛翳面上的表情有点看穿她似的似笑非笑,南河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辛翳看她臊眉耷眼的样子就觉得想笑,点头道:“有。可以。此事便交给楚国去做。”
南河:“我们还是要考量魏国到底会把多少兵力放在成周,而且在战役中,我们也要尽量留存实力。楚国从境内调兵容不容易我不知道,但晋国并不是有那么多兵可用。”秦国那头还在战线吃紧,晋国确实无兵可用。
而且楚国调兵也不是易事,还要有大量的民兵紧随着调兵来运送粮草。
辛翳低头看向地图:“确实,尽量减少正面对战。而且我怀疑,魏国可能还有一部分兵力,进攻晋国中部。”
南河神色一凛:“你认为魏国突然动作,是因为害怕晋楚结盟?他们不容易直接威胁楚国,便想要来威胁我晋国,迫使我调兵回国,中段晋楚结盟?”
辛翳:“我认为可能性非常高。如果他这么做,我们的目的就不该是威慑魏国,而是真的要联手扼杀魏国。”
南河神色犹豫:“光这么说……能做到么?”
辛翳:“不是能不能做到,而是必须做到。我已经在整顿楚国腹地的部队,调派大量部队北上,我看这阵仗,已经不能再想着逼退或威慑了。如果晋国又被魏国进攻,楚国愿意北上协助,只看你们晋国是否信任了。”
不只是南河,周围近臣不论晋楚,都微微一愣。
上次还是局势紧张,楚王突然伸手薅晋王衣领子,突然这次会面又跟相见恨晚似的好起来了。
南河没多想:“我信。但只要是进了晋国的军队,可以自有领将,但必须听我指挥,你又愿不愿。”
周边近臣倒吸一口冷气。
其实楚国派兵进入晋国,那是想随时翻脸,一路攻到曲沃云台都有可能,到时候晋国就可能被人釜底抽薪了。
而晋王说要楚国的部队全权听他指挥,那他也可以随时翻脸,在楚国协助他们之后,围攻楚国的军队让他们回不去家。
其实对于互相不信任的国家来说,任何深度的合作,都冒着被反捅一刀的巨大风险。
但如果不开始尝试信任,所谓的结盟也会形同虚设,最后结盟之下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辛翳也明白这一点。
南河先提出借船,便是对他的信任,那他必定要报以信任。
这甚至已经不是当年君臣之间的信任,如今他们的每个决定背后都有太多的人命与机遇。
他们两个彼此相信总是容易的,但难得在于如何让两支军队相互信任,两个国家相互信任。
这最起码要从一次真正成功的合作开始,这次合作到底会不会出差错,也决定了晋楚的结盟到底能走多远。
辛翳点头:“好,只要进入晋国的军队,虽有将领治军,但由你指挥。若将领不听令,可以晋国军法惩治!”
南河张了张嘴,她眼底有点酸。这不但是对她品性的信任,也是对她治理国家,管理军队朝堂能力的信任。
她此刻忽然有点想伸出手去,偷偷的在宽袖下,去拽一下他的手指。
不论是去勾一勾指尖,还是捏捏他指肚,她忽然心底有好多好多温柔又汹涌的想法冒出来,只想稍微传达给他一点。
第106章 陟岵
但她也是这么做了,她好似没头没脑似的朝地图另一侧走去, 与他擦肩而过时, 南河就像是抬手不经意间一般, 手指蹭了他手背一下。
就轻轻的一下, 她也觉得没原因似的,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她没了小指,只能用无名指轻轻的刮过他手背,却忽然感觉手指那一截都烫的发疼。
辛翳一下子转过脸来看向她,呆了一下。
南河转身,几乎摒不住那张道貌岸然,无欲无求的脸。
辛翳眼睛就跟要在她脸上烧两个洞似的, 他倒是不像她那样虚伪, 不在意场合, 开心就是开心,忽然就咧嘴笑了,眼睛里洒光,脚后跟恨不得都颠一颠, 忽然把被她碰了的那只手背到身后, 对她眨了眨眼睛。
南河本来也不是撩他,就是没多想,但辛翳整个人一下子就跟插了电似的焕光,满脸得意,脸上写着“哎哟你想干嘛注意点影响哎哟”的娇羞兴奋,南河一时都想扶额倒退回一分钟前……
她真不不该给这个狗子一点甜头。
尝点糖味他都会手舞足蹈的骚起来了。
南河连忙四处看, 幸而周围近臣全都低着头若有所思,没人瞧得见他们两个这内容丰富你来我往的眼神。
而原箴当了令尹自然也继承了南河的心力交瘁,站在地图一角,对于辛翳这样的承诺,几乎要急眼了。
辛翳以往可不是这样冲动的性子,在与其他周边国家或势力接触的过程中,他基本就是狡猾且冷漠,总是诱骗别人先提出好处,自己用些含糊不清的话语蒙蔽人。
因为楚国一开始就总被骂蛮夷,那他一直也贯彻着蛮夷的国策,任何事情只要不是落到竹简牍板上写成的盟约,说过的话经常就会随机而变、不算数了——
这也不算是诈,更不算善守且盗。
只是辛翳习惯这样做事了。楚国被骂了这么多年不要脸,自然也就干脆一切都以利益为先了。
但这会儿辛翳所说的话,却显然不像是往日那个他了。
这会儿有大鼎通天为证,又有他如此笃定确实的语气与说辞,这就是想狡辩也难。
除非说是辛翳就压根没打算狡辩。
而且小晋王,也很奇怪……
俩人哪里像从未见过的两国君主,简直如同是多年故交重逢,发现彼此未变,言辞之间甚至有隐隐的熟稔与信任。难道真有两国君主能一见彼此,就惺惺相惜了?!
南河道:“盟书可以再定,但军情却等不得。魏军控制渑池与宜阳,怕是有人已经打探到了楚国大营的位置,楚王还是让自己军营驻扎的位置早日转移、分散,避免被魏国釜底抽薪。”
辛翳退后两步,俯瞰向晋国如今的版图,道:“好。到底能借多少船,运送到洛水的距离到底需要多少时间,这些还都需要开始做了才知道,但却是已经不能等了,如果可以请晋王今日便决定到底借多少船只。”
南河点头:“好,孤与众臣商议后,今日必定给楚王一个结果,此事还需双方多联络,我建议彼此暂有兵力按此不动,如果有事便立刻会面商议。”
辛翳心里一跳,这就是说不但晚上见,以后白天也不少见?
那倒是……也挺好的。
虽然他总觉得晋王那张脸很陌生,但南河的神情总是不陌生的,与他的相知也是不陌生的。
就可惜每次白日会面的时候,周围总是围着一大群人,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想跟满口自称“孤”的南河开句玩笑也不成了。
他就忽然想戳一下南河如今还有点圆润的脸颊,喊她一句“小屁孩”。
但南河哪里知道他蠢蠢欲动的手指,一脸正经道:“如今各国相互攻伐,形势胶着如犬牙,还望楚王能珍惜晋楚之间会盟的信赖。”
辛翳面朝她,心已经跑飞了,满脑子都想着是伸出手去捏一下她那张正经严肃唇角紧绷的脸。
这会儿南河行礼,辛翳还在那儿站着没动。
原箴从后头戳了他一下,辛翳才连忙抬手,对南河作揖行礼。
还微微抬头打量她脸上的神色。
南河注意到他目光,忍不住微微一笑。
妈耶好刺激。这场面上可没有人知道他们俩还夜里住在一个帐下啊!夜里偷偷摸摸虽然也没干什么,但白天忽然在如此正式的场面上见面,好像守着个秘密对着演戏一般——
南河和辛翳是谈的皆大欢喜,但这俩人回去却没少被急的跳脚的近臣围住。
师泷这边都已经简直是要哄不好一般的生气了,仿佛南河信任辛翳,就是猪油蒙了心,要不是暂住的营帐下没有廊柱,他差点学作蔺相如状,一言不合就要在君王面前闹自杀。
师泷真的是气得唾沫星子乱喷,手指遥指天空,恨不得现在就降一道雷劈在辛翳头上,现了他原型,好让她能看个清楚。
狐笠在一旁倒是淡定些,但也对南河的行为有不认同之处,只是不像师泷那样激动。
师泷:“他要是想随时倒戈,灭了我们晋国就易如反掌了!”
南河倒是一派风轻云淡,在那儿让宫之省给倒了些果浆,道:“除了秦国,谁与我们结盟,你都能说这句话呢。要是不与楚结盟,我们依然是身处困境之中。”
但狐笠仍然道:“这样不设防,也不像是您的性格,我还以为您会跟楚国谈更多的条件。”
南河低头晃了晃杯子,忽然想起辛翳也曾经说过得话。她道:“其实这事儿,我自己笃信,但是没法说服你们。但既然为王,就自然会遇到这样的场合,我做的选择无法解释,但我相信且愿意承担。我就像是斗舰艨艟上指挥的将领,在这种事情,希望你们能完全相信我的选择。我也认为,如果不迈出第一步,就永远没法合作,如果迈出了第一步,你们就会相信我的所作所为。”
狐笠一向知道见好就收,自然不会再过问,二人退下时,师泷倒是放慢了脚步,看狐笠走出去后,才转头回来,有些敏锐的问道:”大君是和楚王有些什么交集么?”
南河知道他心里对于她的事儿,总装不住的想问,她也早想过该如何神秘兮兮的解答:“小楚王,与南公似乎有些交集。此事,你就别再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