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辛翳心里,还是有点吃味的。
他知道南河睡不惯木枕,喜欢用软垫都是后来几年的事情了。但她来晋国这才多久,那位太后就都记住了她的生活习惯。也怪不得南河站在晋国这边,宫氏兄弟像护着自己孩子一样护着她,师泷和那个狐笠一直伴着她,云台上的家人还时时刻刻惦记着她,虽然她的地位和能力也是其中一部分,但也能看出来身边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的把她捧在手里,为她驱使。
她简直就像个土生土长的晋国太子……
辛翳托着腮,显然觉得晋国这帮人是要用这种温情来笼络他家单纯的先生了。
木盒下头还有一层,南河打开来看,只看到其中摆了一对玉猪龙的白色耳饰。
很可爱,也很眼熟。
在她刚到晋国的时候,舒总是缠着她,要和她住在一起。那时候她就曾经拿出过这对耳饰,说是太后给的,要让南姬打了耳洞戴上这个。
后来因为南河忘了这事儿,又没打耳洞,就耽搁了。
现在想来,若是她那时候打了耳洞,怕是连扮演舒来顶上太子之位,都做不到了。
谁料到辛翳也凑上来看了一眼,道:“你们晋国男人还打耳洞么?这不是女人戴的东西么!“
师泷也慌了神,连忙打圆场道:“太后怕是催大君了。”
辛翳摊手摊脚坐在那儿:“催什么啊?”
师泷:……能不能别插嘴,我跟你说话呢?我愿意理你么!我这是跟我家大君说话呢!还说什么荀君教好了这楚国蛮夷,就现在说话跟在自己家似的模样,连荀君一个小指甲盖都比不上!
师泷没好气似的半转过身,背对辛翳,对南河道:“大君也十八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太后这是打算把这对耳坠给未来的儿媳罢。不过南姬或许也会很快回来的,大君怕是也不会考虑南姬以外的人选罢。“
南河知道师泷怕是已经琢磨的通透了,他此时此刻是怕楚王瞧出端倪来。
她点了点头,收起盒子:“嗯。就只等她回来了。”
辛翳瞪眼:……南姬是谁?师泷一副小晋王非南姬不娶的样子,先生竟然还默认了!
先生这是男女不忌,还是她也觉得不论别的,小晋王的身份和年纪也都该娶妻——
怎么也不问问他的意见!
不过……
也确实,他上次没头没脑的说了喜欢先生之后,她虽然态度也没恶劣,也没躲避,虽然说了一大堆她平日里绝不会说的乱七八糟的话,但却从来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过。
虽然她还态度依旧,但辛翳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了下去。
是该就这么放过,还是死磕到底的再提起一次?
但他又觉得是不是会把先生逼得太紧,毕竟如今她已经尽力让晋楚结盟,也陪伴他了……
唉,平日见着她,他就满腔开心,胡思乱想也开心,吃味嫉妒也开心,可要是想到求一个答案的事情,他就有些头疼了。
甚至想得过且过了。
南河合上盒子,对师泷道:“行,先收下吧,注意别受了潮。”
师泷道:“如今局势已定,大君要不要让斗舰回到上阳去。毕竟船上住的并不舒服。”
南河:“罢了,明日我就想去成周看一看,何必再返回上阳去,让船再停靠的稳一些就是了。而且这也算最大的斗舰了,除了有些发潮,却有几层可以住人的地方,已经不错了。”
师泷眉毛一挑:“住人倒是没什么,但这大船是晋国的,楚王是因为要和大君议事,才带着近臣卫兵暂住这斗舰之上也就罢了,带姬妾住过来可就有点……”
辛翳抱臂:“我这还没让姬妾跟过来么?只是问了一句,能不能让她也住过来。”
南河:“……”
她道:“这不合适吧。”
辛翳微微瞪大眼:“我就是想夜里也……”
师泷:夜里干什么!这船也没多少间屋子,住了这么多近臣,你还想带姬妾夜里干什么!
怼他啊大君!咱们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放任他楚王浪到咱晋国的斗舰上来!
辛翳神情上竟然有一点委屈了。
师泷真是气得原地吐血。荀君绝对是让这厮给气死的!
一国之君,年纪二十,天天想着腰上挂着美人,到了战线前头邻国的斗舰上还不忘了夜夜笙歌,拦他一下,他竟然还妄图通过容貌的便利来说服别人!
师泷虽然觉得自己虽然长相上有点自得,但也确实没法跟这个从小靠脸艳绝列国的楚王争。
可他有男人的尊严,他不会用自己的脸干这种事儿!做这种表情!
却没想到晋王面上神情动了动,竟受不太了似的,微微偏开头道:“明日大船还要去往成周,船上更有两国近臣,也希望楚王知道些分寸。”
师泷:……大君说得好!咱就是要硬气一点!
辛翳托腮,脸上不知道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唉,孤只是怕她一个人,夜里寂寞的慌。”
南河:……不不不她不会,请您放心。她一个人吃吃喝喝就睡了,男人算什么。
师泷:……这到底是不是两国之君的对话了,这楚王满嘴说些什么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晋国这对君臣一个个瞪眼腹诽,辛翳觉得师泷在这儿,好多话确实也不太好说,道:“不过,既然今天是晋王生辰,孤便跟晋王喝上几杯。船上没有什么好的饭食,喝几杯总可以的吧。”
第118章 无衣
也没提庆功的事儿,也没提生辰的事儿, 但当晋王楚王在斗舰的甲板上摆筵的时候, 都知道看来成周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风雨也在这一天渐歇, 黄河虽然依旧水涨船高, 但河流平稳了些,停靠在岸边的船队,已经能望见远处崤山西侧扎营的楚军军营的灯火。
辛翳是怕魏军还有渑池、宜阳以外隐藏的兵力,如果突然进攻军营,他与南河两个王在军营中,容易遭遇危险。保险起见,俩人才移居船上, 但对外仍然宣称住在军营中。
甲板上立了不少铜灯, 晋楚将桌子一南一北, 按着国土的方向摆在两侧,木台上屏风前两张桌案是留给楚王与晋王的。南河还换了身得体的衣裳,过膝的暗红大袖的交领深衣,下头则穿了及地的叠褶裙裳, 腰间佩了绶带、组玉和红玉结绳穗子。
上次会盟的时候, 她穿的就挺正式的。
可能晋国心知国力不如楚国,便不想在场面上让人瞧了笑话去,给晋王的打扮都礼正且优雅。
辛翳自己都看直了眼。
虽然南河总是出席很重大的祭祀或活动,也表现出极有风范的样子,但她平日着装都很简素,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 几乎从来没盛装过。
今日这一身不如当时会盟是穿的正式,但灯光下走过来,袖口衣袍笔直垂坠,层层叠叠的领口被紧紧掐住腰似的黑色大带扎紧,大袖宽袍更显得她腰窄挺拔,组玉轻响,绶带微摇,气度强势,有种礼貌的距离感,也显的有点……不怒自威的模样。
反衬着穿了花蝶袍子的他,像个吴越来的没规矩的小王。
但他确实也不太在乎。
在南河面前不用讲究那么多,反正南河了解他。
在那些晋国的大臣面前,他更不在乎。反正他们不重要。
南河走过来,提起衣摆入座,她偏头才看见,辛翳脖子上带了个红珊瑚珠子做的项圈,那项圈下头还缀着一排门帘似的各色宝石珊瑚珠坠,一直快到胸口,他拿个酒杯,那一排珠坠就轻碰作响,晋国大臣忍不住侧目。
而且他手里还拿着个黑色纱面的便面。
便面就是早期团扇,遮蔽面容用,但也算是公子贵族用的时尚单品……
就是有点矫揉造作了。
要真是个名声远扬,不常露面的君子拿出来,大家倒也觉得是自在风流。但要是一国之主脖子上挂个名贵门帘,手里还拿着个便面。
那已经不是娘炮,而是有点诡异了……
他……就一直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装饰。
脖子上戴的那玩意儿确实是吴越传进楚国的,楚国男女都爱美,看见这种新奇玩意儿就爱戴,但南河出使各国,她知道在很多国家,只有女人戴颈饰,特别是这种华丽的带响儿的颈饰……
辛翳自认为自己脖子上顶着某些小国半个国家的资产,还挺得意。
只是他忽然看着南河那么走过来,竟然觉得有点陌生。他心里忽然有点慌,像是为了消除这种陌生感,他微微偏过身子,小声道:“你不热?”
却没料到南河身边那个独眼高大的近侍听见了,竟朝他瞪眼过来。
得了,晋国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了。
南河抬手把大袖撇到后头,手指把袖边捋直,转过头来,轻笑:“你不冷?”
辛翳花蝶衣裳披黑纱,随风飘摇:“这都盛夏了,而且我就爱吹吹风。我还没到过这么北的地方吹过风呢。”
南河:行行行,你就吹吧你。
她毕竟身为晋王,又是在场面上,很多话都说不了,只得端起酒杯来,先道:“此次晋楚合盟,两军齐心,配合默契。成周或许不是楚王的意指之地,但若是真的拿下成周,对晋楚自然是好事。晋楚合盟,占尽地利,这算是昊天有成命,如此战势之下,晋国自然殚精竭虑,肆其靖之。也望楚王可以安守晋楚之间夙夜宥密,结两国同心。”
说的引经据典,冠冕堂皇,挑不出错的场面话。
果然是荀南河擅长的。
不过他也没太听懂。听懂也没什么用,估计都是些引用周颂的虚话。
辛翳也端起酒爵,道:“嗯。说得好。”
师泷瞪眼。
原箴扶额。
南河看向他:……这死小子,说个场面话不行么!她以前不是教过他这种场面该怎么开口么!
好歹两方大臣都在,多说一句啊!
简直犹如鼓了半天掌,等领导发言,领导说一句:“啊,上个人说的挺好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也省时间了。
辛翳看场面上的人都在大眼瞪小眼,也不在乎,道:“晋王真是饱读诗书,我比不得。不过那个水淹了的成周,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原箴一下子愣了,师泷激动地差点从位置上起身。
南河也呆住了。
辛翳歪头遥举酒杯,对她笑道:“你说的确实对,我可从不意指成周。这个老都城对我没什么意义,我要的是魏国真正的都城,大梁。”
南河缓过神来:“我也不会要。”
师泷着急了。
南河实话实说:“成周是个拖累。”
辛翳大笑:“不过在周围造个船厂也算不错罢!楚国派工匠,晋国派徭役,咱们在这黄河上造出无数斗舰宝船来如何!到时候做艘大船,船上最好再来个广厦三十间,我临江吹风赏月也能带上姬妾了。”
谁都没料到,小晋王竟微微笑起来:“好。”
师泷一直觉得,自打先王出事后,小晋王便不太笑了。后来知道个中缘由,才觉得是南姬本身就不爱笑,但此刻见她望着楚王,倒是露出平时少见的浅笑,也有些看愣了。
师泷本就一直担忧南姬的安危,当他发现,所谓的南姬其实一直都在他眼前,他再看她的举止行事时,总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
敬佩?欣赏?还是……默默守着秘密,也守着她的某种微妙心境?
晋王楚王之间的夜宴倒也不甚热闹,气氛虽然好,但晋楚两边的大臣也不熟,没有太多话好聊。
不过两位王倒是相谈甚欢。
楚王总是大笑出声,晋王也格外难得的挂着浅笑。
只是辛翳不太希望景斯和宫之省在这儿给倒酒,但毕竟宴会上盛酒器大多要用青铜斝,十分沉重,总不能让王鼓着劲儿端起来给自己倒酒吧。
宫之省倒酒倒得少,还提醒道:“大君还是少喝。”
南河点点头,辛翳那头就道:“这是楚国果酒,不容易醉的。你尝尝,很甜的。”
南河倒是以前很少喝酒,在楚国更是基本滴酒不沾,主要是因为楚国酒甜,她一般不喜欢吃甜。但喝下去,确实与晋国的酒味很不同。
辛翳忍不住老去看那个宫之省,总觉得他离南河距离很近,倒也没太老,长得还一副在军中待过的英气模样。他就觉得吧,南河找个男的随侍,就是不对。
虽然她现在是个男的。
但要是找个年轻宫女,他也觉得不对——
怎么都是不对!
而且这一整天了啊,怎么南河身边不是有近侍就是有大臣,见是一直在见面,却连句玩笑都开不得。
南河饮了几杯,似乎也觉得楚国甜酒还不错,忍不住又让宫之省添了几杯。
不过甲板上风也紧了,似乎师泷他们坐在那里也觉得无聊起来,范季菩已经开始烦这种场面,烦的伸腿箕踞而坐,脚狂抖了。
原箴在那儿刚想劝他,就听见晋王道:“夜里风冷,不若散了吧。也是我这斗舰上没有歌舞美人,也都坐不住。走罢,之省,你派人来收了。”
说着,坐在下头强行热场聊天的近臣,也都在内心松了口气。
南河刚刚起身,辛翳就立刻道:“晋王,孤还有事要与你商议,不如我们登楼再谈?”
南河转过头来:“何事?”
辛翳瞪眼。
她还问!他就是找个理由跟她私底下相处一会!没事儿——没事儿就不能聊了么!
辛翳道:“关于魏军入侵晋国一事,楚国大军已经在黄河南岸集结,只等入境相助了。”
南河点头:“好,那便登楼来,到内间详谈。之省,点灯。”
二人登楼,南河一站起来陡然觉得自己喝的……并不少,登台阶时身子都歪了一下,辛翳走在她后头一些,连忙扶了一把。
南河头也没回,拂开他的手。
宫之省将灯烛点上,把被风吹开的窗子都闩好,将桌案暂时收拾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