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蔺腹也是赞同的。
若不是秦人内讧,机缘巧合,他这次怕是逮不住秦璧。
就算逮着也怕不是活的。
蔺腹:“其实你也该知道,你不论怎样都不会回去了。秦国不可能割城来讨要你,赵国也不会主动放你回去。”
秦璧歪头:“那要如何?就养着我这闲人罢。”
蔺腹或者说赵国,其实不舍得秦璧这样的将领,不舍得杀更不舍得放。但要想用她,一是不能用来打秦国,或者说等秦国灭了再用她;二是就还要磨一磨她的锐气……
这等宝玉,不着急用,拿到手里再拱手送人是不可能,总是要养一养的。
只是要怎么打磨,要怎么养,赵王已经想好了路子,只怕主角不愿意。
蔺腹知道此时此刻该扯出一点和善的表情,可他心不断沉下去,真是半分也笑不出来:“秦赵多年前差点成了佳话,今日再续前缘也不远。”
秦璧吃惊的瞪大眼睛,看向蔺腹。
蔺腹转开脸,道:“大君认为巨鹿君与蓝田君年纪相仿,也算良配。”
秦璧又将眼睛瞪大了一圈,根本不往巨鹿君的方向看,而是盯紧了蔺腹,忽的笑了:“好啊。蔺腹,好得很啊。”
巨鹿君也瞪眼:“好什么好!我不同意!除非说君父亲自跟我说,非要压下来了。但蔺腹,这别是你自己瞎做主张!”
蔺腹是上卿,是假相,和邯郸的相邦位置并列,是赵王的心腹。巨鹿君虽然是公子,但在某些事情上的脸面和权限,却不可能比得过蔺腹。但蔺腹也会敬重他是公子,不会对他太不客气。
赵王确实有这个意思,但并没有说一定要让秦璧和巨鹿君捏在一起。
巨鹿君嗤笑:“行了吧。你少让我来接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档子旧事,你要是不娶,也别扔给我。”
秦璧这时,脸上才显露出几分受辱的愤怒,对着蔺腹嗤笑:“可得了吧。”
蔺腹忽然被俩人嘲讽,面上神情倒是没有变动,很冷静的转过脸来,像是对秦璧解释道:“某几年前早已续娶。璧、蓝田君虽被俘,但也算是公主,与巨鹿君的婚配才算的上登对。”
巨鹿君本就细眼高鼻的脸上,嘲讽意味更重:“呸!蔺腹瞧你那人模狗样的嘴脸,像不像个男人。”
这句骂的秦璧心里都暗爽了几分。
然而巨鹿君这张嘴,恨不得把当场的人都得罪全了,下一句就让她想把他踹个鸡飞蛋打:“我不会娶,秦国还未必能存活几年,她也能算公主?更何况,脸都毁了,谁毁的谁自己负责去。你要真不愿意,我这儿倒有个般配的!来来来,智夏子!你过来,你妻女不都之前被杀了么,把蓝田君赏你了。”
智夏子字面上看起来很女气,但秦璧听到,愣了一下。
智氏是晋国一百多年前灭国时,被韩赵魏三姓灭族的晋国旧氏,存续的都只有些旁支小宗了。而夏子在秦国,则指父母一方是秦人,一方是臣邦蛮夷,所生之子。夏子这个词虽然官文中也用,但私下称来,其实也有蔑视之意。
却有人叫这个名字。
巨鹿君说着,将他桌子后头一个将领叫了出来。
那将领前头有很长的头发挡着脸,但到了灯火前头,那头发便盖不住了。巨鹿君命他抬起头来,他似乎满心不愿,却仍然抬起脸来,露出那大半张被火烧后扭曲可怖的脸来,只有下巴和右边一部分脸颊幸免于难,他薄唇紧紧抿着,身子有些僵硬。
蔺腹早在之前就见过巨鹿君手下这位智氏,相貌丑陋不堪,却听说是个带兵好手,巨鹿君对外不多言他来历,但在行军与战事的会议上,智夏子倒是多次说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计划。
蔺腹看得出来,巨鹿君以貌取人,虽然重用他,却瞧不起他。蔺腹之前就有意想绕过巨鹿君,拉拢这位智夏子,但此人行事极低调,住处也都避人,对很多事情能推脱就推脱,也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
他正思索着,忽然见秦璧忽然笑道:“好啊。要是嫁个旧妇患病去世没多久就续娶的老头,或脸色跟吊死鬼似的动不了三下能喘半年的病秧子,我还不如嫁这个。你们一群男人不就这么想的么,嫁个貌丑的就是折辱我,让我做了新妇就是能打磨我,咱们倒来看看,你们今日不弄死我,后来是谁折磨谁。”
巨鹿君心头一轻,他觉得智夏子是自己人,有他接手秦璧,既是挫一挫蓝田君的锐气,让她脸上无光,自己也算能把她捏在手里。
蔺腹看着秦璧满脸置气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巨鹿君根本没明白,不用拥有权势的人就压住她,像是一个无名的小将,那指不定进门三天就被秦璧宰了,头摘下来踢到他们眼前来。
只是这时候阻止,巨鹿君也不会同意,还不如让她先搅一搅,他看看局势再说。而且如果能借机拉拢智夏子,也就算将秦璧一起拉拢过来了。
蔺腹看向秦璧,唇角似轻轻一牵,眼神却是犀利的:“秦璧,你要真是决意了,可就没得悔了。”
秦璧眼神凉凉的盯着他,半晌才笑容放大,笑道:“有好多事儿,只是你觉得我悔了,可我这辈子做事,处处就没悔过。”
蔺腹摩挲了一下凭几的把手,道:“还是有的。你该悔,多年前秦赵之战时,你明明看见了很多事,却总自我怀疑,没能下定决心,弄死你的三哥。”
秦璧僵硬了一下,咬了咬牙:“这是家事。”
蔺腹忽然觉得自己说话也跟巨鹿君似的欠揍,确实不是他的风格。只针锋相对了这一句,他便退了,抬手道:“好,家事。那你现在也去处理你嫁了人之后的家事吧。”
她入大营的时候偷偷摸摸,出营帐的时候却是人尽皆知。她带着锁链,侧坐在战马上,就像是游街一般,穿过赵国军营。智夏子在前头闷头牵马,有多少人刚刚知道她被俘虏又被人指给一个颜面尽毁的丑脸小将,各个起哄起来。
智夏子忍了几次想回头,却还是紧紧拽住了缰绳,拽着马低着头,无视那些秽语,往前走。
秦璧却手撑在马背上,解了发髻,像是个倾城美人乘车出行,笑靥吟吟,对那些想要对她口出恶言的赵国士兵投去了一个个暧昧不清的眼神。
智夏子倒是也有单独的营帐,只是偏远些,她想跳下马,但智夏子却走过来,一把扛起她来。
营帐周围好些士兵看见智夏子将秦璧扛进营帐里,一个个露出了看好事儿的神情。
秦璧本想挣扎,后来想想算了,反正自己走也是踩一脚泥,要是这男人敢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做点什么,她的锁链能缠在他脖子上,勒的他连叫大父。
但那智夏子倒是很规矩,只是把她放在了营帐内间的毛褥上,又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智夏子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段三指宽的布条,示意她可以绑到旧伤的那边眼睛上。秦璧微微挑眉,伸手绑上了。
秦璧不顾自己衣服脏旧,很不客气的躺在毛褥上,道:“你是哑巴?”
智夏子开口,声音跟沙石磨刀似的,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才又开口道:“我让人去弄洗浴的水了,不过烧水很麻烦,怕水不会太热。可以简单擦洗。”
秦璧确实有些累了,她虽然早预料到自己会遇见蔺腹,但也没想到面对他让自己这么累。
被俘能活着就不错,还指望什么?见面跟蔺腹拉着手叙旧么?
只是现在,在她眼前,蔺腹都算不得什么事儿了。
当智夏子端着铜盆走进营帐,拿着软巾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时,秦璧先问道:“镣铐不能摘么?”
智夏子压低声音道:“他们说钥匙还没送过来,估计要晚两天。”
秦璧嗤笑:“怕是就想折辱我罢了。行了吧,我带这么多天,也不差这几天了。如今身在赵军军营中,我还能跑到哪儿去。只是要麻烦智——你,你给我擦擦后背。”
智夏子一下子慌起来了:“我、我……”
秦璧转过身去,开始脱外衣:“怎么着?还能没见过女人?”
智夏子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了,秦璧将破了袖子的外衣扔到地上,背过身去,道:“这取的什么破名字。夏子这能叫名么?你要想取个新名字,至少也从‘五射’里取啊,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哪个不都挺好听的。”
智夏子手猛地一抖,软巾掉进了水盆里。
秦璧偏过头,道:“我以为我已经够惨了,看来是没遇见你。许久不见啊。”
第128章 黄鸟
智夏子,或者说白矢站在他身后, 神情恍惚, 一时间几乎要站不住脚。
秦璧扯了扯嘴角:“咱们也算小时候常串门的亲戚, 少也要每一两年会盟的时候见上你一回。偶尔秦晋合军, 更没少在一起玩。一起长起来的,赵国人认不得你,我还能认不出么?”
白矢跌坐在一旁的皮毯上,半天才道:“我……我……”
秦璧扯了扯衣领,转过身来,弯腿坐在毛褥上,道:“你这幅落水狗的样子, 可真是难得一见。小时候比谁都傲, 比谁都争先, 要是骑射输给了我,就私下加倍的练习……你再看看你的样子。”
白矢抬起眼,咬了咬嘴,将挡着脸的头发别到耳后, 露出被烧后不成样的脸来。
他惨笑道:“你难不成还想鼓励我?我就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吗?”
秦璧心头一颤, 却微微挑眉,将手臂搭在膝盖上:“你想多了,谁说我鼓励你呢。我嘲讽你呢,你还听不出来?是,弑父又输了夺位,最后转头发现自己还连淳氏的血脉都不一定有, 你跟叼着尾巴的驴有什么区别?”
秦璧在最早知道白矢弑父的事情时,内心是复杂的。
从她的角度来看,她和白矢更相熟一些,白矢显然也是个继承自淳任余的带兵高手,而且她又从来没见过那位太子舒,对太子。在外的某些名声也有所不喜。
从私心的角度上,她希望白矢顺利继位是最好。
但显然淳任余对待白矢的态度很微妙,却十分宠溺太子,她就为白矢曾扼腕叹气过。但后来晋国境内连接出现变故,白矢弑父与他身世的消息,也到了秦国来。
秦璧听到这些,内心也有些复杂。弑父虽大逆不道,可白矢若不这样做却无可能再接触到王位;他的出身虽令人瞠目,但想到白矢在此之前自己都不曾知道,又觉得他太可怜了……
不过当她见到太子舒之后,也对他有所改观,觉得太子舒表现出来的老练与沉稳也绝不会让淳任余失望、虽然被她动手动脚两下的时候还有点呆愣害羞,但平日议论正事,指挥战役时,他有种时间沉淀过的静水深流。
再之后秦国境内太子旷效仿白矢的以下犯上,让秦璧头一回感受到了子女内斗的那份恨意,对白矢的情绪也渐渐变成了厌恶……可谁能想到又在这种场合再遇见他,他却成了这幅样子。
秦璧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者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两人都各自落难,在营帐下望着彼此的模样,竟然又有点想笑了。
白矢手撑在地上,已经不知道多久,难得露出一点笑意:“那你就比我厉害了,我出丑便跑了,没让人瞧见我如今的不是。你被俘了却被拽到蔺腹面前,怕是心里要气死了。别跟我说你对蔺腹还有点想法。”
秦璧笑着抬脚踹了他一下,道:“放屁,我嫌他太老了!我这几年,可就没跟比我大的男人好过,就他那个年纪还能有什么用。你少跟我比,我是落难了不得不被人塞给你,你是天上掉馅饼才能跟我坐在一个帐下。”
白矢摇头笑:“好好好。我还以为你当他们说话都在放屁呢,这哪里算什么嫁娶。”
秦璧微微收起了笑:“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来了赵国?”
白矢一僵,缓缓回过头来,眼睫垂下去,半晌道:“我只是没去处。我当时是……逃走之后,有意往北走,因为赵国和晋国接触不多,又很封闭神秘,我当时只是想要来赵国看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人抓住顶替不愿入伍的军户子弟入军,进了军营之后,就想着干脆瞧瞧赵国军营是如何,就一路升上来,后来又被巨鹿君所用。你也知道,胡服骑射是赵国率先效仿,各国才学到了马鞍与马镫,懂得马上长兵进攻的。但对于赵国的军制是什么样的,却没有多少人说得清楚。”
秦璧点了点头,他们俩在这方面还算有共同话题,道:“确实,而且听说赵国已经有很完善的功勋爵位的体制。除了十几年前赵齐之间有过矛盾,还有我们和赵国打过几年仗,其他时候对赵国的了解都并不多。”
白矢笑了笑:“再说,这里的人都也不认识我。不过……赵国攻打秦国一事,我事先也不知道。我随巨鹿君来这里不过半个多月,也没有参与战事……”
秦璧勾唇:“你不用向我解释这么多。那你打算在赵国继续待下去么?”
白矢摇了摇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也没打算在赵国久待。你也知道,我从小入军营,除了打仗也不会别的。但如果我还当兵,去了他国,总觉得最后会有一天要打晋国……我不想这样。”
秦璧:“赵国也说不定会攻打晋国,只是如今想先把秦国咬下来再说罢了。而且你也该知道,晋军前来襄助,也死伤无数。你确定要与晋国为敌么?”
白矢脸上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我自然不可能与晋国为敌。只是我现在——”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外头传来了卫兵的声音:“校尉。热水送来了。”
白矢给她在铜盆里添好了热水之后,便用绳子挂着布帘,在营帐下作出隔断来,他坐在外头,听着秦璧脱了衣裳,在里头拿着软巾,水声滴答的擦拭着身体。水温正合适,秦璧虽然自认有铁打的性子,也被为囚的这些日子折磨的够呛,热水擦洗身上,连她也忍不住喟叹一声。
白矢在外头老老实实坐着,恨不得连耳朵都堵上,可他的动作被烛火投在布帘上,秦璧在里头擦洗着身子瞧见了,还笑话道:“哟,我就叹两口气,你堵什么耳朵。怎么,你还能觉得我这叹气是在勾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