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白矢无奈抱头道:“没有……你、你快点。”
秦璧在热水的氤氲里呵气笑道:“咱俩也算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小时候我可也没少见过你蠢事儿。怎么着咱们也算兄弟了,你这要是在军营里憋得慌开始肖想兄弟,也别怪被人打出去。”
白矢虽然说跟她从小就年年见,但俩人没少针锋相对,关系并不好,听她又开始胡说八道,真是头要炸了:“谁肖想了!谁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了——秦璧你洗你的,既然是兄弟,就别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擦洗半天!”
秦璧听他急了,这才大笑,穿上他放在一边的洗净的单衣,拽了拽衣领,滚到毛褥上:“进来把水端出去吧。”
白矢这才进来,他刚端水出去泼了,就看到深夜军营里,一人穿着皮甲,带几个提灯笼的卫兵,背着手朝这边来了。
白矢一愣,就明白来者是找谁的,也是为了提醒秦璧,等那人走近时,他才高声招呼行礼道:“臣见过将军——”
蔺腹看了他一眼,倒挺客气的:“智君。”
白矢低头:“臣当不起,将军叫智夏子便是。”
蔺腹:“智夏子。刚刚巨鹿君的话,你也莫要生气,指配秦璧与你……倒也不是恶意,她毕竟归为公主,若非受俘,巨鹿君想要求娶也不得。赵王有意将秦璧留在境内,日后她必定也要再去邯郸……你若实在不喜,便当时看着她,照料她一阵子也罢。只是,秦璧是个要强性子,赵王又不可能杀她,你若对她不尊重,怕是出了事儿也没人帮你。”
白矢入赵,就是为了刺探蔺腹来了。此人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赵军面貌,他所在赵国的这些年,赵国开始一路扩张,成为北方雄主,赵王因不善作战,在军务方面,几乎一切仰赖于他。
再加上白矢早些时候就听说许多政令制定源于蔺腹,此次入赵,就是有接近他的意图。
不过蔺腹这人心机深重,刚刚这一番话也是。既似乎拉拢了他,也威胁他不要对秦璧又任何失礼举动,句句针锋与意图都包裹在圆融的话里。
白矢倒是点头,道:“臣是无论如何不敢的。”
蔺腹看了他一眼:“我进去与蓝田君说说话,你再这里先等一下吧。”
白矢低头,道:“是。”
白矢一开嗓,秦璧就听到了,当蔺腹掀开帐帘进入营帐里时,就见到秦璧光脚坐在毛褥上,穿着智夏子的旧衣裳,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肩上,一副等着智夏子回来似的模样,蔺腹隐隐皱了下眉头,清了清嗓子,道:“秦璧。”
她仿佛这时候才听见似的,回过头来。
蔺腹看见她有旧伤的眼镜上已经绑了布条遮挡住,心里酸了一下。
秦璧拉长声音道:“哦——蔺君。怎么还有体己话要与我说不成?坐吧。“
蔺腹模样到底还是淡淡的,道:“不了。我站着就是。”
秦璧倒也不与他客气,拿起布巾来擦拭头发,手腕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蔺腹:“眼睛的事情,我即使说当时不是故意的,怕你也不会信了吧。”
秦璧:“怎么,我要是信了,你会愧疚么?”
蔺腹回答的并不虚伪庸俗:“你我是两方将领,伤了你虽非我本意,但也不至于愧疚。”
秦璧笑:“那就是了。那你还来找我说什么?”
她说着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看蔺腹。秦璧虽然与他刚刚针锋相对,但蔺腹的每个眼神都提醒她一些旧日的事情,让她不得不回忆起来。
与蔺腹相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有点不成熟,秦赵的那次会谈本来就是假惺惺作态,但她当时却没意识到。就因赵王提一句,想让她嫁到赵国,配给比她大了十岁的蔺腹,她就开始瞎想了。
也是蔺腹也是当时声震天下的名将,见面后又是那么个儒雅淡漠的人,和传言中的杀名截然不同,秦赵会谈期间的几次会面,让她也有些仰慕蔺腹,就忍不住也想过赵王的提议。
而蔺腹早年有一妻,早早病逝,膝下有三子,多年未婚配,或许是也觉得秦璧很与众不同,当时确实不近不远的对她有过一些很好的态度,也在她面前为数不多的笑过那么几回。
秦璧甚至当时稀里糊涂的想:自己口口声声说了那么多年不嫁人,也是假的,那都是没遇见对的人。而且若是嫁给了蔺腹这样的人,他对她很欣赏,后半辈子说不定能夫妻二人一同上战场。
但她君父毕竟是为王多年,早看出来赵王的心不诚。
果不其然,会谈彻底翻脸,计划中的结盟也崩了盘,之后便是持续几年的秦赵之战,而她因奋勇杀敌,抗击赵军,渐渐在列国之中有些威名。秦赵之战的后期,双方打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她的两位兄长就在于蔺腹作战时被暗箭所杀,那时候秦璧虽有过怀疑,但对家人的信赖让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反而冲动之下要带兵要伏击蔺腹,要杀他为兄长复仇。
结果一是天降暴雨,二是技不如人,她不但没能杀了蔺腹,反而被蔺腹的刀尖划了眼睛,手下士兵被屠戮,她捂着眼睛带几名卫兵而逃,却遇到了蔺腹带人亲自围堵。
蔺腹当时还不像今日这般坚定冷漠,他本来以为只是划伤她眼皮,后来见她右眼血肉模糊时候的眼神,让秦璧现在还觉得就在眼前。面对他难得的心疼神情,秦璧那时候捂着眼睛,有种恨恼、委屈和悲哀。
蔺腹当时还牵马靠近,在雨里对她说了几句话,她有时候恍惚觉得自己都记不清了,却又在她行事时几乎总想起来。
他没有说让她作为女人不要再打仗了,而是说要她别再这么冲动,别再对行军与士兵不负责任,更别再蒙蔽自己看不清真相。
然后给了她一张帕子捂住眼睛,放她走了。
她当时夹着尾巴回去的路上,愤恨不已,再低头看到帕子上的血迹,还有她以后只有一只眼的未来,一时激愤怨怒涌上心头,她毫不犹豫的将帕子撕烂扔进河水中。
那时候心里好像解了一点气,后来却后悔过。该留下那块帕子的,好歹也当个耻辱的证明。
不过也是蔺腹的意有所指,让她开始不得不怀疑三哥旷的真面目。
她虽然也曾想过或许是蔺腹有意挑拨秦国境内的关系,但越查下去,疑点也就越多,她也就越来越明白,蔺腹所说并非虚话,他那时候一定也在战场上目睹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她以为自己变得足够强了,或许也能在战场上再与他正面对抗一次,却没想到是这样场面下见面了。
蔺腹站在那里,竟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半晌道:“你该知道,舞阳君嫁入齐国,与齐结盟。如今若能与七人中的女子结盟,是能够尽量踢掉其他人的好办法。”
他说着,细细去观察秦璧的神情。
虽然他也推断过太子旷,但秦璧也有一般女子没有的胆色能力,性格也很不一样,或许也可能是其中一人,他可以试探一番。如果真的是,秦璧落入他手里,是个谈条件的好时机。
蔺腹背手,道:“你不是‘武则天’罢,性格不太一致。但我还是比较相信‘康熙’是辛翳的说法。那你是剩下几人当中的哪一位呢?”
第129章 晨风
蔺腹最早并不知道别的玩家的情况。他来到这时代的几十年间,和系统有过不少交流, 也对一部分事实有所了解, 但他以为或许有一部分玩家在之前的时代来到过这里, 从来没想过就在同一个天下, 也会有数位玩家活着,甚至要与他竞争。
但蔺腹并不惶恐,一切事都在按着他的轨迹走,走了许多年,他只要顺利往下走,便不会出太大意外。
蔺腹其实一开始也并没有怀疑秦璧,这是玩家两次见面后, 他认为秦国境内最少应该也有一位玩家。如果不是秦璧, 就是那位太子旷。
蔺腹毕竟与太子旷没有太多接触, 但是在与秦璧旧日的接触里,他却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认为女子也能上战场而且能做的更好,她对感情也有毫不羞涩的大胆,而且对于带兵行军也有自己的想法。
再加上中原两位以封地被封君的公主, 舞阳君是玩家之一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他更忍不住怀疑另一位蓝田君了。
不过蓝田君已经受俘,他就也没打算再迂回宛转下去,这样直接突击,她吃惊之下反而不容易掩饰。再说了,事到如今,如果秦璧真的是玩家, 反而不该再掩饰了。秦国的国势不可能让蓝田君达成目标,但身为女子,就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婚姻,像舞阳君那样,堂而皇之的去站在他人胜利的果实上,用手段去侵吞。
如果秦璧作为女子与他结盟,就是他们之间一边对外一边博弈了。
当然这只是蔺腹的想法,秦璧听到他的话,却满脸警觉戒备,瞪着看他,脑子里疯狂乱转,想明白他说的每个字的含义。
然而秦璧真的是好几个词当中每一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却听不懂了,她却觉得蔺腹在诓她,嘴硬着强行接话道:“这跟舞阳君和小楚王有什么关系?我是哪一位,你猜便是了。”
蔺腹心底一惊,如果她真的是玩家之一,那他是杀她还是留她?
他眯了眯眼睛:“唐太宗?”
秦璧没听懂,但她总觉得心头狂跳,她没见过蔺腹这样谨慎又如临大敌的样子。秦璧脑子里乱转,反问道:“那你是哪一个?”
蔺腹:“并不难猜是么?在北部推广胡服骑射,而我在的这些年,赵国的边境一直推到了楼烦林胡一代,引入了骑兵与弓兵的作战方式……”
秦璧:……所以你就在这儿说了半天你旧日的功绩?我都从别人口中听过多少回了喂。
秦璧:“……我知道了。这么多年,你倒也不容易。”
蔺腹眉头一松,显然自己在玩家面前提及自己来这个时代许多年的事情,她也记住了。
秦璧:“所以呢?”
蔺腹虽然还没想好要怎么待她,但嘴上自然先会缓和关系:“自然是结盟,你我站在同一战线上先对付他人。比如辛翳,比如舞阳君,我还有怀疑过小晋王,你与他有过接触,应该已经把他的底细摸的差不多了吧。”
秦璧提防起来,想了想道:“只是有过一些接触。而且他也拒绝了秦晋的联姻。”
蔺腹说着,坐在了床榻边沿,好似安抚接近般道:“果然是慕强啊。小晋王与楚王的会面,实际上就算是踢开了秦晋的结盟,也不愿与你以成婚的方式捆绑在一起。楚国看起来强大,但晋国的做法最后怕是只会招致自己的毁灭,因为小晋王无法抛弃晋国在楚国获得合适的身份——”
秦璧算是听懂了“结盟”二字,她转过头来:“那我就可以了?抛下秦国,嫁给你就能获得合适的身份了?也不过是作为将军之妻罢了。”
蔺腹道:“我既然已经娶妻,此事便是不太可能。可巨鹿君在朝中颇受重视,他手下又有大批武将……”
秦璧挑眉:“得了又绕回来了。”
蔺腹竟笑了。是,秦璧是否是玩家,对于怎么安排受俘的她一事上,只有一个改变。就是他该不该早解决早利落,想个办法,杀了她再说。
这个想法甚至在这片刻内,渐渐占了上风。
说什么留着她还会有用,可以结盟,但这些都是未知数。而杀了她就少了个敌人,确实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蔺腹一时觉得自己背在身后的手里捏着的东西,都发烫了起来。
蔺腹忽然朝她伸出手,将掌心打开。
秦璧低头,只看到一只眼罩躺在他掌心里,不知道是以前做的,还是刚刚派人做的,是灰色的,很朴素,内里用绒料做了衬,绳子的长度也刚刚好。
秦璧低头看了一眼,肩膀缩了缩,她半晌道:“我不需要。我现在戴的这个挺好,你拿走吧。”
蔺腹愣了一下,手指摩挲了一下眼罩,道:“你真不要?”
秦璧转开头:“不要。有些东西不用的好的,及时、能用就行了。”
蔺腹叹了口气,将眼罩收进袖中,道:“好。那我……走了。”
秦璧:“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来找我说了一番是什么意思。我认识你很久了,如今是受俘也罢,秦国境内有变故也罢,都……无所谓了。想怎么处置我,还不是蔺君一句话说的算。”
蔺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想伸出手去摸摸她头顶,却收回了手,转身离开了营帐。
白矢进来,道:“你们到底叙了多少旧?我站在外面腿都酸了。”
秦璧笑了:“放心,不会让你眼睁睁听着墙角的。”
白矢:“那真是谢了。”他说着,半跪到床沿边,压低声音道:“我刚刚在想过了,我想到办法送你走。但是这事儿我不能参与。”
秦璧:“你不参与?我刚刚还在想说——我一定要走,那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白矢一愣:“什么?”
秦璧:“我虽然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回秦国集结自己的势力,但你跟我走,就当助我一臂之力,也能有个安身之处,我不对外说便是了。一同落难,不如一同想办法,东山再起。”
白矢苦笑:“我可没法东山再起,不过助你一臂之力,倒不是问题。”
秦璧有些激动起来:“那我们想办法一起走?”
白矢摇了摇头:“不,我还不着急走,我还想再接近他,而且说他有意在赵国境内再度招兵,你该知道,如果他再有更大的动作,最先遭殃的毕竟是与赵国接壤的弱国秦晋。而且……舒继位才几个月,晋国周边就发生这么多变故……我还是担心她。”
秦璧一愣:“担心她……”
白矢自然不能说,他早就知道双胞胎女孩的事情。就算舒真的流落在外,那继位的“太子”,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他也能想象到她即将面对的压力——
就算不是为了小晋王,为了晋国,他也还想做些什么。
秦璧张了张嘴,半晌道:“好。但如果我回秦国失败,那你算是没下家了。可若是我在秦国境内,请你一定要来找我。我现在要应对的敌人太多了,我实在是没有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