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搭在隆起的腹上,浅浅的睡着。
不远处的桌案前,坐着一个青年,眼上系着青灰色的帛带,似乎在用手指触摸牍板,用小刻刀轻轻雕刻些什么,一点点声响,反而让床上的女人睡得更舒适安心。
外头门被侧拉开,有宫奴卷起扑到地上的绫罗帘子,将两人放了进去。
宫奴紧随着走进去,拿暖炉和香炉给进去二人周身燎了半圈,怕他们带进去冷气和味道。
床上的女人并没醒来,手握刻刀的青年手也一顿,侧耳朝来人的方向。
进来的也是两个男子,为首的一身戎装,身材修长,薄唇紧闭,五官稍深,他看到床上的女人没有醒,却放轻脚步走过去,搓了搓手,才去伸手捏住了女人的手掌。
那女人醒了过来,人已中年,动作竟还有几分娇态的揉了揉眼睛,撑着身子坐起来:“莫语,怎么了?”
名叫莫语的戎装男人跪在床边扶她起身,她这才坐直在床沿,看向跪在屋中的人。
“是消息到了?怎么了?”
跪在屋中的人将头垂的更低,抱手道:“臣见过舞阳君。不知舞阳君近日身子可……”
舞阳君并不是太舒服,扶着额头打断他道:“说事。”
莫语披了件外衣在身上,舞阳君倚着他坐着,看向屋中报信的武将。
那武将知道舞阳君有两个不离手的心腹,听说是她寻来的一文一武两个少年,在他们还没及冠前,舞阳君刺瞎了其中一人的双眼,毒哑了另一人的喉咙,取名莫语与勿望,莫语替她出入办事杀人,勿望则留在身边替她出谋划策。
武将不敢抬头看那两个青年,更不敢看舞阳君,只得死死低着头,紧盯着地板的缝隙,道:“大梁城已经被攻下了。晋楚联军已经进城,而且大梁城的城墙完全没有被破坏。”
舞阳君咦了一声:“这么快?我以为最起码要围攻白日才可能打下来。是负黍君当了丧家犬,提前撑不住告降了?”
武将:“不是。是晋楚用火攻,攻下来的。”
舞阳君轻笑:“火攻?大梁城内到处都是水,想灭火还不容易,那座城水火不侵,只有强攻。”
武将:“说是楚王召了泽上火,把泽上火灌进了城里,然后火一点,泽上火不能被灭,水越浇,火就流的到处都是,大半的人都被烧死了。”
舞阳君沉默了一下,半晌道:“泽上火?是什么样子的?”
武将:“这也是传言,有人说是像大漆,黑油,浮在水面上,在光下,有五彩光,厚重又粘稠……”
舞阳君“啊”了一声,半晌才道:“竟然,已经有……”
坐在一旁眼遮帛带的勿望道:“是石漆么?臣听说有秦赵旧民用羽毛沾取水石中淌出来的石漆,用以点灯膏车。但因气味难闻又容易蒸发,又不多见,所以只有一小部分地域的人在用。”
舞阳君:“是么。怎么灌进去的?入水的河道有铜门遮挡,从上游倾倒也不可能流进去——”
她声音一断,半晌道:“啊,我想我大概有点头绪了。若真是如此……那这一招,漂亮极了。甚至也可以说是,仅有的,能快速攻下大梁的办法了。失策了,我本以为晋楚要在大梁磕很久,也会让齐军能及时到达大梁附近,重挫晋楚,看来大梁城已经是完完整整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舞阳君说着,站起身来,拨开莫语的手,穿着软底的鞋,在床榻前的厚地毯上走了走,半晌道:“不是我第一次跟玩家交手了。但我发现,我想错了一件事。”
勿望抬起头来:“什么事?”
舞阳君染了蔻丹的手指拧了拧,她半晌道:“不,也只是猜想。我只是觉得楚人没有见过石漆,就会像我一样,理所应当的觉得这时候,不可能会有人取用石油……石漆这个主意,会不会是晋国那头,想出来的。”
第150章 鸱鸮
勿望摸索着走了过来,他并没有抬起脸和舞阳君说话的必要, 但仍然是习惯性的仰起头来:“不过, 小晋王确实是不可忽视之人。就以晋国的势弱, 和楚国的脾气, 晋楚结盟本不可能,但小晋王就是看出了楚国没有在黄河上的战船这一点,以此来结盟。纵观他继位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很难让人忽视。”
舞阳君扶着肚子道:“可此子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多名声,而且晋魏也有过联姻,我曾关注过他,那时候可能还小,还挺会装的, 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出奇。”
勿望道:“那如今夺下大梁怕是难办了, 咱们是否应该在濮阳站稳脚步, 大君对于攻城略地兴趣不大,又有些畏惧赵国……”
舞阳君心知肚明。齐王是小宗上位,从继位开始就一直被庆氏把控着,跟烂泥似的爬不上墙, 反正庆氏给他享乐荣华, 他就乐得放权出去,后来庆氏女入宫为后,却没能有子嗣,庆氏不得不立了齐王以前正妻的长子为太子。
庆氏曾考虑过控制齐太子繁的婚姻,却不料舞阳君就从天而降了。
要不是因为齐王怂,既没有理由也不敢休弃庆氏女, 否则舞阳君也不会用跟齐王差不多大的年纪,嫁给齐太子。
你要说这俩人实在是没抱负,那倒也不至于——毕竟他们请了舞阳君来,就是想借舞阳君来把权力从庆氏手中夺回来。
但你要说这父子俩有野心有谋划,那也谈不上——毕竟舞阳君来了,这齐王倒是被舞阳君敲打几番,倒也不敢国事上自己大做决定,还是要舞阳君来定夺。
齐王还是一样的吃喝玩乐没大权,只是这会儿齐王可能觉得,大权落在了嫁进王室的女人手里,那就不是外臣,跟回到王室手里也没区别。
就是齐太子繁,性子能比他那烂泥爹还是要好上几分。
勿望正与舞阳君说着,就听外头来报,说是太子来了。
太子来燕寝,舞阳君作为妻子却并不出去相迎,她只道:“别直接领他过去,让他来我这儿见一道再说。”
那武将抬手连忙就要告退,舞阳君倒也挥挥手让他去了。
过一会儿,听见太子的脚步声过来了,莫语跪在一旁正要退下,舞阳君懒懒道:“过来给我捏捏小腿,我这两日,腿脚都浮肿了。”
那青年跪到榻边去,舞阳君把脚搭在他膝头,低头笑着与他道:“他又没曾为难过你,你躲他做什么?”
莫语仰头,似乎想说点什么。
但他早不会像当年那样张口发现自己没有声音,再懊恼似的低下头去了,只是想对她比划什么。而舞阳君本也就不在意他会说什么,这会儿不能说话,她反倒可以无视他的意思,自说自话。
舞阳君把他想比划的手,摁回了自己小腿上,笑道:“不用在意,太子繁还不如跟他爹似的没出息,有点不在正道上的出息,反而才欠磨搓。”
正说着,太子繁掀开门帘走进来。
外头冷,他披了件带毛领的披风,下巴埋在毛领里,一双眼远山雾罩,朦胧烟云似的,眉眼几分忧郁,眼角几分愁情,生的就是个忧国忧民,滥情心软的模样,却在看见舞阳君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舞阳君微微一抬手,给自己十八九岁的小夫君见了礼:“妾身不知君至,只是身子不便,实在难以相迎。”
田繁声音也很冷:“你坐着吧。不用起来了。”
舞阳君果然不动,莫语在一旁默默揉腿。田繁只把目光在莫语和勿望二人身上挪了挪,冷哼了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身子如何了。”
舞阳君也就顶多跟他客气半句,太子繁对她丧脸,她就直言道:“只要没人从外头带了一身寒气,进了屋就想冷嘲热讽就好。否则我身孕不稳,受不得气,怕是要赶人了。”
这话威胁的田繁只好垂手收起神色,但也不走近她:“是我不会说话,只是身孕不稳,或许才该见一见想见之人,大概就能心情开阔几分了。”
舞阳君笑了:“罢了,你去后头吧。”
田繁松了口气,拱手道:“君夫人还是要好好休养,身子重要。齐国上下,不止我一人在乎您。”太子繁也觉得自己学了满嘴恶心人的强调,咬牙才说出来。
舞阳君只是抬手,让宫奴领他去后院了。
舞阳君抚着肚子没有说话。
太子繁才到了后院,几个宫女站在廊下,激动地朝他叫道:“太子!太子过来了!您怎么这时候才来,再不来,女公子就要急了!”
太子繁快走几步,披风朝后荡起来,面上愁雾也消散几分,忍不住道:“是我来晚了,陟儿呢?”
几个宫女揣着有喜事儿似的笑意,打开宫门,喜气洋洋的推挤着他进去。
太子繁走进屋里,只瞧见屏风后头有个人影,似乎在那儿穿针引线绣点什么,他赶忙解了披风,搓了搓手,又往手里哈了一口气,才瞧瞧走过去。
屏风后传来少女的轻笑:“你风风火火的进门,这会儿又放轻脚步,要装什么?是想吓我不成!”
说着那少女扶着榻就要起身,田繁连忙走过去,扶住她胳膊,道:“你不用起来,好好坐着就是!”
少女生的白皙羞怯,因皮肤娇嫩,眼角鼻翼有几分天生的泛红,却显得她愈发娇弱可爱,她捏住田繁的手,道:“外头是不是很冷,你手都好凉呀。”
田繁连忙抽手,又搓了搓手指,靠着旁边的小炉暖了暖,道:“你再做些什么?”
魏陟给他看了看手里的绣样,白底红鸟,神态凌厉骄傲,她抿嘴笑道:“给孩子做鞋面呀。你看我绣的好不好。”
田繁坐过去,隔着襦裙,摸了摸她同样有了身孕的腹部,道:“好看是好看,只是太伤眼睛了,你还是以后让宫人去做。”
魏陟笑:“反正我也是无事。”
田繁与她说了几句腻歪的话,而后道:“我刚刚去见你阿娘的时候,正见着大将昆君走出来,看来是又有了消息。你说会不会是晋楚的联军,已经攻下了大梁城?你阿娘总是说什么大梁不可能被攻下,但成周——那成周听说晋楚联军只用了三天,连大军都没有过去,就轻而易举的夺了下来。”
他又道:“朝内现在什么消息也进不来,我君父不愿意临朝,官员之中又因为之前舞阳君与庆氏发生冲突,现在天天都是在拉帮结派的相互斗。庆氏也未必落了下风——”
田繁转过脸去,只瞧见魏陟有些茫然的望着他。
田繁笑:“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他伸手抹了抹魏陟的鬓发:“你不爱听的。”
魏陟轻轻一笑:“可我喜欢你说这些时候又忧虑却又不认输的神情。你要是想说,便再多说些朝堂上的事与我听嘛。”
田繁叹气:“朝堂上有什么好说的,又没人把我……算了算了。对了,你之前,不是与我说你发了梦魇么?其实这几日,我也做了噩梦。”
魏陟有些担心:“什么噩梦?”
田繁欲言又止。
魏陟连忙去摇他胳膊:“你与我说呀,你不说,我多担心你啊,是特别不好的事情么?”
田繁深深望向她:“是……与你有关。”
魏陟:“跟我有关?我不会出事的啦,我阿娘一直好好保护着我,我就在这里,身边都是人照顾我,怎么会出事。”
田繁叹气:“你说你阿娘,其实小时候待你很不好。我虽然不知道,但我见她对待过你的两个哥哥……而且因为你说你娘逼你做的事情,你都做不来,所以她对你大发雷霆,甚至动了手……”
魏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低下头去:“那是,以前的事了。”
田繁:“我是跟她半个手指都没沾过,但她说那孩子是君父的,你信么?”
魏陟有些吃惊:“这怎么会不信,齐王有意请她去行宫住了大半个月不是?”
田繁:“可君父已经四五年无所出了,宫中美人夫人并不少。就算是舞阳君谁也没带去行宫跟他住了大半个月,但我还是不信。你是做女儿的,虽然这话我不该说,但你们兄妹三人,父亲都不是同一人,或许这个孩子也是……”
魏陟低下了头。
田繁:“但君父不知道怎么被她骗的团团转,却笃信了。笃信就也罢,既然他们俩能堂而皇之的去行宫,宫中都乱成这个样子,我觉得我与你的事情也不必相瞒,为什么还要让你藏在宫中,寸步不离。”
魏陟怯声道:“会不会是她怕王后谋害子嗣。毕竟如果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对王后便没有那么大的威胁。你别忘了,王后也是庆氏呀。”
田繁冷笑:“王后?她刚进宫中,就给了王后一个下马威,人家没她大,但位分确实长辈,王后这会儿半条命都去了,躺在自个儿宫中跟半废了似的,怎么还有能力跟她斗。”
魏陟:“那你觉得是……”
田繁转过头来:“我认为她为了生个儿子。你们二人大概生产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太多,她宫里又不是谁想进来就进来的——”
魏陟没明白似的。
田繁:“我是说,如果你生了儿子,而她腹中却是女儿,她绝对会夺走这个孩子,还会处死那个女儿,隐瞒你怀孕过的事实。”
魏陟瞪大眼睛。
田繁:“而你们……二人,生的都是儿子,那怕是也会夺走,因为你肚子里的才是没有破绽的田齐血脉。”
田繁吐了一口气:“我认为,很大几率,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都会被夺走——甚至说,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你的命运。”
魏陟似乎眼角红了:“可……”
田繁跪下来,抚着她膝盖,仰头看她:“可我不能不考虑,君父逼我娶舞阳君的时候,我满心不愿,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会遇见你。而你怕是不知道……我派人去查过,你的生父,在你刚出生没多久,就被舞阳君亲手处死了。你想象一下,会不会等她夺走了你的孩子,为了封口,也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