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望了一眼自己沾了墨的手,瓮声瓮气道:“洗手。”
南河:“对。”
他点了点头,说着就将手往她浴桶里伸了进来!
南河是刚刚看他喝醉了,没跟他发脾气动手,这一下她忍不住了,拿起瓢,猛地朝辛翳脑袋打过去,瓢里还有水,竟然浇了他一身,辛翳捂住脑袋,在热气中一下坐在了地上,懵懵的看着她。
南河赶紧把差点飘走的帛布扯回来,把自己胳膊藏回水里: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要不是辛翳喝了酒,光看肩膀胳膊,就估计能感觉出来不对了!
辛翳委屈了,声音拔高:“先生干什么!”
南河冷脸道:“出去!说了几遍让你出去,就是耍酒疯也要分场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冒犯人!”
辛翳张了张嘴,竟然还想爬过来说什么,南河吓得后脊梁都发麻,抓起瓢来,舀水朝他泼去,他被兜头一浇,也气急了:“我不会跟你说了!我不告诉你了!”
南河皱眉:“什么?有话出去说!”
辛翳愤愤的站起来,甩着衣袖推开门大步走出去,南河喊道:“换衣服,别穿着湿的——”
话音未落,门已经重重被他合上,南河心里叹了口气,把话咽了下去。
她提防着辛翳再发酒疯冲进来,但显然他也有楚王的脾气,被打了跑过来告状,告到一半就被浇了两瓢水,论是神仙脾气也要发火了。她赶忙跨出来擦干净身子,到屏风后头穿戴好,将头发重新挽了个有些松散但也比刚才好些的发髻,走出隔间去。
屋里炉火烧的旺,还算温暖,只是辛翳人并不在,窗子还开着一半。
地上一串水痕,显然是跑出来的某人留下来的,一路延伸到窗边去,她走过去,只看到自己的桌案与坐垫上沾满了墨汁,而且明显被某人掩耳盗铃似的抹了抹,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屋里没人,水痕一直到桌上。
他踩着桌子又翻过窗户跑了?
南河叹了口气,都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呢。
南河裹上外衣,自己洗了布把桌案擦干净,准备把坐垫拿去给宫人去洗,但想了想,又总怕辛翳大冬天的满身是水跑出去又生了病,还是拿起衣架上借来的那个信期绣的白毛领披风,裹着出去了。
泡完了澡倒也不冷,她浑身像是蒸着热雾,外头开始下雪了,所幸她的住处离主宫不远,走一段便到了。就瞧见景斯在门外头站着。
南河道:“这大冷天的,司宫怎么不去隔间里坐着。他人呢?”
景斯跺着脚:“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满头是水的冲进去——啊、不会是上您那里去,冒犯了您罢。”
南河抿了抿嘴唇:“没有。生气了?”
景斯:“不知道呢,不让我进去。好一会儿也不叫人,刚刚说睡了,奴就打算等会儿,实在是不叫人就回隔间坐着去。”
南河:“我是怕他病了。打小就没少发热风寒的,看着结实,天天跟他们骑射打猎的时候倒是也玩的开心,可一到了换季入冬,就动不动小病。”
景斯也连忙道:“那奴进去看看。”
南河也觉得自己刚刚态度不太好,小孩儿别闹了脾气,再加上他刚才气鼓鼓的说什么“不跟她讲了”,也不知道是要讲什么。
南河道:“算了,我进去看看罢。刚刚跟我置气呢,要是不哄,过两天就怕又要发脾气。”
不过每次他发脾气就是对景斯,景斯讪笑了一下:“行,那您哄一哄。否则奴又要没安生日子过了。”
南河笑:“怎么会,虽然脾气差了点,但您说他,他也听得。行,我进去了,屋里烧了炉子罢?”
景斯连忙点头,给南河推开了门。
南河进了屋,她本来泡了热水,手背都还红着呢,从脖领里往外蒸热气,进了点火炉的屋里,立马就感觉热,就把披风摘下来,挂在手臂上。她的屋子走过来不用下地,都是回廊,这会儿也穿着屋内软底的鞋子,几乎没有脚步声。
辛翳亲政之后就搬这边儿来住了,天冷后加装了一层厚绢布糊着的门窗,外头长廊上虽然有灯火,照进屋里也是影影绰绰的微光。他估计回了屋里也是醉的不成样子了,好像一路往里走一路脱,地上都是他的湿外衣,还有压衣摆的水晶璧,也带着绳纽扔在衣服堆里。
南河识得地上是他怪喜欢的那件云领蜀锦经丝起花的外衣,蜀锦贵重,沾了水怕是要生皱,他要是知道这件衣服不能穿,怕是又要觉得不高兴了。
南河叹气,捡起衣裳来,顺着褶线叠了一下,搭到火炉边的衣架上。
这才搭上衣服,她听见了床上一点响动。
毕竟宫室很高,火炉点的再旺也不可能满屋子都热腾,他床榻就挂了两层帘子,外头一层是皮毛,可能是鹿皮,总之不太厚却保暖,把脚踏也都落地罩住,里头才是他自个儿的窗帘,可能有些床下的小炉炕或者点灯,但秋冬也换了厚实的缎帘,他那点响动闷在里头听不真切。
南河转脸,这才瞧见地板上,他脚印一路带水竟然就这么到床边,钻进了床里。
她吓了一跳,他不会擦都没擦,就这么湿着身子蜷到床上睡了吧!
南河连忙想要找块儿干净的布帛,却手边都没瞧见,不得不快走到隔间那头去找,好不容易找来个毛毯和干燥布帛,她才走回床边去,伸手还没掀开外头皮毛的帘子,就听见里头传来他似乎带着鼻音的哼哼。
时断时续,跟头闷在被子里似的。
南河头皮都麻了,心想莫不是刚刚态度太差,把他骂哭了。还是他已经烧起来了,难受的身子酸疼,喘不上来气呢。
里头没灯,南河瞧不见,只好端了灯盏进来,点了里外两层帘子之间的灯烛,好好拿铜丝网拢住灯火,就瞧见烛火摇了摇。
又没有风,她转脸才瞧见是帘子在晃。
南河赶忙掀开,坐到床沿去,只看见昏黄微光下,辛翳把自己蜷着缩在被子里头,头都蒙住了,长发有些蜿蜒出来,洒在被子外头,背对着她似乎在那儿难受的乱动。
南河把帘子拢开,低声道:“辛翳?怎么了?你烧起来了?”
她声音自带一股冷清,却让被子里头那个人就跟猛地被冰水浇头似的,身子一僵,动静断了,人也不动了,像是一下子睡死过去似的。
南河更觉得奇怪,也有些担心的怕了,伸手去摸向被沿,道:“你怎么——”
她才开口,就听见辛翳沙哑着嗓子,惊得像是要破音了,却似乎还在气她,猛地喝道:“你出去!”
第157章 四牡
其实也没什么,估计连童车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刀光剑影了……毕竟只有光和影。
南河一听,就知道这话是说来报复她的。
毕竟她刚刚也喊着让他出去。
但南河自认还是了解辛翳一些的, 他要是报复人, 那就是想被哄着, 想让她服软。南河这会儿要走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气的摔东西了。
南河:“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呢。我就是来瞧瞧你,怕你湿了衣服大冷天跑回来,又生了病,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么。”
她说着拽了拽被子,辛翳却死死拽了那头,跟她角力,急的哑着嗓子都快带上哭腔了:“你放手!荀南河你放手!我让你走, 我、孤没让你进来!你、你大逆不道, 你以下犯上!”
南河失笑:“都开始自称孤了, 还说没有闹脾气。让我摸摸额头,你要不发烧,让我走也行。”
她这样说着,辛翳还死死的拽着被子蒙头不撒手, 南河只好跪到床沿上来, 一只手撑着床,一只手伸出手去,妄图无视这小子抱着被子死倔的闹脾气,确认一下他到底有没有生病。
辛翳哪里料到她会整个人到床上来,吓得猛一哆嗦,眼见着南河的手都要从被子上头伸进来试探他的脸了, 辛翳发现躲不过,硬着头皮把脸小半张脸露出来,被子挡着鼻子以下,人都有点哆嗦,想让她摸完了放心就赶紧走人。
南河试了一下,微微皱眉:“有点热。”
辛翳:“不、不热!”
南河将他脸从被子里刨出来,辛翳彻底慌了,还缩着脖子想躲。
南河:“你脸怎么这么红?这么热是因为喝酒了?还是说你难受了?”
辛翳喉咙动了动,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南河:“要是难受你就说,可别强撑着。”
辛翳脸在肩膀上蹭了一下,道:“先生……我难受。”
他头发散乱着,神情总也有些不太对,南河也有点慌了,坐在床上伸手抚了一下他脸颊。她懂点药材的常识,却不是能给人看病的。但估计他是因为刚刚吹了寒风,所以受了凉,南河捏了捏被沿,被里是缝了一层羊羔皮,还填充了鸭绒与鹅羽,估计不会冷。
她拽了拽被沿:“我去给你倒点热水罢……”
辛翳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别!先生别走——”
南河只感觉他掌心也滚烫,她之前跟辛翳也没有太过亲近,虽然她有时候也自知过分宠溺他,但因为女扮男装的身份限制,她最多也就是和辛翳肩并肩坐在一起。之前在章华台外的山洞里,他拥着她,已经是这些年极少的一两次亲近之一了。
她垂眼看着辛翳的手指,忍不住也想,要是真的任务成功了,是不是她就要离开了,再也见不到辛翳了?他被牙尖磨破了嘴唇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他闲下来的夜也只能一个人在宫中读书了,他会不会任性起来谁都没注意到那背后他的情绪?
他一方面早就让南河明白,在政令上她的话语已经不能支配他的选择,她早该用君臣的态度来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做臣子的要明白不该说的话就不说。
但另一方面,南河却觉得他一直没长大,或者说永远也长不大。他有对亲近的人说话满不在乎甚至暴躁没耐性的臭毛病,他也会有许多粘人和小性子,更何况这会儿脸贴在被子上,这样瞧着似委屈似有话要说的瞧着她——
南河心头一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又很想就坐在他旁边不走。
他确实很可爱的,这点她很早之前就知道。
南河还是往床里挤了挤,脱掉软鞋,坐在了床沿,道:“我不走了。刚刚还说要我走呢,说我以下犯上呢。你好好待着吧,我等你睡了再走。”
因她挤上了床,她的腿也隔着被子贴上了他的腰,辛翳抖了一下往床里缩了缩。
南河拍了拍他抓着她的手,道:“你手好烫,到底哪儿难受。”
辛翳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南河的手,他连忙松开手,缩回了被子里,脸色更难堪了。
辛翳半晌喏喏道:“……身上难受。”
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先生应该知道该怎么办的吧……先生总不会嘲笑他的吧……而他真的很不舒服……
南河望着他,辛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眉毛轻轻蹙在一起,像是望着木门上画的金银青绿山水似的,目光忽远忽近。
南河刚想要问他,就看着辛翳挣扎的坐起来了。他里头穿了件白色单衣,但衣襟却敞开着,相较于几年前的瘦长挺拔,如今身上肌理分明了些,虽然夏天他也天天穿的不客气,但如今神情恹恹,面劲泛红,长发披散着,总有些奇异……
他都生病了,南河自然不好再训斥他不成体统了,她怕他冻着,伸手就要去拢他衣襟,辛翳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南河还没开口,辛翳望向她宽袖下的手臂,人呆了半秒,然后忽然朝她扑了过来!
南河的反应哪里比得过他,人都倒了,她才一惊,道:“怎么了?”
辛翳浑身都是热汗,一下子压住了她,南河还以为他是难受的有些闹脾气,也不好训斥他,竟然还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抚了抚他后背。
辛翳的脑袋埋在她颈侧,南河冬日总是穿着层层叠叠的厚衣领,看起来倒有几分柔软和可亲,但他在扑到南河身上之前,也没有料到……
她这样瘦,这样好像会被埋进床褥中似的。
也没料想到,她的衣襟之中蒸腾出一股沐浴后的淡香,还有颈侧脉搏在隐隐跳动,或许是他喝醉了,辛翳一只手紧紧攥着她身侧的被褥,一只手抓着她手腕,手却松开,手指缓缓往上走,按住她手肘内侧。
南河:“你快起来。明明都快要发烧了,还不盖被子。”
辛翳哑着嗓子,跟她贴在一处,南河拼命吸气,又觉得吸气只能收腹挺胸,这快贴的严丝合缝了——
南河只能松出气去,想办法把自己肺里的气都吐出,让自己平到不存在。
却没料到这呼气吸气之间,气息全吐在辛翳耳边,他身子猛地一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却更用力的摁住她。
南河推了推他,还怕他不会烧晕过去了吧。
直到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蹭她……
南河猛地明白了点什么,但是更愣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更何况这个人是辛翳。
什么?
南河也、也不是对这种事情完全措手不及,毕竟这几年,辛翳没少拿这种问题去问,一开始她还总很不好意思,但她发现自己表现的越不想说,辛翳就越好奇。她后来只好说的稀松平常,但男孩子在这个年纪的好奇心和猎奇心可是完全压不住的。
越问越细节,南河虽然自认内心可不是为人师表,但脸面还是要的。
让她从头到尾用口头进行卫生教育,她还是有点勉强。
再加上小狗子身上也有那股楚人的放浪不羁,天然活泼,他也不知道那些词儿是说出来有些太直白的,经常口出……直言,弄得一向装的很正人君子的荀南河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她只好打法辛翳去找范季菩问去。
但她忘了,范季菩早认定辛翳是喜欢男人,他自己又很接受不了那些,一个少年断袖忽然跑来问他生理常识,范季菩也很慌,老司机也怕被潜规则啊,他也就支支吾吾随便说点不明不白的东西,就把辛翳打发走,让他自个儿琢磨去了。
自个儿琢磨的结果,就是没琢磨明白。
都年纪不小了,还有点不明白,反应也会强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