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也有一张利嘴。
谈判桌上,如果不是意见坚定的人,怕是很容易被对方所说的情感、道理所说服,甚至心里还仿佛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还说不定得了便宜”,最后被别人掌控,反而忘了自己最早要坚持的东西。
下头的群臣议论纷纷,舒却不为所动:“从羊肠坂到共县为一线,贯穿赵国东西,以西归晋国,以东归楚国。既然楚王觉得北方来年会风调雨顺,成为宝地,那不分您一半就显得我太贪了。”
辛翳可不想要赵国北部,这与他心里的战略有关。
南河对大局一向掌控很准确,当初也是她坚决要求他率先攻下巴蜀建造江堰,巴蜀日后成为了给楚国供血供粮的关键。而这次,她对于北方与西方来的侵略十分忧心。她也认为未来几年北方都会不得安宁,匈奴与贵霜进攻的势头与手段,也比以往更血腥。
辛翳知道自己虽然能接收赵国大量骑兵,但他手下没有能够率领北部骑兵的将领,他在北方根基也不够稳,完全没到了能够抵御外敌的地步。
既然如此,不如把北方一线全让给晋国,让晋国去应对那些胡人北狄。
以过往赵国与匈奴打的艰难的战役来看,晋国应对贵霜与匈奴,最起码要折腾的国家断手断脚的。到时候楚国如果挖掘培养了能够应对外敌的将领与军队,就能够背后突袭晋国,看着晋国在两头强大势力的撕扯下灰飞烟灭了。
如果像是南河所说的那样,楚国未来最棘手的敌人会是贵霜和匈奴,那就只能牺牲晋国来挡两年,让楚国再屯粮招兵,备战两年了。
而辛翳确实也心里在暗自计划,如果楚国下一步要一统天下,或许就需要迁都,或者说发展出几大中心副都。大梁是首选,其次就是邯郸将作为北方一统的大营。
但晋国的上党悬在邯郸头上,他不能安心。
秦璧能够奇袭邯郸一回,自然也有第二回 。他留着羊肠坂,就是为了通过羊肠坂进攻上党,他需要尽快先把上党捏在手里。
只是晋国的意图也很明显。
她想要楚国分担抵御胡人的战线,也想要保住上党,所以才想要羊肠坂这穷地方。
但谁的国家更强大,谁就在谈判中占上风,辛翳与她已经在羊肠坂的问题上争执数日,他要不是看着晋太后赶来了成周照顾南河,他早就想让商牟回首攻打上党。
不过现在秦璧也在上党,不是个好时候。
他应该再等等,等到晋国与贵霜的战局恶化,秦璧被调到西北战场,再让商牟进攻上党。
为了拖延时间,也算为了麻痹晋国,他提出要秦璧与商牟班师还朝,聚在成周,既为了庆功,也为了南河腹中的孩子,在成周办一场喜宴。
到时候贵霜攻势加紧,又进攻了旧日秦国的北部,就算是舒不说,秦璧忧心旧日臣民,怕是也会主动请缨前往西北吧。
辛翳没松口,也没把话说的太死:“我不同意,事情就是这样,别的还可以在商量,可邯郸附近不能让。楚国为了邯郸付出了多少,晋国也别太贪了。”
他说罢,起身甩袖而去,拖在身后的衣摆反射的天穹上都是金光粼粼。
他几次谈到一半谈不下去就走,舒这次有些不能容忍,起身叫住他:“楚王这样谈到一半就离开,怕是根本就没有谈判的耐性罢!”
辛翳头也不回喊道:“孤去看王后!她有孕在身,当兄长的不关心,做丈夫的总要关心。下次再让孤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还不如早说一句,回去陪妻小!”
舒几次想要争执,甚至想着,不行就直接开战算了,但她又忍不住想到南河,想到或许很快也会回到成周的某人……她心底告诉自己,或许不必闹得这么僵,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但南河其实早明白了辛翳心里的策略,她知道舒拖下去,对晋国一点好处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就算辛翳不用这样的策略,晋国在楚国与外敌的夹击下,也是无路可走。
晋国已经被强大的敌人包围,而这两个敌人,她谁也借不了力。
这些事撇开,身边倒也有些好事儿。
比如魏妘大概是年轻时候预约给了某个老男人,被淳任余看的太严,再加上云台上没几个年轻好看的,她的颜控到了这个年纪才显露出来。
南河这位后妈来了还没多久,就先后给辛翳缝了三个花荷包。
爱美中年女人的花里胡哨审美,竟然奇异的跟辛翳平日的穿搭合了拍,他大概头一回被长辈送了东西,一开始接过那荷包,被魏妘满脸慈爱的捏了捏脸,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辛翳其实一开始很不屑这个岳母——
毕竟他挺烦晋国把南河当自家人的态度。
南河是他们楚国人,是他们辛家人!
来的这个要让南河叫娘的人,怕是也就当了一年半载的娘,哪里有什么亲近,还要占他和南河在辈分上的便宜,怕是说什么来照顾南河,都是晋王打的感情牌吧。
但辛翳自认漂亮了这么多年,还没几个人当着他面,赞不绝口,天花乱坠的夸他好看。
他这个人也肤浅,第一天就飘飘然,到了没三五天,受收了几个荷包,脸上被揩了几次油,他没出息的连“阿娘”都喊上了。
辛翳因为克星的名号,怕命薄,小时候被当女孩儿养过几年,左右耳朵上还各有三个耳洞,十一二岁的时候还偶尔穿彩线,大了才长死了,让魏妘瞧见了,还说问要不要给他做一套红珊瑚的耳坠串串,保准好看。
辛翳真是百无禁忌,看见魏妘珍藏的饰品好看,都恨不得让人再给他把耳洞穿了,好带点东西配他的骚包孔雀三件套。
南河每每回到居住的宫室,哪里是她这个孕妇静养的卧房,简直变成了暴发户家农村媳妇的衣柜。
辛翳竟然跟魏妘商量起了给小孩做衣服的事儿,小孩儿要是出声就穿那些花的绿的金的闪的,估计从小就审美畸形。不过小孩儿衣裳可以发挥的空间不大,魏妘一直对打扮她的事儿颇有热情,天热起来,南河在屋里午睡,就听见外头俩人窃窃私语,辛翳开始出馊主意:“您说这料子做个兜衣好看不。”
魏妘:“这不舒服吧——”
辛翳:“我也没让她天天穿呀,你说呢,绣点金线花草什么的。”
魏妘毕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捏着这料子:“楚国的烟纱就是好啊,这么薄,五指伸过去都透的一清二楚的。”
偷听的南河汗毛的立起来了。
烟纱!那不是某人经常拿来做罩衣的料子么?那玩意儿做兜衣那还能穿么?!跟情趣XX还有啥区别!
南河午睡帐中惊坐起:“用不着!用不着!娘你别跟他聊这个,我不穿!”
第249章 瞻卬
晋楚之间这样僵持着,舒等着秦璧从前线归来, 她既有治国又有领军的经验, 或许她能看出现在晋国军队的状况与短板, 帮她出出主意。
成周城因为赵国被灭, 作为天下三国中国土最大的晋楚边境的城市,中原正中心的城市,再次被推到了几百年前的地位。秦璧与商牟班师回朝,最兴奋的不是解决了最大对手的楚人,而是成周的晋人、秦人甚至魏人。他们多年活在赵国的印象下,新仇旧恨数不尽数,更有常年征战之中因国家归属自带的群情激奋。
如今虽然不少激动地秦人、魏人, 旧国已经不在了, 但显然他们心态还有当年的惯性, 见到秦璧仿佛觉得她就是代表旧日的弱国、代表中原腹地的小国。
在秦璧率晋国兵马走进成周城时,晋国士兵没有楚军的精甲良兵与神采奕奕,甚至有些灰扑扑的——黑皮甲下是各家寻常衣物,脚上的靴鞋穿的甚至不统一, 但就是那种自家兄弟, 邻家长辈去奔赴战场的感觉,引得成周城内百姓群众的激动与追逐。
楚国真正在正面战场克敌的整齐划一的强军,反而在这支秦晋混合,年龄差极大,甚至杂牌一样的军队面前黯然失色。
带着骄傲笑容的老少将士,为首策马丝毫不掩饰女人身份的红衣将领, 还有他们与周围的百姓交流时熟悉的乡音。成周的百姓不论出身,却都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亲切与安全。
秦璧的人生传奇更是在百姓口中相传——
她既不是曾经接手秦国朝政的摄政王,也不是低调被迫嫁给晋王的王后,而还是蓝田君。让蓝田这个封邑因此扬名天下的女人。
辛翳与舒站在成周城内广场的台阶上,这里没有王宫,却比有巍峨的宫城更像是迎接士兵回家。
怀着身孕的南河也出席,不论是她的身份还是身孕,仿佛都像是平衡在晋楚之间的定心丸。百姓没必要知道那些谈判桌上下的激流涌动,只需要知道他们三人跟一家人似的有说有笑的站在台阶上就够了。
舒倒是做梦也想着和南河挽着手,谁也不用挡着脸,谁也不用遮遮掩掩,就站在应该在的位置,在所有人面前。
她有些兴奋,忍不住和南河说话,俩人一同看着秦璧从远处而来,舒忍不住感慨道:“她真的……真的光芒万丈对吧。我有时候也想要像她那样,但想想,她那份苦我还真未必吃得来。”
南河笑:“那你这个如今做丈夫的,对她好点就是了。这一场仗打的,就算因为伤过你被驱逐,也该召回身边了吧。我倒是还挺期待你们‘夫妻’同房的。”
舒转头瞪了她一眼,南河笑起来。
她回首看辛翳,辛翳的表情却并没那么开心,他背着手立在那儿,似乎在沉思什么。
但南河看着远远的队伍走近,她先注意到了某个人的眼神。
虽然说商牟这么多年,班师回朝的时候从来没怎么好好看过辛翳,他跟辛翳属于嘴上斗法面上生厌,每次他还朝的时候不是看天就是玩马鬃,这会儿却盯着——邻国的国君看!
喂喂喂、有点太明显了吧!
但辛翳竟然也没注意到这点,正琢磨他自己的事儿。
秦璧与商牟二人下马来,走到近前躬身行礼,人群爆发出欢呼。秦璧走到近前才发现南河的身孕,她有些吃惊,脸上也漾出了笑意,对南河挑了挑眉。南河对她还是既熟悉又有好感的,她抿了抿嘴唇笑起来。
二人到台阶前来,南河偷偷拽了一下辛翳的衣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和舒一同走下台阶,站在各自的将军面前,背后的大鼎燃起柴火,祭台上响起了军歌声,晋王楚王走下台,将佩剑沾酒,遥遥点在两国将领发髻上,才算是班师回朝的祝礼成。
请秦璧与商牟进入宫室的路上,还有大臣与将士夹道,商牟秦璧还要缀在他们三人身后,南河在夹道欢迎的呼声里,拽住了辛翳的手,低声道:“怎么了?你刚刚一直在走神。”
辛翳转头,对南河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我在想你前两天与我说的话。你说如果真的天下一统,或者再一统之前就要对抗贵霜与匈奴,这场战争的打法将与之前再不相同。你说那战争的意义将是保家卫国,到那时候再不是今日丢一城,明日割回来的事儿。你说可能对方上百年都不会停止战争,不论是晋国还是楚国,都还没准备好对应这样……的战争。”
辛翳:“我以前一直以为,如果是保家卫国,只有楚国这样强大有序的军队才能给百姓以安心。但今日我发现,或许强大有序是不够的。如果未来的战场在北线,楚军没有归属感,没有对每一城一池不能丢的决心,没有和整片中原连在一起的感受。要应对贵霜与匈奴,就必须让军队扎根在这里。你说的引进马种、官驿南北,建立军屯与军户虽然都很重要,但我觉得,晋军身上的某些特质,或许才是常年抵御外敌作战的根本。”
南河微微一愣,她咬了咬嘴唇,斜看向远处的晋国士兵:“是,这就是楚国的短板,大部分楚军的家与心根本不在这里,如果让晋国与贵霜作战失败,我们的楚军也未必能抵挡他们……你不要小瞧这些羌人,如果王朝积弱,他们一路南下到郢都都有可能。你听说过贵霜在晋国西北部疯狂屠城、烧山,甚至以人肉为军粮的事情吧——或许战争逼急了,他们会在整个黄河以北做这样的事。”
辛翳心底沉沉坠下去,他以为自己在位的人生,面对最大的难关不过是一统天下。
但没想到他连梦想中的天下还没能全部拥有,就遇上了外敌。
辛翳:“强大有序的军营,保家卫国的归属,二者或许都要拥有才有可能保有中原的土地。但问题是,我要如何做到。或许我这样说,你并不认同,但或许正要在贵霜与匈奴的火还没烧遍的时候,先拿下晋国……统一,我才能既有北方的士兵与军心,有南方的安定与粮草,才有可能……商牟此次回来,我不会要他久留。”
辛翳看着舒与秦璧并排走在前头几步,低声道:“我要派他奇袭晋国。从上党开始下手。”
南河知道商牟应该在身后不远,她想要回头,但还是没回头。
南河本想说:你看不出来舒和商牟之间有点什么吗?
但她认为辛翳是知道的,更重要的是,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以舒的性格,为了晋国她会对商牟手软么?以商牟的性格,他会因为舒而抗命不去攻打晋国么?
不至于因为晋楚之间的矛盾,这两个人就会因此彻底敌对,但谁都明白,有些该做的事儿是不可能改变的。
南河最后却只是道:“你要从上党开始入手么?那要尽快。”
辛翳有些吃惊:“你……是,我知道你会支持我,只是我本来想要等到孩子……”
南河冷静道:“她也在等。你要想要速度取胜,少拉锯多重挫的战役,就不能等。”
辛翳看向南河坚定的神情,忽然笑了:“我突然觉得,我忧思那么重,其实没必要。有你在,有你提醒我帮助我,就算抵御外敌再困难,那些羌人再难缠,但我不会输得。天底下有你不懂的事儿么?有你会忽略的破绽么?要是你我联手都赢不了,那就真的是天命了。”
而另一边,舒被比她还高的媳妇儿挽着进了宫室,秦璧甩掉靴子踏进屋内,也不顾自己的风尘仆仆,滚在舒卧房的矮榻上,翘腿道:“哎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是要把我发配去做小兵,我都路上想着要是菜粥吃不饱怎么给自己搞干粮了,结果过去还没素简多久,你这又让我鞠躬尽瘁了。唉,我这日子过得也不轻松。”
舒跟她就是又有点知根知底的熟悉,又有点针锋相对的隔膜,她站在一旁,扯了扯花盆中的草叶,道:“怎样?给了你个趁手的小兵,你一路升他我都没拦过你,你不是就想留他的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