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神情有些恍惚,辛翳看着她手指抓着毯子,心底暗叹。
但她却还是要问:“那贵霜打到哪里了?如果深入,再赶出去就不容易了……”
辛翳:“但也不是没有成就的。在上个月,他们已经打入秦国,光大城就屠了三四座,但贵霜与匈奴都并不擅长守城,只是杀光抢光,秦璧不愧是名将,她一个月内痛击对方,几乎将贵霜打退百里。但你也知道,这不是长久,贵霜与匈奴还会再来的,到时候秦璧未必防得住……而且匈奴也调转,往晋国北部来了。”
南河呆呆坐着:“如果……等那些羌人打下秦晋,你可能就赶不走他们了……我知道你已经不再是旁观,但如果不能尽快一统,后面的局势可能真的会很棘手。”
辛翳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也在想法子。你不必在此事上忧心。”
南河握紧他的手:“你说舒会不会最后到以身殉国……”
辛翳:“那她就太不珍惜自己的百姓,也太不珍惜你救回的那条命了。”他低头亲了亲南河的手背:“你别想了,就算后头局势艰难,但难道还比我们当年更难。没有咱们两个过不去的坎。”
南河摸了摸他脑袋,心里安定了几分,看向了窗外的风雨。
遥远的云台,同样风雨,窗子被横栓挡住,但缝隙仍然在漏风,吹得屋内帷幔抖动飞舞,风声像是无数人嘬着口哨不停,舒收到了一封军书,说是秦璧生了风寒,却仍然不离前线,亲自上阵巡逻,她几封书信命令她以自己身体为优先,她却似乎不管不顾。
舒将头发在脑后草草一挽,看向桌案上摊满的竹简牍板,不少都是她这几日彻夜写成,她要说的事太多,她想要发出的命令太多,但总仿佛有不够的地方,不能交代的细节。
外头宫人报声都被风吹散了,来的人推开门,又赶紧合上门,他拿着琉璃灯罩的黄铜灯,行动也有些狼狈,叹道:“雨太大了,这样子,黄河都要出问题的啊。你还好么,你瞧瞧你的脸色,难不成又是没睡么?!”
狐逑走近来,他满面忧心,将黄铜灯放在桌案上,光映在一沓沓竹简上,他愣了一下:“你写了这么多?军信?”
舒托腮,对他笑了笑,嘴唇干的泛白:“写的都差不多了。”
狐逑:“你要不口述让我来给你写吧。坐久了腿怕是都要废了。”
舒:“不,这不是你能代笔的啊。不过也有一份给你的早就写好了。”
狐逑太过敏锐,亦或是他对她太过熟悉,就在舒微笑着将带着彩色绸带的竹简递给他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事。这些时间他们的谈话里,其实很多时候都暗示了她的某些决定。
狐逑一瞬间几乎汗毛耸立,双眼酸痛,他差点腿脚发软,手攀住了桌子,人矮下去,他仰起头来,神情大恸:“别,你别给我。舒……你不要做些、做些伤害自己的决定。我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 舒:我还啥都没说呢。不至于,不至于。
第253章 时迈
舒却显得很冷静,甚至并不悲伤:“……我自有打算, 你先看吧。”
狐逑膝行几步:“不——舒, 一切局势都不止于……”
舒打断他的话, 正色道:“让你读, 这是诏书,是对你的命令。”
狐逑接过竹简,有些颤抖的手打开,里头还夹了一张薄薄的牍板,上部刷着诛杀,是朝廷下令的通用形式。他猛地抬起头来:“你要罢免我与我哥哥在朝中的位置?!然后……封爵?成为旧虞的县公,驻守旧虞?”
狐逑:“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按住了狐逑的手背:“大球。我要退位了。”
狐逑猛地站起来, 他不是没想过舒会做出这种选择, 但他的反应也如他这些日子翻来覆去想过一般:“凭什么!晋国走来这么不容易, 凭什么让他楚国白捡!大不了最后真拼个你死我活——”
舒:“是,拼个你死我活,我到楚国或贵霜攻入云台之前,怕是还有粟米与炖鸡吃, 但别人呢。”
她缓缓站起身来, 长发披在身后:“我也总想,凭什么。但凭什么,不是一个成年人,更不是一个王的思考方式。重要的不是凭什么,而是我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想的是结果,而不是所谓那一口气。”
舒低声道:“我甚至还想, 大不了拼个死活。如果是只有贵霜进攻晋国,我绝不可能退位,更不可能退缩一分一毫。甚至,如果不是暄妹在楚国手握大权,我都不会选择退位。正因暄妹的正直与对他的钳制,我才敢相信,她的保护下,晋人才不会被楚国当成送死的工具,有她答应我的承诺,晋国境内才能温饱与安定。让我退位的,并不只是太过艰难的局势,而是她在楚国。”
舒扶着狐逑,想让他站起来,她笑道:“所谓的继承王位,所谓淳氏的血脉。我找一个外男留下子嗣,又与暄妹腹中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如果天下大统,一致对外,那个孩子将继承的是一个统一的王国,那孩子将会像周天子一般。我所谓的子嗣继承,继承的如果是残破贫穷且排外的晋国,又有什么意义。”
狐逑:“可是放弃了这些,会有好结果么……楚国会放过你么?那你就这样撒手——”
舒:“楚国不过是怕我再找理由复国。只要楚国收到这些,我也会对外公开我的女子身份。”
狐逑吸了一口冷气。
舒微笑:“然后我就离开。”
狐逑:“离开?!”
舒笑起来:“我要谁也找不到我。谁也不许来找我。我要去好多我只在竹简与军报上出现的地方,我要像她一样,就算迎着战乱,也要亲自用双脚走过许多地方。”
狐逑:“你……你我都流浪过,你明知那样的日子不好过,甚至会有危险——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舒笑:“那又怎样。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早给自己心中列了个单子,想做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我还想梳着坠髻穿着裙装,与我阿娘住在巷子深处的院落里。我还想做一地的小官,管不了打仗与兵马,却管得了县中百姓生活。我还想去瞧瞧大海,想要去楚国看看,想要与我阿娘一直在一起,想要去给我暄妹带孩子。我不畏惧承担晋王的责任,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呀。”
她说起来的口吻如此向往,让狐逑心底发酸。
舒:“我本来是想让阿娘跟着暄走的。就是因为那时候我就做过这个想法了。不过她怕是不肯离开我君父太远。”她又掰着手指想:“之所以让你与你兄长辞官,一是因为你兄长身子不佳,二是因你与我关系太近,到时楚国虽吸纳晋人,但怕是有戒心不会用你。与其让你到时候连官位都没有,不如如今将你封爵。狐家虽没能恢复几百年前的荣光,却又重新有了爵位。”
狐逑却摇了摇头:“不……不,我要跟你走。”
舒一愣:“什么?”
狐逑:“你不是要走天下去看看么,我与你一同。就像我们之前被迫流浪那样,只是这次,我们可以主动选择要去哪儿。”他甚至眼睛亮了起来:“虽然我也不没什么在外头生存的能耐,可两个人总是能相互照应的!”
舒失笑:“你爵位也不要了,要跟我去流浪?”
狐逑:“你王位不都不要了么?”
舒笑了笑,却发现狐逑的表情是认真的,她心底有些慌了:“我并没有打算同别人一起走……”
狐逑却抓住了她的手背,他半跪在地上,仰头抿嘴笑了:“我这些日子翻来覆去的怕,怕你是想了断,怕你是想以身殉国。但如果你是做了这样的选择,如果你心里过得去,你能够说服自己,我当然支持你。只是,请你也带上我。想要与你做君臣也只是想要与你更靠近,如今就算不当君臣,也可以做一起相伴旅行的友人。”
他两只手捏住她的手,态度几乎有些虔诚,眼底更有些欣喜。
舒却一时间呆住。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有时候也会多想,会不会狐逑对她也有超越友谊的部分,会不会她也有对他过于依赖和亲密。但狐逑的态度很退让甚至隐秘,她渐渐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而在这个时刻,他却仿佛觉得阻隔他的事情全都消失,他终于打破曾经过分压抑自我的态度,对她吐露。
但舒却觉得恍惚。
她是否对狐逑有过好感。
或许有的。
觉得跟他相处实在是太过安心的感觉,也曾给她带来一直这样也挺好的想法。
但她此刻心却有了偏向,她的幻想也不再是那种小女孩漫无目的的“这样也不错”,而是“就算不在一起也无妨”。
她并不太在乎自己会不会跟商牟在一起,但他的直接让她的心一次次极紧、惊惶、又承认,他的坦率态度让她觉得不必要“挺好”,她只需要几次坐在台阶上斗嘴,几次在夜晚庭院里的拥抱,她就在自己的生活里有些可回味的点缀,就够得上“最好”。
更重要的是,舒不想要他跟随,不是因为她不想与狐逑有所发展,而是她想要远离所有人,而是她想要感受“独自”,她想要为自己二十年来被各种爱她或不爱她的人拨动的人生轨迹,自己毫不控制的走一回。
就算是商牟说要作陪,她也会拒绝。
她只是向往着发现自己。
她想要让舒消失一回,存在一回。
舒反握住狐逑的手,摇了摇头:“我已下定决心,我离开,不要任何人作陪。就算你的心意让我很感动,我也要拒绝。你不能跟我走,更何况,我还有工作要交给你。我希望上阳、旧虞一线成为未来对抗匈奴的最重要的南北粮道,这也是……如果你真的心里有这段友谊,或者说你仍然认为我是晋王,那这是交给你的最后的工作。”
狐逑仰起头来,他瞪大眼睛看向舒:“你要知道我只是想跟你走——我、舒,你应该知道我——”
舒笑了笑:“可我已经做的决定,谁都不能阻止我。”
狐逑仰头,半张着嘴,望着舒的神情,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
可是我喜欢你的。
不能离开的那种喜欢。
几年来的注视与陪伴,这种距离与倾诉成了我的皮肉,我的一部分,你有你的决定,可我……
我是那么喜欢你。喜欢……一直向前不停的你。
喜欢……谁也不能阻止的你。
狐逑忽然感觉到有泪涌上来,他想抽手,想要转身,但舒用力的反握住他的手,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像是给予了请求理解的回应。他躲不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很多人,也没有谁在。
他只得深深躬下身去,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眼泪掉在了舒的手背上。
他一直想抹掉当年那个也惊慌失措的小胖子的形象,他想成为让她觉得安心与可爱的人,他不想在舒面前哭,但那她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后背,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应该说,应该早在他开始对她担忧,对她不舍,甚至开始远远注视她的两年多以前就说,就告诉她……
但舒也吸了吸鼻子。
舒:“但我总是最想先感谢你。或许别人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少,但我知道没有你听我那些胡话,那些烦恼,那些幼稚的气恼,卧撑不到今天。大球,谢谢你。”
狐逑弯着腰,他用胳膊使劲蹭了蹭眼睛,他知道,某些事是因为他未曾说出口,但如果说这份……友谊,那他们彼此都抱着真挚的认同。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破涕为笑:“那些牍板军报,我替你发出去,你要交代的事有很多很多吧。”
舒看了一眼桌子上如山的文件,点头:“嗯。”
北方的秋天很短,天很快的就冷下来。这里的冬天不如郢都绿,不过她也算是见过几回了。南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耐不住冷,她已经按着过冬的规格来了。
她有些日子不太往檀宫的书房或主宫跑了,也不太在朝堂上露脸了。
但这个下霜的早晨,景斯却急急忙忙扶她,说辛翳找她过去。
南河也不知道是不是连着心,她心底忽然有些莫名的慌神,甚至脚步有些着急。
等她走到了侧殿,那里是辛翳暂做书房的地方,辛翳跪坐在桌案后,身前堆着数不清的竹简与卷轴、牍板。更重要的是,四周跪着奴仆,却只有一个人并不行礼,背着手笔直的站在侧殿正中。
南河看到那身影,还有黑衣佩刀与皮质的手套,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回过头来。
南河一愣:“之茕?”
宫之茕看向她,又看向她的肚子,竟转过身来,背对着辛翳,对她一礼:“闻喜君。大君命我前来送信。”
南河松了口气,笑道:“是她知道我快待产了么?所谓待产,其实也没那么早呢。我自己摸不准月份,所以准备的早罢了。”
宫之茕仰起头来还没说话,辛翳却在桌案后寒着脸色:“不,是……晋王决定退位。”
南河一惊,抬头看向他。
辛翳冷冷勾了下嘴唇:“她大概会以为我会高兴吧。呵,虽然我想要晋国,但……是,我没什么资格在这儿不高兴。但事实就是,我要来收拾整个天下的烂摊子了,我楚也不再有缓冲的时间了。”
第254章 执竞
南河站在那里,却愣住了, 低头看向宫之茕, 急道:“那她下一步要怎么办?她是打算直接退位, 还是对外公布身份……她以后要住在何处?”
宫之茕摇头:“臣也不知, 她或许……自有安排。”
辛翳感受到了南河的不安,他收起了不太好脸色,他走下来扶住南河,道:“你问他不如问我。我刚刚简略翻了翻,她真是规划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