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扯谎,昨日军报来时,商牟让她写下牍板,命人紧急递去章华台。她那时候才知道楚王并不在郢都,而是去了章华台。
她现在内外大事儿要忙的极多,很多军令或者督查的事儿竟然都压到了她头上来,商牟还动不动招她去当个修书又端茶倒水的仆人,她觉得自己快成了连轴转的陀螺,连站会儿的功夫都没有,睡觉的时候都不梦见晋国和君父,全是商牟那张臭脸。
行刑军官让旁边几个拿刀的都擦了擦刀,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儿,怎么一下子处死这么多人。”
舒收起笑容,脸色冷淡几分:“知道前些日子车队惊马的事儿吧。驾车士官俸金更多,战场上也更安全,如今又缺车兵,他们就滥竽充数,贿赂了选拔车兵的小吏,偷偷学了几日驾车,就敢登车。而后练兵时,这几个不会驾车的惊了马之后,横冲直撞——”
行刑军官一下想起来了:“这事都是中旬的事儿了吧!我记得当时在河滩的马场,是随车步卒和战车一同练兵……我记得惊马之后,车到处乱撞,闹得一片荒唐,光压断腿的步卒就好几个,还有几个当时就被车外镶的利器给扎死了。怎么现在才处理!”
舒:“还不是这些选拔车兵的小吏相互推诿互不承认。这事儿也让商君震怒。”
这说着,行刑已经开始了,那军官也只好笑一笑,表示忙完了工作再聊。
舒倒觉得这些人犯事儿罪有应得,反倒是那些行刑的军官大多是信鬼神的楚人,平白无故要干这样的脏活,更可敬一些,抬手作了个揖。
行刑很快,等最后一颗人头落地的时候,雨也有些大了,血随着雨水漫开,变淡,浸进铺着碎石子的地里,舒还有事儿忙,自然不能跟行刑军官在这儿顶着大雨唠嗑。
等她回到上阳城内的院落,商牟也带人从外头回来,舒正脱下草鞋,站在回廊下头对他行礼。商牟一身麻布衣裳湿的差不多,他带了个斗笠,脚上穿的草鞋比舒的还旧,他跳下马来,坐在回廊台阶下脱鞋,对廊下垂手站着的仆人道:“叫钟仑还有他们几个来,作战一事要再议。你,过来给我拿剑。”
他说着指了指舒。
第81章 山有扶苏
今日下雨,舒也没有穿袜, 而是穿了草鞋,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在商牟旁边, 沾染了几分糙劲。
可她虽然打小也习武, 但毕竟既是女子也没吃过太多苦,穿了几日草鞋,脚面上便磨了一道道伤痕。她走过来接过商牟的佩剑时,商牟一转眼也瞧见了她光着的脚。
他微微一愣,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站起身来, 没有多看舒一眼, 大步往内室的方向走, 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舒走进去也将自己的佩剑放在房间一角,将自己平日用的小桌搬到角落,刚要跪下准备磨墨,商牟盘腿而坐, 道:“那么远你能听见什么, 过来。”
舒不太明白,只好把桌案也拖过去。
商牟:“又没让你写东西,你坐过来还惦记着桌子……不知道还以为你跟桌子长一起了。”
商牟眼前的军报都已经堆成了山,他拆开一目十行的看过去,随口问道:“车兵惊马一事都处刑了,你去看过了?”
舒规规矩矩道:“嗯。人头落地, 也算是给伤亡的兵士一个交代。“
商牟显然不喜欢看字,拧着眉毛骂骂咧咧的分辨上头因潦草看不懂的字儿。舒早就听过商牟的花样楚骂,某些骂法包含的伦理关系太过复杂,她甚至都已经放弃理解,此刻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直皱眉,她学会了自动屏蔽。
商牟骂了几句,来得快收的也快,下一句就道:“怎么着,你这些天手下经过的人命也有不少了,没对我有意见?”
舒要不是绷着神经,就把他这句轻飘飘的问话跟楚骂一起屏蔽了。
她赶紧回过神来道:“怎么会。”
商牟笑:“哟,这话是真是假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划掉一个名字,都去查的清清楚楚了。这里头是都犯了军法该杀,但肯定也有让人不想杀的。”
舒这才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商牟觉得她年纪小,必定心软。
舒确实心软,在那些该死的人的背景铺陈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好几晚上都没能睡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商牟承认故意让她去干这事儿的,因为他确实想用这个小子,但脑子再聪明,也是贵家出来十来年没离开过旧虞的贵族少年,要是手下不沾点血,直接带她去见识战场,怕是要吓掉半条命不可。
他也是有点恶意,看着舒天生有点讨人喜欢的劲儿,他就非让去他干督促军法处死的脏事儿。
没辙,他就天生是这么个见不得白纸的混蛋性子。
这会儿舒低着头,额头上那块儿细长的疤还没掉痂。
商牟有点愧疚,又觉得:操,都是老爷们,她长得细皮嫩肉点,看做事儿也挺利索,从来不娘们似的这不行那不愿的。他小时候被他爹抽得两腿肿的跟水萝卜似的,就是偶尔逃到房顶,也要有下来跪着挨抽的时候,还要顶着被打的裤子都快穿不上的屁股,自个儿登着梯子把踩碎的瓦一块块补了。
狐舍予就是额头上被刮了一道,她这个年纪,估计掉了痂之后连疤都看不出来。
商牟竟然觉得特别不顺眼。
天天顶着这道细疤在他眼前晃荡,简直就像是脑门上写了四个大字“给我道歉”。
倒他妈的歉。他是将军!楚国这么大的地界,除了辛无光那个臭美精,和已经入土估计也能光耀史载的荀南河,就是他和原箴一文一武了,就算是二把手了。
一个晋国逃难被绑过来的落魄小贵族,做事儿满肚子心眼,故意拿着给他做事儿的身份当花招,他就给磕了个小疤,还能怎么着?!
他脑子里还回荡着“老子在这儿最大,就是弄死个落魄小贵族也不能怎么样”,嘴上就已经说出了口:“那疤……该掉了吧。”
舒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她摸了一下,自己都快忘了:“出汗的时候会有点沙疼,估计改掉了。”
他怎么突然扯到疤上来了。
商牟对他瞪着眼,舒搞不清楚他刚刚疑似关怀的一句问完了之后怎么就又凶神恶煞了。
她自认没说错话,商牟又眯了眯眼睛,把那点关怀的小火苗给掐死了:“下回长点记性。“
舒:“……”
商牟:“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舒:印象里师泷都没这位那么爱发散……她要找找情绪才能想得起来刚刚要说什么。
舒:“啊……臣只是觉得,军法严苛不是什么坏事。”
商牟满脸要被竹简上某些不靠谱的措辞气死的模样,语调跟那张几乎都要拔刀见血的脸分离开来,平和道:“法中不该有体恤?不怕因峻法过苛,让将军被士兵厌恶?”
舒:“军法毕竟不同。屯长、百将可以依靠个人能力、魅力让士兵信任且依赖他。但若成了领军之人,面对千万将士,唯有严苛的军法,才是治军关键。若是他们有家小,有苦衷,尽可以不去做违反军法的事情,毕竟军法就在那里人人可知。但既然自己做了混账事情,到了要死了才说什么家小苦衷,便是狡辩了。“
商牟从军报上挪开眼,看了她一眼。
她半低着头,说的认真。
舒:“唯有惩恶,才能凝聚。将士们一时因目睹刑罚而战战兢兢甚至生怨,这份怨也会在战场取胜时被化解。治军不严便是可能战败,将士们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自然也会知道胜利、活命才是最重要的。越是经历的胜利越多,将士便会越敬畏军法。最近犯军法的人多,也是因为上阳有不少部队都是新编入,甚至混着秦人晋人,还没一起打过仗罢了。经此一役之后,违反军法的人也必定会锐减。”
舒说完,抬起头来,商牟眼神简直像是尖牙要刺穿人似的锐利。
她心底一慌。
商牟:“你打过仗?”
舒连忙摆手:“怎么可能!我……我阿爹跟我讲的。我爹喜欢这些事情。”
商牟眯眼:“狐氏早没人入朝了,你爹倒是挺会在旧虞那地方关着门自个儿琢磨啊。”
舒惊得两腿都有点发僵,她脑子乱转,想着该怎么解释。
她并不知道淳任余都能让辛翳在军力悬殊的情况下吃了不少亏,也算是相当懂得打仗的王了,若不是晋国国运不济,常年灾害,积贫积弱,要给淳任余手里塞上赵、楚这种级别的兵马,他非横扫列国不可。
她从小耳濡目染在淳任余的教导下,自然不知道淳任余教她的这些,都是他三十年打仗总结下来的至理,是一般年轻将领想学也学不来的。
商牟转过眼去:“挺好。我想跟我阿爹学也没机会了。”
老东西走的突然,还没把他从吃饭都爱用手抓的野猴教化成人样,就受了重伤。那年,他拿着小楚王给的虎符死命的往郢都奔,可还是晚了半步,邑叔凭急不可耐的对商氏下手了,他那些平日里瞧不起他的长兄胞弟倒也是硬骨头,一路带着老东西拼杀出去,命都没剩下,最后杀出条血路,只剩了几个女眷,把受了伤的老东西给送出了郢都。
等小楚王埋在郢都的兵力动手,屠了孔氏老小,老东西商函才从郢都外躲藏的村里被接了回来。
他看着家里血糊糊的一大片,夏日里烂了的血肉都生了味道,那都快让他跪出两个坑的祠堂里,先给先祖的泥偶与祭品下,一片尸体,好几个人都是背靠着祠堂的鼎座倒下去的,显然是想保护那座商氏几百年前迁徙时也随行到郢都的旧鼎。
他真不知道孔氏跟商氏到底有什么仇,那鼎外光耀先祖的铭文被人用刀狠狠划了几道。这比掘祖坟,灭鬼神还过分了。
但伤的自己都快走不了的商函倒是很沉默,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望着人间炼狱般的家宅,好一会儿才抬手,让商牟去宫里借人来打扫院子。
打扫院子很麻烦,死的人太多,溅的血太多,擦洗干净是不太可能了。
商牟有点受不了,他想搬走,老东西不愿意。
他苟延残喘的最后几个月,都是在那地板已经擦不干净的屋子里养的病。商牟本来跟他有到死的结仇,打算一辈子不管他叫一声爹,但特别是最后几天,仿佛有了些感应,脚下忍不住往那老东西的病榻前去。
他以为商函要不是骂他,要不是该教教他一点他总学不会的朝政之事。
但商函没有,他就是说些商牟小时候的事儿。
襁褓里的事儿,刚会走路时候的事儿,听起来极其陌生,而且商函那老头子的回忆里,他小时候倒是很讨人喜欢。商函还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夸了他几句,说他骑射确实相当出色。
但最多的还是道歉。
他病的人都浮肿了,断断续续的向他道歉。
商牟听得却毛骨悚然,心脏都被捏紧了。他听不得这些,还不如一巴掌扇过来打得他都没办法张嘴吃饭。
商函最后的时间,没教他任何东西,没说一句期盼。他似乎觉得为人处世学不学无所谓,朝野政事到时也能跟旁人学,但不道歉,不把该给他的补给他,把那点仅有的回忆说出来,就真的要把这些带进坟墓,商牟也就真的没机会得到了。
当然这些,都是他大了之后才理解的。
商牟走神的时候,却听见舒低声道:“我阿爹怕也有很多想教我的事情没得机会。我悔已无用,只能把阿爹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想起来,都慢慢品,十几年他教了我不少,够我品一辈子了。”
商牟觉得她这话说的……很细腻很眷恋,和他对老东西的心态并不一样。
但却本质上有什么相似。她的坦率与正视,仿佛让商牟觉得自个儿也能……或者也该轻松一点了。
他抓不太住要点,微微皱眉刚想转过头来,再多与她说一句,就听见外头一边奔过来一边喘的跟老驴转磨似的声音,门一下子被推开,钟仑花白的发顶对着他,撑着膝盖就跟要喘吐了似的,咳嗽道:“商君,臣、来迟了一点。”
商牟:“……不用跑。跑什么啊。就是商议作战,也不差这半寸香的时间,您老再这么蹦蹦跳跳,我要让您吓死了。”
他说完话,转过头去,舒已经退远了半步,到那儿磨墨去了。
算了。下次再说。
估计也没下次了。
都是死了老子的人,交流心得可还行。
钟仑带着要来商议行军的几个军中武将高官走进来,商牟对舒抬了抬手,她连忙隔间的柜子中,抱出被卷起来的绢布大地图,铺在了地上。那几个武将都不算太年轻,性子也都很好,看她一个人忙活不过来,也都帮忙,扯平了地图,各自拿着佩剑压在地图边缘。
他们这些日子也见惯了舒,她看起来确实从小没当过伺候别人的角色,奈何心思细致,有时候不需要人指挥,也会主动做些给他们倒茶或拿软巾的活,不让人觉得是下仆在做事儿,反而像是家中小辈的关怀。
舒给他们铺开地图后,就将手里的指图用的木鞭双手递给商牟,将他们平日里商议行军用的小木车和泥偶摆在一旁。
商牟心里也不得不说,有这个小子在,简直省事太多了。
商牟率先开口:“魏军虽然于正面战场发檄文在东侧会战,但檄文会战是老规矩,大家虽然还会打会战,但是不可能不使别的手段。”
舒跪坐在一侧,也看向了地图。
檄文会战几乎算是春秋来的旧日打仗规矩,有点约群架的方式,往往双方都是在某地域列阵,双方将领发檄文在战场上念出,内容不过是“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是给谁出气或主持哪几个国家的公道”读完了檄文,双方就开始按照各自的列阵开始在空场上打对战。
但从一百多年前周王室覆灭后,大家都不再需要檄文这种遮掩目的的文书,在会战场地偷袭突袭的状况也越来越多,就算有时候会有正式的会战,也会有多支队伍在会战的掩护下从其他防线突袭。
不过现在两国开战虽然第一场必须先打会战,但已经成了仪式性战役。
像这次魏国说在上阳东侧进行会战,楚国就不得不派兵参加,因为如果会战能全面碾压,可能魏国也会考虑到底还继不继续打仗。
不过上阳城内还在加紧工事,商牟也预备好了魏国的突袭。
这次他们讨论的时候,却拿出几个人偶,放在了黄河南岸,道:“现在两万楚军驻扎在这里,虽有船桥连通两岸,但马匹和战车都没法过岸,所以我们要考虑怎么利用这两万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