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不过,和队长争了几句,就被痛打了一顿。
那个大年夜,顾翠英的嘴就没停过,把周牧野骂了个狗血淋头,两丫头不敢说话,苏桃也无动于衷,没有帮他说一句话,公公是和稀泥的,什么忙都帮不上。
浑身是伤的人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一晚上没回来,那个大年夜,西北风呼呼刮了一夜啊。
开春后,他就走了,去城里学瓦工帮人家盖房子了,瓦工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呢?听说他腿也断过背也伤过,混了六七年,才稍微有点能力把小花小草这两丫头从火坑里带走。
她一路小跑,穿过人群,终于走到了他跟前。
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在心里喊着,牧野,我来了,不算晚吧?
他们挑河都是挑河底的淤泥,担子晃起来的时候,总会有淤泥掉到地上,所以过一会儿,队长就要让妇女拿一些干的稻草铺在路上。
这会儿还没来得及铺,周牧野挑着满满的一担淤泥,刚走两步,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小媳妇儿。
他脚步一滑,步子踉跄了几下,差点没摔个人仰马翻。
他后面跟着的几个青年也是花溪村的,几人揶揄:“周牧野,看到新媳妇儿,看把你激动的。”
周牧野心里抖了一下,他哪是激动?他分明是怵那小媳妇儿,昨天晚上她那一刀子插得够狠的,到现在他都疼得直抽气。
苏桃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二十岁,生得高大挺拔,虽然常年吃不到好的,但身板子很硬挺,肩膀宽阔,就是有些清瘦,两颊略有些凹陷,小麦色的肌肤上起了薄薄的一层汗,整个人看起来热气升腾。
明明那么俊,明明比他们县城学校里最好看的男生还好看,哪里可怕了?她上辈子光看到人家的凶悍和穷酸了。
苏桃细细喘着气,想起从前的过往,眼眶里含了热泪,怎么从前就只看到了他的凶悍呢?
后头那几个青年昨儿晚上偷摸埋在了周家东屋墙角下,想偷偷听听县城小媳妇儿是个什么声儿的,却没想到,只听到男人短促的一声闷哼,然后就没了动静。
这婚肯定得离,这是他们得出的结论。
果然,一大早,在挖河的队伍中,他们看到了周牧野,几人围成一团,幸灾乐祸地在讨论周牧野行不行的问题。
这会儿,那县城来的白得跟面团子的小媳妇儿,竟然过来找他了,这让他们有些一头雾水。
别说他们了,周牧野也觉得心里发怵。
他可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小娘们用刀子扎了他之后,热泪滚滚,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大哥,你放过我吧。”
他只闷声说了句算了睡觉吧。
小花小草匆匆赶上来,捂着胸口喘着大气,周牧野顿时急了,撂下担子,一把将两丫头拽到了身后,然后凶悍地看着苏桃:“你别为难丫头们。”
苏桃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以为她拿丫头们当人质找他谈判来了吧。
她这一笑,众人都看傻了眼。
后面几个青年在心里齐齐感慨,地哎,好看,真好看,比年画上的人还好看呢。
周牧野也愣在了那里,晌午的阳光温暖地照在她那白皙的皮肤上,她那皮肤怎么就那么细,真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一想起鸡蛋,他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好久没吃鸡蛋了。
生产队长抱了捆干草走过来,扯着嗓子喊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杵在这不干活干什么呢?”
几个青年赶紧挑着担子往前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多望几眼。
苏桃往前挪了两步,走到周牧野跟前,声音柔柔道:“你受伤了,跟我回家吧。”
周牧野的眼神冷漠又带着防备,没办法,苏桃知道,打个巴掌给个甜枣都不是这样的,她这样太像伪装的资本主义大尾巴狼了,他被她弄懵了。
昨儿晚上凶残地刺了他一刀,这会儿却温温柔柔地跟他说话,谁不懵?
他冷冷地开口:“我没事,你回去吧。”
小草在她哥后面一头雾水,小声嘀咕:“大哥受伤了吗?我咋不知道呢?”
小花扯了扯她的袖子:“大人的受伤,有可能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
小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桃不死心,又去找大队队长,跟队长说明了情况,那队长为难地表示报名了来挑河,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要是他走了,没人顶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苏桃急得没办法:“那……我能给他处理一下伤口吗?”
队长点了点头:“快着点,别耽误功夫。”
苏桃匆忙转身,走到周牧野身边,一把抓住了周牧野的手:“你跟我过来。”
她的手,又小又软,虽然她力气不大,可周牧野却像是着了魔似的跟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河堤上挑着担子的青年们一脸‘我不懂’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苏桃拽着周牧野去了河岸旁边的一个小土坡上,土坡上有棵树,树枝光秃秃的,她让周牧野坐在树根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刚才买的红药水和纱布。
“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周牧野恢复了冷硬的表情:“不用了。”
他实在是摸不清小媳妇儿心里在想什么。
苏桃一本正经:“不行的,一定要处理的,不及时处理你伤口会烂掉的。”
说完就上手扯他的毛衫,他穿的毛衫已经好几年了,领口早就松了,她上手一扒,就露出了一大片小麦色的皮肤。
苏桃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连血都热了,她这是……她这是在干什么?
周牧野也愣在那里,娘的,城里人就是会耍花招,怎么一套一套的?
她也来不及害羞了,单腿跪在地上,然后拧开红药水的瓶盖子,塞到他手里:“拿好了。”
又捏了一片棉花球出来,蘸了点红药水,揪着他毛衫领子,轻轻擦拭着伤口。
周牧野浑身僵硬得厉害,一动也不敢动,视线所及之处,是她娇嫩的红唇,他喉结滑了滑,立刻将视线撇开了。
在弄清楚她的意图之前,他不能被美色迷了心。
苏桃看着他的伤口,想起上辈子的事,心口堵得厉害,一时泪珠子直往下滚。
“对不起。”
周牧野听到她的抽泣声,又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她,一看又呆了眼,她那桃花眼水汪汪的,眼泪珠子跟豆子似的往下蹦。
哭都那么好看。
不行不行,糖衣炮弹眼泪弹,他不能上当。
不远处田垄上的小花小草看到嫂子扒大哥的衣裳,一时羞得不敢看,赶紧背过了身去。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微风轻轻吹着,小花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我好喜欢嫂子啊,好喜欢看她和大哥在一起的样子。”
小草抿嘴一笑:“我也喜欢。”
第3章
苏桃把药水和纱布都留给了周牧野,嘱托他每天都要记得擦药水换纱布,周牧野只觉得,这么点小伤口,至于吗?
但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他还是答应了她。
苏桃知道,她不能每天过来,不然家里可能就要吵翻天了,药物方面是可以了,但她还得想办法给他补补身子,毕竟身上有伤,又要干重活,不补不行。
周牧野又去河底挑泥了,苏桃和小花小草就坐在那小土坡上看着不远处干活的大部队。
水溪村有个田大嫂,四十多岁,她男人早年在外面当兵死掉了,她就成了烈属,村里对她一直都挺照顾,有点鸡蛋啊肉啊都是先尽她的,她日子过得算是比较好的,而且她为人热情仗义。
到了中午放饭的时候,别的大队村民都是去工棚那边打饭吃,水溪村的村民可以一起吃大锅饭,也可以自己回家烧饭。
一般田大嫂都会自己回家烧饭。
一看到田大嫂往居民点走去,苏桃就赶紧起身,对小花小草道:“在这里等着我啊。”
苏桃小跑着跟上了田大嫂,田大嫂摘了头上的红头巾,看了她一眼:“你是哪家的闺女啊?”
这十里八乡的还有这么好看的闺女?
“大嫂,我是花溪村老周家,周洪生大儿子的媳妇儿。”
田大嫂笑呵呵的:“闺女,你跟着我干啥呢?”
走到了田大嫂家里,苏桃才小声地说明了来意,她就是想让田大嫂给牧野开开小灶,能顿顿给他添个鸡蛋什么的,这个年代,吃肉是奢侈了,即便是田大嫂家,也不可能有肉的,只有到年底的时候,生产队杀猪,每家大概能分到几块肉。
说完,从口袋里摸了一块钱出来:“大嫂,难为你了。”
田大嫂果然是好人,一听她说了周牧野的遭遇,就特别同情牧野,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苏桃又搓着裤腿道:“大嫂你现在能给我煮几个鸡蛋吗?我两个小姑子还在河岸那边等着我回去呢。”
“你等着啊,我这就烧火去。”
人家闺女给了钱的,还很大方地一次性给了一块钱哩,这种小忙,她肯定是要帮的,反正她家里不缺鸡蛋的。
周牧野端着搪瓷大碗走到小土坡上,给两丫一人一个黑乎乎的烧饼:“吃吧。”
挖河吃得比在家里好多了,在家里只能吃地瓜干,麦麸粥,面粉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吃得到。
小花抬头看她大哥:“大哥,你只喝粥能吃得饱吗?”
“刚才在那边吃过一个饼子了,你们吃吧。”
小花将硬邦邦的饼子揪了一大半下来递到周牧野跟前:“大哥,你吃吧,我不饿。”
小草也赶紧跟着小花学,揪了一大半下来递给哥哥:“我也不饿。”
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盯着那饼子,可大哥要干活呢,一定要吃得饱饱的。
周牧野摸了摸小草的头:“哥真吃过了,听话,快点吃了。”
小花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捏着衣角:“大哥骗人。”
僵持不下的时候,苏桃从远处跑了过来,小草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蹦蹦跳跳的:“是嫂子,是嫂子。”
周牧野想,两丫头好像挺喜欢那小媳妇儿的。
苏桃一路小跑着走过来,然后瘫坐在地上,从怀里摸了个布包出来,往地上一摊……
小花小草眼睛都亮了:“是鸡蛋……”
苏桃食指掩在唇上:“嘘,小声点。”
小花赶紧抬头看了看四周,还好,这边没人,小草还在震惊中,蹲在地上:“嫂子,真的是鸡蛋啊?真的是鸡蛋啊?”
苏桃笑眯眯地点头:“嗯,是鸡蛋,吃吧。”
小草还在激动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鸡蛋啊,嫂子,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鸡蛋的啊?”
苏桃抿唇笑笑:“田大嫂家,我给钱给她了,她刚煮的,热乎乎的呢,赶快吃。”
然后抬头看周牧野:“你也吃。”
小花小草蹲在地上,眼睛里虽然亮着光,却不敢伸手来拿,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梦,哦不不不,做梦都不敢做吃鸡蛋的梦,就怕梦醒了太馋。
苏桃就拿起鸡蛋,在自己头上敲了一下,然后哎哟了一声,小草赶紧把头伸过去:“嫂子,你敲我的头,我的头硬着呢。”
苏桃怎么可能真的用她的头敲,她朝自己的膝盖上敲了两下,然后剥了个白嫩嫩的鸡蛋,先递给了小草:“吃吧。”
接着,又剥了个递给小花,最后,扯了扯站着的男人的裤腿:“你蹲下来。”
男人冷冷道:“我不吃,你们带回家慢慢吃。”
苏桃站起来,将鸡蛋递到他嘴边:“你吃嘛。”
周牧野就觉得身子好像麻了一大半,娘的,这小媳妇说话怎么这么娇滴滴的?
他只能接过鸡蛋,塞进了嘴里,苏桃莞尔一笑。
“小草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苏桃惊慌地回头看去,小草猛捶胸口,好像是噎到了,几人哭笑不得,苏桃赶忙帮她拍背,周牧野将白搪瓷碗递到她嘴边:“喝口粥。”
好一会儿,小草才顺过气来,激动得眼泪都飞出来了:“嫂子,太好吃了,真香。”
苏桃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小草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我都一年没吃鸡蛋了。”
小花不甘示弱:“我都两年没吃鸡蛋了,也没像你这么急,你羞不羞?”
小草急了:“咋可能两年呢?你跟我一样,是一年,你不记得了吗?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哥偷偷从缸子里拿了几个鸡蛋出去在外面煮给我们吃的,你不记得了吗?”
小花吐了吐舌头:“我逗你玩呢,这都听不出来吗?傻丫。”
太阳和暖,微风不寒,他们都笑着,苏桃知道,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吃过中饭,三个人还在土坡上躺了好一会儿,直到日头不那么好了,苏桃和周牧野告别之后,就带着两丫头往回赶了,她会再过来看他的。
看过他,她就放心多了。
羊肠小道上,三人急匆匆地往回走去,苏桃小声道:“小花小草,今天吃鸡蛋的事,回家可一个字都不能说,知道吗?”
两丫点头如捣蒜:“放心吧嫂子,我们一个字都不说。”
两丫头聪明着呢,知道嫂子在防着谁,她们也很讨厌顾翠英,只是不敢反抗而已,如今有人领着她们暗中反抗了,她们肯定跟嫂子一条心的。
三人走得不快,慢悠悠地游荡着,回家早了顾翠英肯定让她们干活,到家的时候,外面已经擦黑了。
院子静悄悄的,灶头间有烟冒出来,苏桃探头一看,是她公公在灶台后面烧火,周牧楼在旁边跳脚:“爸,晚饭怎么还没好啊?我都要饿死了。”
“马上就好了。”
“先煮个鸡蛋给我吃吧,我饿死了。”
小花小草相视一笑,表情有点得意,她们白天吃了两个鸡蛋呢,这会儿兜里还有一个鸡蛋,等明天再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