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泽回头，小曦坐在电话旁的沙发里，用手捂着听筒，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她的声音尚且正常，可是她的手却在颤抖。
“我会的，护目镜一直放在后备箱里，你放心。”说完，他拿出钥匙，打开自家的门，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在此时响起。
见阿泽离开了，林曦收回挡住话筒的手，竭力控制着情绪，说道：“阿泽已经回去了。”
李晓茵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说下去，电话那头，出现了长时间地沉寂。
屋子里很静，静得林曦可以听见自己呼出的气体，喷在话筒上，产生的杂音，也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的声音。
终于，李晓茵开口：“小曦，最近妈妈和爸爸会很忙，这段时间里，我们会先住在小区这边，就不回老房子那里了。”
“嗯。”虽然妈妈的决定十分突兀，可是林曦却没有问为什么，原因她早已知晓。她的声音有些僵硬，虽然早有准备，可是当妈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曦仍旧不知所措。
上辈子，也是在这个时候，父母忽然不让她回家了。
那天晚自习，林曦突然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说她的父母最近忙，他们已经和学校商量过了，让她当晚就开始住校，宿舍已经给她安排好了。
她那个时候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隔天下午，她就收到了快递送来的，带着一股子消毒水味的换洗衣物和银行卡。
之后，她每天按时用学校宿舍的电话，给父母的手机打电话。
直到坊间开始议论起某种怪病，超市里的醋和药店里的板蓝根一夜售尽，上辈子的她才隐约猜测出，在医院工作的父母，为什么忽然不回家，也不肯来见她。
住在学校里的她，信息来源十分有限，一边复习高考，一边还要担惊受怕，生怕哪天电话那头传来不好的消息。
好在，她父母所在的医院，并不是专门收治R病毒病人的医院。
但是身在R病毒发源地的X省，谁也不知道，在每天接触的众多病人里，有没有人感染了R病毒。
在这场灾难过去了许久之后，林曦才听到妈妈偶然提起，她们科室是收治过，感染了R病毒的病人的，后来虽然将那个病重的病人送去了专治医院治疗，可是妈妈和爸爸工作的医院，还是有七个同事被感染了。
正是因为亲眼见证了R病毒的威力，她的父母和阿泽的父母，出于谨慎，选择了主动与她和阿泽隔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高考结束。
在她考完数学，近乎崩溃的时候，只能抱着电话痛哭，而爸爸也只能在电话里安慰她。
在那段时间里，唯一能相互安慰，相互支撑的人，只有同样住校了的阿泽。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和阿泽两人之间的隔阂，渐渐地消失了。
万事开头难，打破了沉默之后，李晓茵用轻快的语调说：“银行卡在妈妈卧室的床头柜里，就放在第二层，夹在那本《全科医学》里，密码你记一下，386723，钱我会定期打进去的。”
“嗯。”林曦抄起放在电话旁边的记录本，将密码记在纸页之上。
“记下来了吗？”怕女儿马虎，李晓茵想要再次确认。
“386723。”林曦照着纸上记录的数字，迅速念了一遍。
林曦不能念得慢了，因为念得太慢，会被妈妈发现，她的声音已经不对了。
“你自己一个人，过得不要太俭省，不要心疼钱，饮食上要注意营养搭配。”
“嗯。”林曦深呼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
“接下来，你要一个人在家住一段时间，要注意安全。你和阿泽互相照应着，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硬撑着，要互相帮忙知道吗？”
“嗯。”
“最好自己做饭吃，菜也要洗干净，这段时间除了学校，别往人多的地方去。衣服要用烘干机烘干，可以消毒。”
“嗯。”虽然极力忍耐，可是渐渐地，林曦控制不住她的声音了。
“还有，去取点钱，买个手机，把电话号码告诉妈妈，方便妈妈随时找到你。”
“嗯。”
电话那头的李晓茵，听着女儿渐渐颤抖的音调，也红了眼圈，“小曦……要好好照顾自己啊，知道了吗？”
“嗯。”
“等妈妈这里不忙了，就回家，很快的。”
林曦终于忍不住，抽泣着说：“妈，能不能……不要上班了。那么忙，我会想你们的。我从来没有自己生活过。”
李晓茵忍住哽咽，眼泪却掉了出来，“傻孩子，妈妈是医生啊。医生是不能丢下病人不管的。”
“爸爸要和你说话。”说完，她再也受不了般，把手机拿给林振海，自己坐到一旁，用纸巾将眼泪擦干。
林振海还算镇定，接过手机说：“小曦啊，记得每天看天气预报，冷空气来了，记得加衣服。”
“嗯。”
一个字虽然短，可是声音里的哭腔，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了。
只一个字，就让林振海红了眼圈，原本还算镇定的林振海，心里跟被拧了似的疼，“小曦乖，爸爸知道你第一次好几天都见不着父母，可是爸妈这边真的走不开，等忙过了这一阵，我们就回去了。”
“嗯。”
“冰箱里有我前两天刚卤好的牛肉，放在冷冻室里，记得拿出来化冻之后切着吃。”
“嗯。”
“我想想还有什么……我现在走到拐角了，你妈听不见。”
“啊？”
“小曦，我告诉你，你把衣柜里的抽屉箱整个拉出来，在抽屉的背面用贴纸贴着一张银行卡，卡号是226589，这是爸爸攒了十几年的私房钱，你真有需要就拿去用啊。如果没有急事，就给我留着，攒这点钱不容易的。”
“……”在这个时候，林曦居然被她家老爸逗乐了，一直忍着的眼泪和鼻涕，也因为笑声一起流了下来。
林曦吸吸鼻子，说道：“知道了。”
“密码拿纸记一下。”
“嗯。”林曦虽然应着，却没有去拿笔，因为这个密码她早就知道了。
她的爸爸，是一串密码，用了一辈子的男人呐。
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几个数字，林曦的唇忍不住弯起，她就知道是这串密码。
“这是咱们父女的秘密，别告诉你妈，知道了吗？”林振海的声音很低，小心翼翼的。
“知道了。”
“小曦，家里就你一个人，千万要注意安全。”
“嗯。”
林曦的手，紧紧抓这听筒，“爸……”
“嗯？”
“要不，你请个假吧？家里就我一个人……害怕。”
“爸爸这边走不开，等忙完了就回去。别怕，真有什么事，叫阿泽帮你。”
“……嗯。”林曦失落地坐进沙发里，还是这样，她左右不了父母的意志。即使他们察觉到了危险，再来一回，他们仍旧没有选择退缩。
“爸，记得多开窗通风，勤洗手，还有要戴口罩，十二层以上的，还要带护目镜，也记得要和妈妈说。”林曦的声音郑重，这是重来一回的她，唯一能够为他们做的事。
林振海一笑，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为了让女儿放心，答应着：“这些不用你说，爸爸也知道，先这样，我和妈妈会时常给你打电话的，放心。”
“嗯。”
“再见。”
“再见。”
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
林曦握着话筒，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等到情绪终于平静了，林曦一把擦干脸上的泪水，将话筒放回原位，向门外走去。
那头林振海把电话递给李晓茵，语气里带着调侃：“小曦那孩子担心我们呢，让我们多开窗，勤洗手，要戴口罩，居然要求十二层以上的，而且还要带护目镜，那种东西一时之间那里找啊。”
李晓茵一听，也笑了，“真没想到那孩子，短短时间能想到那么多。”
第92章 脆弱
听着爸爸妈妈用蹩脚的理由, 解释为什么这段时间不能回家, 宋泽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
小曦这段时间以来的情绪和反应，也预示着不祥, 让宋泽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宋泽没有拆穿父母, 只是按着小曦的建议嘱咐：“记得多开窗通风，勤洗手，要戴十二层以上的口罩, 还有要用护目镜。小曦去买了几个护目镜，放在了咱家后备箱里, 等下你们去拿。”
张曼秋一愣，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确定地问：“阿泽……你是不是, 知道了什么？”
宋泽没有否认，虽然有了猜测，但是他却不知道具体情况。
这一刻，宋泽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小曦那么害怕。究竟是什么原因, 让父母不肯回家。
因为阿泽向来聪明，见阿泽没有否认，张曼秋下意识地以为, 宋泽都知道了。
她叹了口气, 将事情挑明, “既然这样, 妈妈也不瞒你，省得你自己瞎想。上个星期医院收治了一个病人，肺部病得很严重，目前还没找出病因。原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病患，没有想到，昨天医院里有个同事也有了相似的病症。听说隔壁市也有相同的事情发生，这应该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流行病。”
这里临近H市，H市的新闻里，时常播报H5N1、禽流感之类的病症。
想到这些，即使是宋泽，听到这里也慌了，记起小曦刚才的话语，宋泽连忙嘱咐，声音不自觉严厉了起来，“一定要带护目镜，知道了吗？”
“啊？”被他这样一说，张曼秋倒愣了。
闲暇时看过不少医书的宋泽，立刻明白了林曦买护目镜的意图，“病毒会通过飞沫传染的，所以要带护目镜。”
病人的唾液喷溅在眼睛里，就有可能会感染。
想到在病床上咳嗽不止的病人，张曼秋瞬间懂了，“我知道了，一定带。”
“后备箱里有好几个，可以替换着用，之后要消毒。”宋泽再次嘱咐。
“放心吧，我等一下就去拿。”张曼秋应承着。
想起同事躺在病床上的状况，张曼秋心里害怕极了，“你在家里一定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增强自己的抵抗力，别太劳累，也别去人多的地方，知道了吗？”
宋泽张口，向来清透干净的音调，干涩起来，“我知道了，你放心。”
张曼秋叮嘱：“我知道你难免担心，妈妈和爸爸会按时给你打电话，要不你也去买个手机。”
怕宋泽自作主张，张曼秋又说：“记得不要回小区，小区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多，也别来医院找我们，不然妈妈和爸爸要生气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严厉，宋泽深吸了一口气，回答：“好。”
宋泽还想要做些什么，可是却发现，现在的他，除了重复小曦交代的那些话，除了让在医院工作的父母安心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张曼秋继续交代：“妈妈的工资卡在衣柜的抽屉里，密码是366897，这些日子就用那张卡吧。”
宋泽抿唇：“我知道了。”
“现在家里就剩下你和小曦了，妈妈知道你喜欢她，也支持你。可是阿泽，你已经成年了，自己的诺言要遵守。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也知道，怎样才是真的对你们的未来负责，对吧？”
宋泽顿了顿，做出承诺：“你放心，我明白的。”
“有你这句话，妈妈就放心了。你是个聪明体贴的孩子，也知道怎么照顾人，可是如果真的难受了，也别一个人强撑着，可以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也可以和小曦说，她是一个靠得住的好孩子。”
“好。”
“也要记得拉住小曦，别让她到医院里来。”
“我会的。”
“那先这样，明天妈妈再打电话回来。”
“明天见。”明知道，明天见不到他们，可是宋泽还是这样说了。
“明天见。”说完，张曼秋挂了电话。
李晓茵走到张曼秋身旁，搂住她不停在颤抖的肩膀。
“谢谢。”刚才曼秋说的话，李晓茵听见了。这些日子以来，阿泽的行为，让她选择信任阿泽，却也忍不住担心。
可是在这个时候，孩子们的心理压力已经很大了，李晓茵没办法再去跟阿泽说这些，怕孩子受不了，也只有身为母亲的曼秋，才能够这样告诫阿泽。
在这种时候，曼秋还能这样做，还能考虑得这样周到，李晓茵真的很感动。
在同事也有了同样的病症之后，从医多年的李晓茵几人，隐约察觉了事态不妙。他们有不少在附近县市的医院就职的同学，在打了几个电话之后，那种不妙的预感，得到了验证。
一种从未遇见的流行病，正在附近县市肆虐。
张曼秋抹掉不住从眼眶里，流下来的眼泪，“晓茵，我实在害怕，阿婷前几天还和咱们有说有笑的，现在她人却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才多久啊……跟做恶梦似的，一点也不真实。”
李晓茵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会好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李晓茵能做的，也仅仅是口头上的安慰而已，她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摸索出有效的治疗方法，只是拿激素硬撑着而已。
因为和阿泽说了那些话，张曼秋这时的情绪十分脆弱：“我们这几天都回家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给孩子。”
李晓茵心里也害怕，却仍旧安慰着她，“不会的。孩子们多数时间都在学校里，我们和他们接触的时间很短，再说咱们现在都好好的呢。阿泽和小曦的身体都很健康，抵抗力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