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搭载绿谷人格的Amadeus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告知别人绿谷的[个性]一般——这实在是不能为外人道的重要的秘密。
掌上电脑发出摄像头变焦的声音, 大概是Amadeus确认了一下围在自己身边的人, 机械的声音继续说道：
“雨宫さん，还有……のぶさん，我有话想要对你们说。”
“——单独的。”
写作“信”的这个字，不算特殊用法的话, 在日文中大体上有两种读音。一种是池田信名字的しん, 另一个发音为のぶ, 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のぶなが）。这个发音确实某种意义上也可能是什么女孩子的名字没错, 但是在现在这种场景之下，雨宫萤只能想到这一定是为了现在尴尬无比的女装状态解围。
“那, 那么, 雷斯吉宁教授。”
雨宫萤转头抄起掌上电脑：“我们有点话要说……先出去一下。”
无人的空教室里, 两个穿着店员制服的“女孩子”连带着一个屏幕亮起的掌上电脑相顾无言。
“那么……你想要说些什么？”
雨宫萤开口问道。
在四下无人的环境里，Amadeus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回了相对清越的少年口气：“唷, 好久不见啊, 雨宫桑。”
お久しぶりです。
足够礼貌的敬语之下, Amadeus的声音似乎真的透出几分久别重逢的喜悦来，让人有些听不出来意图。池田信一把拽下自己的假发，说话声音也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好久不见]，是怎么回事？”
“就是[好久不见]的意思嘛，毕竟，对你来说，考上雄英才意味着[初次见面]不是吗？”
Amadeus的性格，和阿信有些不一样。
纵使周围没有别人，也没有其他能够对此做出判断的人，但不论是池田信自己还是雨宫萤的直观感受，都觉得从掌上电脑中传出来的那个显得游刃有余的声音，和池田信本人有相当大的差别。
“嘛总之，大概是信息传输中出了什么错误吧……”雨宫萤把平板电脑反扣在桌子上，让摄像头不能够再捕捉到画面：“等待三小时过去然后把平板电脑还给雷斯吉宁教授吧，这次的采样不作数。”
池田信没说话，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反扣的掌上电脑看。这次醒来之后记忆中确实有些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东西，如果说Amadeus具备能够捕捉到潜意识并且和表层记忆一起编码的能力，那么纵使数据出错并且已经转入了主观的修正程序，也还是有一定的可信赖度的。
“怎么这样啊。”
被反扣在桌面上的掌上电脑Amadeus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才刚刚启动就要结束测试了吗，不是应该要问我话吗，就这么等待三个小时系统重置，好——无——聊——啊——”
最后几个发音被拖出长长的尾音来，这个说话的强调让雨宫萤再次断定，这肯定不是池田信本人。
“你差不多也该闭嘴了吧，无论怎么说，这性格也差的太远了。”
雨宫萤对莫名的人工智能并没有多少好感。
“你到底想表达点什么？”
池田信重新把屏幕翻了过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毕竟虽然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但是你想知道的那些东西，你自己其实并不想让你自己知道。”
这话说得有些逻辑颠三倒四，但Amadeus并没有多做解释。作为具备自主判断能力的人工智能，Amadeus并不能对人类做出任何干涉，而与此同时，人类除了用平等的交谈方式和Amadeus进行沟通之外，抛去强行关机初始化程序这种管理员层面的指令，也完全不能强行从Amadeus中榨取任何情报。
因此起码在当下，Amadeus还不算什么特别有用的发明——但新的事物总有一天会带来变革，就如同电气革命的前夜一般。
“这又有什么用呢？”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有什么用呢？”
这段著名的对话被写在无数的书中，而如今雨宫萤看着某个“刚出生的婴儿”足够唠叨又恶劣的嘴脸，感到一阵头痛。
这婴儿可真够烦的。
“那么，姓名年龄什么的也没什么可以问的了吧，而且你的性格和阿信本人也完全不一样，基本上已经可以判定为是数据传输错误了。”
“你到底在介怀些什么？”
Amadeus的声音显得相当愉快，似乎能够唠唠叨叨的说上话就已经使一件足够让人开心的事。
“其实，我所被生成的这个性格，搁在别人身上并不会让你产生这么烦躁的情绪吧？这个没有来由的排斥和抵触，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呢？”
……不明白。
……不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意去细想。
阿信他的记忆有所缺损，而自己的也不遑多让。这个Amadeus的说话态度，显然是对之前的那些如今已经想不起来的过去有所涉猎。
那是潘多拉的魔盒，是在手掌心不断融化带来冻疮的冰。
根据基地中那些白发的家伙所流露出的细枝末节的信息，几乎可以断定，无论是自己还是阿信都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联系是好是坏暂且无法判断，但是大体上能够猜测肯定不是什么友善的过往。
那些家伙根本一丝一毫对于人类和生命本身的敬畏都不存在，无论是对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如果说自己曾经和他们为伍——这样的可能性，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让人发自内心感到不寒而栗。
“喂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摄像头调了调焦距，Amadeus终于显得正经了一点：“不至于表情这么可怕吧？虽然我这里收集到的信息也不是很全面，但是我可以保证你以前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坏事喔？”
看着少女有些愣神的样子，Amadeus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且说起来，既不是属于过去的[我]的人格，也不是属于[当下]的[我]的人格，现在我的这个状态，还真是难以言说呢——超算君的Amadeus也会有同样的疑惑吧？可惜不同人格的数据库我不能够跨越管理员权限去调用，要不然说不定能得到相当有趣的结果也说不定。”
要是能还得了，古早时代所有的科幻小说中人工智能所带来的灾难，都是来自于不受控制的自我学习，自我分裂、复制和扩张。如今Amadeus的管制在雷斯吉宁教授的设计之下已经相当的严格，几乎很难出现什么人工智能暴走的场面。
“既然都不打算说过去的事。”
池田信嘴巴有些发干，仿佛即将跨越什么重要的阻碍：“既然你什么都不打算说，那你叫我们两个过来是想要说些什么？”
“那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是，只能够存在三个小时的作为Amadeus的我，也一定要告知的重要信息喔？”
池田信举着掌上电脑正襟危坐，明明是异常严肃的场面，但是却被他自己现在的这身装扮以及Amadeus从进到教室到现在的调侃一般的语气搅和得气氛诡异。纵使一把揪掉了碍事的长发，囿于赤井同学简直堪称易容术一般的化妆技巧，原本好端端的少年如今看来依旧像是个叛逆期剪了短发的女孩子。
“是，非常重要的事——”
入夜的空校舍中一个人也没有。从走廊到教室之内，整栋楼里除了雷斯吉宁教授所占用的一间实验室在散发出柔和的黄色灯光之外，只剩下红外摄像头端口处若隐若现的微弱红光。秋天能够听到微弱的虫鸣，但是在当下这个略微有些紧张的氛围之中，无论是雨宫萤还是池田信都觉得这种程度的声音干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雨宫さん，我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很久之前不甚清晰的记忆所分析出的结论，还是潜意识中不断传来的悲愿，我也并不期待答复，甚至听不到回应——”
“毕竟这是不知道是从何种的数据仿真和修补中所建立起的虚幻的人格，所采集的内容就我自己判断来说，也根本算不上全面。”
“而哪怕这样的人格作为Amadeus仅仅是只有数十分钟的，不能作为人类看待的生命——”
“我喜欢你很久了喔，雨宫さん。”
来自人工智能的告白实在是让人毫无准备，雨宫萤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而池田信的反应则更为夸张——毕竟这可是从他的脑子里抓取出来的记忆，因此紧张过度的少年直接一扬手，把手中的掌上电脑像是烫手山芋一般扔了出去。
第九十二章
掌上电脑在地面上打了个滚, 屏幕翁地一声变作漆黑。
无论是雨宫萤还是池田信脸都彻底涨红, 互相躲闪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什……什么啊！Amadeus的表白什么的, 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我自己本人还什么都没说……池田信也陷入了迷之萎靡的情绪之中, 他弯腰把被自己失手扔出去的掌上电脑重新捡起来，屏幕倒是相当结实没有摔裂。
唔……总之先打开再问问他吧。
但再也打不开了。
并不是说掌上电脑坏掉了——还能够好好地开机, 直到打开Amadeus系统这一步, 都还一切正常，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度唤起以池田信作为蓝本的这个人格模块。
[Data error]
看着数据错误的提醒，雨宫萤顿时有点明白了那句“听不到回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数据清除了, 甚至没有留下可以被雷斯吉宁教授所捕获到的记录。
不知道该说是任性还是……雨宫萤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从心脏突突跳的紧张情绪中稍稍释放：总算不至于面对莫名其妙的来自于甚至根本不是人类所发出的表白了。
——也不至于被留下奇怪的记录让人研究。
重新看到两个人带着奇怪表情回来, 雷斯吉宁教授觉得有点意外：就算是数据出错，超算君为蓝本的Amadeus也是相当老实的, 只不过因为达不到那种可怕的思维速度而显得和本人有异，或者说, 过为平庸了, 而如今从雨宫萤和这位不知名小姐的反馈来看, Amadeus似乎是做出了什么让人惊讶的出格举动一般。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相当地接近真相。
重新带回假发的池田信决定破罐子破摔地装完这最后一程——绿谷他们已经感受过了Amadeus提前打了招呼回宿舍, 没想到雨宫萤居然耽搁了这么久。
“自己把自己的数据删除了？”
雷斯吉宁教授摸了摸下巴, 对于这样的结论感到意外：“我倒是确实没有设置禁止清空自身记录的指令, 只不过对于Amadeus人格模块之间的互相干涉设置了重重禁制……不过一般来讲也没有什么人格会在仅有的几个小时之间迅速地想要把自己结果掉吧？”
就算Amadeus没有死亡的概念，不会在意自己只有数个小时的生命，但是起码就目前的试验情况来看，还是很乐于和外界进行沟通的：或者是目前的志愿者都性格比较好说话也说不定，但总的来说，自己把自己删掉的还是第一例。
“所以说……小姑娘编程造诣不错？”
雷斯吉宁教授耸了耸肩，Amadeus会忠实地反映出作为蓝本的人类的性格和知识储备，除了超算这种因为[个性]原因无法被仿真的类型，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本人对相关知识的了解度有多深，Amadeus就能够模拟到什么程度。
因此，能够自己摸透些许原理把自己删掉，除了令人觉得奇异的思路之外，更多的则是凌驾在丰富的专业知识之上。
在见识过了超算神威的研发能力之后，雷斯吉宁越发觉得雄英或者是日本这个地方奇人辈出。
“嘛……这种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在进一步的研究和修正中我会充分考虑的，这次获取了足够重要的信息，真是非常感谢！”
爽快地将掌上电脑收拾了起来。
回宿舍的路上，无论是雨宫萤还是池田信都没怎么说话。
这真是太尴尬了——
无论是突然被以小伙伴为蓝本复刻却性格完全不一样的人工智能表白也好，还是因为名义上是“另一个自己”的人工智能突然告白又任性地关机也好，更何况这个人工智能似乎还知道些神么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辛秘……
“那，那个，雨宫，抱歉啊……”
池田信挠了挠头，有些拘谨忸怩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但是……关，关于今天晚上的事……我也不清楚那个Amadeus到底为什么……”
“没关系的池田君！”
被点名的少女也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迅速回应道：“没没没没有关系的，毕竟性格差了那么远一一一一定是数据出错的原因吧！我没有关系的，也不会把那个就当做是池田君你……”
总之，就当无事发生过。
但是，真的能否当做无事发生过，就见仁见智了。
Amadeus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无比郑重一般的说法，就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纵使激不起多少浪花来，但终究还是泛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
啊——真是太讨厌了！根本睡不着！少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点亮手机在网络上搜索，然而依旧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能得到才有鬼啊，“被人工智能表白应该怎么办”这种问题，能够找到的有效消息连小说都凤毛麟角好吗？
但，明明就是个人工智能，明明只不过是人工智能而已，况且还是那种自己把自己关机了的任性的、数据错误才导致的产物，为什么——
这一晚上两个人都没怎么睡好——池田信眼皮底下挂着明显的黑眼圈，第二天出现在教室里都显得神色飘忽有气无力，整个人都一副随时随地在走神的样子。
就算是知道自己的记忆有缺失，又有可能之前见过雨宫同学，但是原来以前的自己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不可信赖又油嘴滑舌的类型吗……少年有气无力地想着，而且还自顾自地就关机了，丢下根本解释不清楚的烂摊子给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