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项羽沿用的,还是战国时期的贵族制度,也就是说,先用、重用的都是自家人。而外姓人,不管有多大的能力,始终都处于核心权力圈之外。
一直以来,项羽对这规则维护得也很好。
直到蒙盐的到来。
蒙盐一来,就得到了项羽的信任。项羽力排众议,无视范增的谏言,给了蒙盐额外的兵马,并且允许他进入核心议事圈——这是在此之前,除了项氏子弟,没人能享受到的待遇。
不提作为入关先锋,只蒙盐在跟随项羽东征齐国的过程中,表现也足够亮眼,更是叫项羽欣赏。
一时间,蒙盐简直成了项羽的左膀右臂,心腹知己。
这在项氏子弟看来,简直是鸠占鹊巢,不可容忍。
借着秦王归来的机会,项氏子弟群起而攻之,企图把蒙盐和外来客搞走。
楚国版本的逐客令眼看就要出现。
项羽独坐帐中,撑头沉思,案上摆着喝了一半的冷酒。
蒙盐应召而来。
“最近大家争论之事,你都听说了?”
蒙盐垂眸,点头。
项羽重瞳盯着蒙盐,问道:“你怎么说?”
蒙盐只觉芒刺在背,事已至此,项羽如何能不起疑心?
蒙盐不答反问,淡声道:“将军怎么看?”
气氛一时僵持。
蒙盐尽量让呼吸平缓正常。
忽然一阵香风弥漫开来,虞姬着鲜亮红衣,自内堂走出来,为项羽烫酒,柔声道:“夜色深了,项王还不安置吗?”
项羽忽然道:“你看蒙盐,像是奸细吗?”
“奸细?”虞姬掩口,一双美眸惊讶地瞪着蒙盐,旋即又笑开,依偎着项羽,低声道:“项王惯会吓唬人家。蒙将军若是奸细,当日如何肯从刘邦手中救下人家?”
项羽面色稍缓。
虞姬劝道:“项王,您今日已饮了不少酒了,不如歇息了……”
项羽摆手,却是转向蒙盐道:“这事,恐怕我要对不住你了。”
蒙盐心头一凛。
虞姬烫酒的手也是一滞。
项羽撑着头,似乎脑袋有千钧之重,他微醺道:“父亲与二叔父都去了……项氏满门,都靠着我一人。我不能叫他们失望……”
这个“他们”,也不知指的是项氏子弟,还是他的父亲与项梁。
项羽喃喃道:“也不能不管他们……”他按住蒙盐肩膀,手劲大到叫蒙盐都有些吃痛不住,“不过你放心,大哥心里记挂着你。”
蒙盐握着酒杯的手微颤,强自镇定道:“项王何意?”
“明日你便领兵回广陵府。”项羽长叹一声,起身回了内室。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在项氏子弟与蒙盐之间,项羽必须要做取舍了。
只余下虞姬与蒙盐。
蒙盐垂眸低声道:“为何帮我?”
虞姬望着项羽离开的方向,轻声道:“我虽然只是个闺中妇人,不懂天下大势,可是我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什么时候是真的开心,什么时候是真的伤心。那些项氏子弟,虽然是他的亲人,可是每次他们来见他,总是有所求,他总是满足他们,却也总是不开心。可是……”
虞姬抬眸,一双叫人痴迷的美眸盈盈凝视着蒙盐,柔声道:“可是项王他与你比武的时候,却是会真的笑出来。不瞒你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那样子笑了……”
虞姬陷入了回忆中,那样纯粹灿烂的、少年般的笑容,她只在与项羽最初相遇的岁月里见过——一见倾心。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见过他真正开心的样子。自从叔父死后,他就很少笑了。”
蒙盐无言以对。
虞姬却又道:“况且,我听说项王说过你的身世。你也是被秦朝害苦了的人——你们总是能互相理解的。所以我信你,你不会害项王。”
她顿了顿,望着蒙盐,笑得有点羞赧,却是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蒙盐起身,玩味着虞姬给他的评价,淡声道:“什么叫好人呢?”
虞姬一愣,却见蒙盐已经走向帐外。
月光自半空流转下来,映着蒙盐眸中一片雪亮的淡漠。
次日,蒙盐领兵回防广陵府,离开项羽征战的队伍。
项羽没有来送行。
得知黥布背叛,项羽派出项声、龙且前去攻打。
黥布早前曾在广陵府,被胡亥等人当胸刺了一剑,身体大不如前,并不与项声等人正面交战,直接往西逃去,撞上东进的刘邦军队,正式加入了秦汉联军。
而韩信听从李左车的计谋,使得燕国不战而降。
张耳被立为新的赵王,作为交换,同时把儿子张敖送去了咸阳。
韩信平定了燕赵大地,收拢其中精兵,也东进,与刘邦军队合并,于荥阳抵御项羽大军的到来。
而项羽用兵如神,瞅准了秦汉联军的薄弱环节,数次侵夺秦汉联军粮道,使得秦汉联军一直处于缺少粮草的状态。
项羽兵力占优,又身经百战,且掐准了秦汉联军的粮草命脉,本来以为能手到擒来,谁知道在韩信指挥下,秦汉联军却颇为刁钻,总是没给他占着便宜。
这场焦灼的战争一直进行到次年四月,项羽终于围住了荥阳城。
围城容易,攻城却难。
攻城虽难,时日一久,城中粮草不继,也只能开城门投降。
而秦汉联军被困住,项羽其实也是变相把自己困住了——只要荥阳没攻打下来,项羽大军便不能挪走。
而大军在此一日,便是一日的人吃马嚼。
更何况齐地的田横领着他的新齐王侄子,把反楚大业进行得如火如荼。
而又有彭越等反楚人士,放来侵袭,骚扰项羽军队。
可以说荥阳城围下去,城内的秦汉联军固然要死翘翘;可是城外的项羽也会被拖死——这是个双输的局面。
荥阳城被围的消息传到咸阳,李斯等人都是心头一惊。
自从用了韩信做将军,可以说秦兵就没有输过,不只一路赢,而且赢得很顺畅。
而在荥阳之战中,关中大后方也是勤勤恳恳为前线输送着粮草。
这一下荥阳城被围,可以说胡亥卷土重来的主要兵力都填进去了。
想起当初项羽入城的惨烈经历,昔日的大秦朝臣都不寒而栗。
屋漏偏逢连夜雨,蒙盐又被调离了作战前线,给发配回楚军老家去看大门了。
赵高小心道:“其余的也就罢了,只有陛下您的安危是最要紧的——您看,咱们是不是先避一避?”
胡亥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赵高也笑道:“就是这个道理!还是陛下您说得通透!”
胡亥收敛了笑容,道:“天下枭雄会给朕钻一次空子,却绝对不会再给朕第二次机会了。”
众臣默然。
忽然廷尉司马欣出列道:“陛下,小臣与章邯有旧——若是让小臣前往,说不得能说动章邯弃暗投明……”
胡亥叹息一声,道:“这法子朕也想过。可是用章邯之难,却不在如何让他回心转意。恐怕不用咱们派人去,章邯自己已经后悔得要死了。用章邯之难,在于人心。秦地黔首恨之入骨——朕若是接受了章邯,虽然多了几万人马,却是失了民心……”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厅中气氛沉重起来——难道又到了亡国时刻?
胡亥踱步思忖道:“我们这么难受,那项羽却也未必好受。我们只是与项羽作战,他却是四处受敌。更何况,我们有萧何,有关中粮仓,才能支持这么久——那项羽有什么?所以依朕看来,项羽如今只怕比我们更难受。别看是他围了荥阳城,可是究竟是谁困住了谁,还未可知。”
众人点头,从阴影中摆脱出来,渐渐重拾了信心。
胡亥又道:“打持久战,对咱们有利!”
李斯点头,抚着白胡须,思索着道:“可是如何叫他愿意跟我们打持久战呢?”
胡亥翘了翘嘴角,道:“一言以蔽之:抻。”
“叔孙通,拟旨!”胡亥口述道:“跟项羽说,以荥阳分东西——朕愿与他二分天下!”
第146章
胡亥以天下二分利诱项羽的同时, 却也给韩信发去密文。
如今韩信与刘邦在荥阳城内与项羽僵持已经将近一年时间,城中兵困马乏, 粮草不济, 已经快到了秦汉联军所能支撑的极限。
胡亥给韩信的文书中, 写道, “危急关头,当以自身逃脱为最紧要之事。士卒可以再收,朕之良将却唯卿一人。”
在销毁密信之前, 韩信将这最后一句反复默读,牢记心中。
同在荥阳城中被困的这一年, 刘邦没少跟韩信套近乎。
夏侯婴已经见过并认出了韩信, 自然也跟刘邦说了, 这就是昔日汉王放去管粮饷的那个韩信。
经了夏侯婴的提醒,刘邦才影影绰绰想起这桩事儿来。
原来这韩信在秦王手下做大将之前,早已在他和项羽手下辗转过——可恨他们都错失人才。
从未得到过也就罢了, 得到过却又失去, 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所以刘邦一直尝试,想让韩信跟着他,不管韩信如何客气疏远, 刘邦却是从未放弃努力——也是很感人了。
张良作为刘邦的顶级谋士, 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
张良对刘邦道:“这韩信乃是忠诚之士, 那秦王有恩于他,那么除非秦王抛弃了他,这韩信是断然不会背叛秦王的。既然如此, 我们不如从秦王处下手。”
刘邦恍然大悟,小大:“还是子房兄看的明白。”
刘邦只是有了要挖韩信的想法,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先逃脱荥阳之困,所以也没有立即动手离间秦王与韩信。
毕竟当下最该离间的,乃是项羽与他的亚父范增。
范增当初鸿门宴就被项羽气走了一趟,可是没真走成——毕竟紧跟着项羽就入关做了西楚霸王。范增也就悄无声息又回来了,全当没有过出走一事。
而现在胡亥二分天下的计策一出,项羽其实是有些意动的。
项羽倒也不知诚心诚意要与胡亥平分天下,而是四面受敌,也想暂停与秦军的僵持,回过头去先把齐地彭越田横等跳梁小丑给收拾了,再集合力量,一致对抗秦汉联军。
但是范增眼光老辣,既然明知彭越田横等不过是跳梁小丑,何须在意呢?当务之急,就是搞死荥阳城中人。所以范增劝项羽急攻荥阳。
有范增在,项羽集团就很难踏入敌人的圈套。
所以离间项羽与范增就成了当务之急。
联军谋士合议。
其中有位叫陈平的谋士大放异彩。
这陈平从小就喜欢读书,胸怀大志,从前为乡亲父老分肉,分得很是公平,大家都夸他。他就感叹,如果有一天他能治理天下,一样会像今日分肉一样公平。
当然了,谁年轻时候还没点中二的梦想呢?
不同的是,这陈平在真实历史上真的做到了西汉丞相,也算是实现了少年时的狂言。
早在陈胜吴广造反的时候,陈平是去跟着魏王咎的——就是那个为了不连累黔首,自杀了的魏王久。但是没过多久被同僚毁谤,陈平就跑去跟着项羽了,一直跟着入了关。但是等到刘邦冲出巴蜀,攻占秦地的时候,陈平就又顺势投降了刘邦。
简单来说,陈平就是个谋士版本的“叔孙溜溜”,只要能混得好,跟着谁不一样呢?
现在荥阳被围,项羽破城指日可待。
等到城破之日,别的谋士都有被饶恕的道理,可是他陈平可是背叛过项羽的男人——那是一定会死翘翘的。
所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陈平此刻勇敢站了出来。
“敢问汉王与将军,可吝惜金银?”
韩信举目注视,静候下文。
刘邦却是一拍大腿,骂道:“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金银能当饭吃吗?你现在到集市上问问黔首,看人家是要金银,还是要粮食?快说!别他妈卖关子。”
陈平早已习惯了刘邦浓烈的画风,平静道:“既然如此,在下敢请诸君,捐金万斤,离间项王群臣。”
刘邦道:“捐捐捐!哪个敢藏私,老子踹他屁股!”
韩信仍是注视着陈平,沉静问道:“离间项羽与臣子,只能使项羽不即刻攻城——先生可有后招,使我们出城?”
陈平与韩信对视一眼,道:“确有后招。只要将军或汉王其中一人,假作合作不成,愿意请降于项王。使人扮作将军或汉王,而将军与汉王借着投降之机,可带部下从容撤退。”
众人都思索起来。
陈平徐徐道:“要能顺利施展,投降的人以汉王的名义,比以将军的名义好。”
毕竟韩信忠于秦王,已经小有名气。
而刘邦言而无信,早已是项羽心中的刻板印象。
这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在座都明白。
刘邦不以为意,笑道:“这是自然。”
陈平又道:“那么……就只剩了最关键的一点——谁来扮作汉王呢?”
这个人要假扮刘邦,投降于项羽。
以项羽那暴脾气,等发现被欺骗了之后,肯定会把这人大卸八块。
陈平这一问,其实就相当于是在问“谁愿意为了大家去死呢?”
生命如此宝贵,谁都不愿意啊。
但是这事儿又必须得是此人心甘情愿去做才行。
否则投降到一半,这人忽然撒丫子跑了。
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帐中一时间大安静,众人呼吸都谨慎,生怕被点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