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低声道:“不得无礼。”
李甲不怎么怕父亲李斯,却是很怕这个严厉的长兄,虽然心中嘀咕,却只能咬唇住嘴。
胡亥走到门边,呆着脸望向夜空——夜空之上,仿佛还有一弧漆黑穹顶,沉沉压下,叫人喘不上气来。
众臣都齐齐望着他黑袍加身的背影。
静了一瞬,胡亥回过身来,已经是调整过情绪,沉静道:“李甲是少年锐气,热血报国;老丞相是深思熟虑,老成谋国——说得都有道理。”
“这一仗是非打不可的。”胡亥抹了一把脸,叹道:“就是李甲说的这话——匈奴早已虎视眈眈,就盯着咱们中原,已经撕开了口子,岂有放过的道理?”
他不等李斯或是冯劫开口,继续道:“可这打,是手段,不是目的。”
“大秦如今民生凋敝,众诸侯各怀心思。这一仗,只要不输,就是赢。”胡亥笃定道:“给朕十年时间,有能臣如众卿,到时候再与匈奴一争高下,便必胜无疑。”
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此时的话却是一定要说满的。
这已经相当于是对臣子的战前动员了,自然不能灭了自己威风。
皇帝拍板,定了主战,那么若再跳出来坚持主和,就颇不合时宜了。
然而天下大势摆在那里——冯劫还想谏言,李斯却听出皇帝还有下文。
果然,胡亥又道:“关键是,这一仗怎么打?”他环顾众臣,沉声道:“具体战役怎么打,自有将军去判断。朕只给一则方针。”
他说了四个字:
“以战促和。”
打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把匈奴拖到谈判桌前的手段。
以此为大秦的再度崛起赢来宝贵的时间。
冯劫的谏言落回了腹中。
李斯抚须沉吟,良久微微点头。
李甲叫道:“那就还是要打呗!陛下——臣请出战!”
臣下踊跃出战,皇帝自然没有不高兴的。
胡亥微笑道:“好!朕就圆了你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真的?这可是君无戏言!”
李由又低声斥道:“不得无礼。”
李甲瞥了一眼长兄,收敛了些。
他们这些曾经跟随皇帝海外流浪归来的人,与皇帝相处时,一旦情绪激动,总不自觉就会流露出几分从前在金子岛又或是南越时“哥俩好”的氛围。
胡亥并不在意,笑道:“君无戏言。”他很快做了决断,道:“主将人选,朕也已经想好了——李由,你可愿往?”
李由本就是一员大将。昔日吴广率领十万反贼围城,李由坚守荥阳城半年,最终与章邯汇合,大破吴广军队。后来,荥阳城在项羽与刘邦合围下被破,李由曾经要殉城,被胡亥派去的夏临渊与李甲救下。从那以后,李由消沉了一段时日。再后来,胡亥复归,李由在咸阳,领兵荡平周边,进行过多次小规模战役,有勇有谋,而又沉稳有度,堪为主将。
而胡亥看中李由的,便是他经过一次生死后的稳健。
这次与匈奴作战,最不需要的便是贪功冒进。
李由闻言,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望向皇帝。
在他心中,荥阳城破,一直是心底过不去的坎儿。万万没想到,皇帝愿意以此大战,再给他机会。
“臣……谢陛下!”李由声音微颤,竭力镇定。
胡亥看向李斯,微笑道:“老丞相不怪朕就好,长子幼子都给朕送上了战场。”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李斯不是那等捧着儿女怕磕坏的民间慈父,知道这是皇帝的恩典,也是李氏的机会,离席顿首道:“陛下隆恩,老臣必严教犬子,不辱使命。”
李由领兵十万,北上汇集原本戍边的离散士卒,最终以二十万大军之数,逼近太原郡。
韩王信得到消息,得知刘邦已经被杀,而张良不见踪迹,恐怕也遭毒手,颇为惊恐。他原本会如此轻易投降匈奴,一来是因为信任张良、与刘邦有私下约定;可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与匈奴作战,损耗掉自己的人马。
这时候的人都还是“忠于吾王”的思想,黔首对待所在土地的诸侯王爵,就像是汉唐之后的百姓对待皇帝一样。
同样的,韩王信自然也把封地黔首士卒都当成自己的私有物。
所以韩王信会拱手把马邑送给胡人,投降了匈奴,反过头来出兵攻打太原。
李由率领大军抵达,在铜千打败了韩王信,杀死了他的将领王喜。
韩王信狼狈逃窜,直接逃到了匈奴境内。
同时,韩王信的部将曼丘臣、王黄找了不知道哪里一个叫赵利的,声称是赵国的后裔,推他做了王,又勾结韩王信、冒顿,合谋攻秦。
冒顿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只派左右贤王率领一万多骑兵和王黄等驻扎在广武南边,到晋阳同秦兵作战。
没想到左右贤王与王黄被秦军大败,一直逃到离石。
匈奴又聚集军队,驻扎在娄烦西北。
李由马上派战车战马前去攻打,屡次获胜,乘胜北击。
这个时候,冒顿意识到不对了。
他本就是很精明,又很能隐忍的人。
冒顿开始有计划地回撤兵马,酝酿着更大的圈套。
一时间,大秦与匈奴的战争捷报连传。
咸阳人心振奋。
大约是太过振奋了,渐渐有文官上奏,建议皇帝御驾亲征。
他们奏章里写的内容,大约十个皇帝看了,会有九个都心动不已。
“如今匈奴的单于冒顿亲自到了战争最前线的代谷,而我们大军正是节节胜利之时,陛下若是能亲临晋阳,一举击溃匈奴,把塞外草原纳入大秦版图,那么不仅可以永久解决边患,您的功劳便是与先帝相比,也能毫不逊色了。”
坦白来说,如果不是胡亥知道历史上刘邦被困白登山的窘境,只怕也会被煽动得热血沸腾一下。
他很怀疑,真实历史上,刘邦就是这么被鼓动,亲临前线去了。
听叔孙通声情并茂朗诵完几名文士的奏章,都是请求皇帝御驾亲征的。
“写得不错。”
胡亥淡淡点评道。
哪个男儿心中没有建功立业的英雄梦呢?
这几份奏章写得颇具煽动性。
叔孙通小心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写得不错。”胡亥眉眼不动,淡漠道:“把这几个上奏章的摸清楚,都是谁的人。”
“喏。”
与此同时,韩信平定了临江王叛乱,班师回了楚地。
而有关于楚王韩信的流言,又在咸阳传播开来。
“韩信自封楚之后,夺民田以葬父母。”
“布列兵马,侵扰郡县!”
这两条倒也罢了。
最后却有一条狠的:
“楚王韩信藏匿了楚亡将钟离眛,久怀异志,实欲谋叛!”
第166章
可惜遇上胡亥这么个皇帝,背后的流言制造者是注定要失望的。
韩信藏个钟离昧算什么?那钟离昧也不过就是从前跟着项羽的将军么。
项羽本人都被胡亥藏着呢。
胡亥虽然不信流言, 却不得不警惕流言。
毕竟流言杀人, 从古而今, 都有活生生的例子。
很快, 怂恿皇帝御驾亲征的文士与针对韩信的这波流言背后之人,便都查清楚了。
为首之人乃是燕王臧荼,而众诸侯闻风而动, 使留咸阳子弟暗中宣扬。
也就是说, 第一个做坏事的是燕王臧荼, 其它诸侯听说之后,让留在咸阳城中的子弟臣子纷纷效仿,于是才造就了谣言四起的局面。
这臧荼乃是燕国从前的将领, 早在陈胜吴广起义那会儿, 一开始陈胜派武臣去打赵地。后来在张耳陈余鼓动下, 这武臣反出陈胜, 自己做了赵王,又采纳了蒯彻的建议,不费一兵一卒, 把燕地也拿下了。
武臣拿下赵地之后,就派了手下的将军韩广去安抚燕地。
结果韩广有样学样,去了就反出武臣, 自己做了燕王。
等到章邯发兵攻打武臣的时候,燕王韩广派了一位叫臧荼的将军率兵救赵。
当时的反秦总盟主是项羽。
后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反秦大军大获成功。
然后就来到了刘邦项羽入关, 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
前文说过了,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务必在众诸侯之间留下矛盾,好让他拿捏整治天下。
于是在燕国,项羽也玩了这么一手。
他把人家原本的燕王韩广给发配到苦寒的辽东去了,叫他做辽东王。而立了韩广手下的将军臧荼做新的燕王。
韩广肯定不服气啊,不肯搬迁,结果就被臧荼带兵击破,兵败自杀了。
这下好了,连辽东地区都是臧荼的地盘了。
臧荼新燕王的位置就这么坐稳了。
等到胡亥归来,韩信出关中第一战,就大破陈余,生擒李左车。随后,韩信向李左车问策,如何破燕。在李左车的建议下,韩信派使者送信给臧荼。
臧荼识时务为俊杰,归顺韩信,投降了秦汉联军。但这臧荼原是将军出身,与同样身为将军却又年轻恃才的韩信有点微妙的不合,倒是与刘邦走得更近些。
于是天下大定后封赏,胡亥仍是让臧荼做了燕王。
如今汉王刘邦谋反被杀,韩王信逃入匈奴地界,众诸侯都心有异动。
这臧荼原本与韩信不睦、与刘邦亲近,见刘邦已死,恐怕皇帝清算刘邦亲近之人,不禁心生惧意。他散播流言,怂恿胡亥御驾亲征,既是自保,也是看准了形势,所谓“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众诸侯巴不得秦中央陷入与匈奴的长线作战,无暇牵制他们,见有人动手了,于是便纷纷跟上。
胡亥虽不信流言,不听文士御驾亲征的进言,但是却不得不防备众诸侯联合反叛。
此时与匈奴大战未见分晓,更不可主动在国内再兴兵事。
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叫众诸侯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呢?
这成了目前压在胡亥心头最沉重的一桩事。
与此同时,北地再传捷报,投降匈奴的韩王信兵败被杀!
当初李由领兵北上,胡亥曾有指示,若能劝韩王信归顺,则好过兵戈相见。
也算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所以当李由领兵去攻打时,到了韩王信与匈奴骑兵驻扎的参合县,先派人给韩王信送了劝降信。
信中说道:“陛下向来宽厚,乃是仁主。当初刘邦项羽入关,众臣虽然有背叛的,但是归附后,陛下都免除了他们的罪过,恢复了过去的官职封号。这些天下人都是知道的。你是因为匈奴大军压境,兵败才投降,这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罪过。如果你愿意归顺,陛下定能宽宥。”
其实韩王信投降的时候,匈奴大军还没到呢。
但是劝降嘛,总要给点台阶下。
可是韩王信却并不相信,连汉王刘邦都被杀了,更何况是他呢?
他回信,信的内容很伤感,也很理智。
韩王信道:“如今我逃到荒蛮之所,日夜向胡人乞讨过活。我没有一刻不想回家!然而事已至此,形势已经不允许我归顺了,为之奈何?”
他罗列了自己三大罪状,道:“当初荥阳会战,我兵败投降了项羽,这是我的第一桩大罪;胡人攻打马邑,我没能坚守战死,而是投降了匈奴,这是我的第二桩大罪;如今陛下命令你领兵前来,我没有立时归顺,反而领兵与你周旋作战,这是我的第三桩大罪。我有这三条大罪过还想着陛下能宽宥我,就好比当年伍子胥见罪于夫差却不知逃离,最终死在吴国。”
事已至此,李由也便不再劝降。
于是双方交战。
李甲为先锋将领,带兵洗劫了参合县,杀死了韩王信。
消息传回咸阳,众臣振奋。
胡亥大悦。
借着这一则捷报带来的威势,他可以腾出手来整治众诸侯了。
胡亥借口巡游天下,召集众诸侯于云梦泽相见。
前文说过云梦泽乃是春秋战国时候楚国王室的围猎场,湖泊相连,草木丰茂,珍禽走兽无数。
如今的云梦泽,属于楚王韩信的封地。
皇帝要驾临云梦泽的消息传来,韩信心中不安。
他在咸阳也有自己的人,自然也知道前段时间咸阳城中关于自己的流言。
从前传他要反叛,倒也罢了,无凭无据。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真的藏匿了故楚亡将钟离昧。
随着御驾越来越接近云梦泽,韩信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
他反复思考该拿钟离昧怎么办。
钟离昧道:“这皇帝嘴上说是来巡游,召见众诸侯,可是摆明了就是要来抓你的。到时候他召见你,你是去还是不去?你若是去了,便一定会被抓被杀。你若是不去,便是公然反叛,一样逃不过被杀的命运。你若不想死,就听我的,早早调集兵马,等皇帝一入楚地,便先下手为强。到时候凭你的兵法人马,在这乱世总能雄踞一方,也不必像如今这般仰人鼻息、如履薄冰。”
韩信目光沉沉,盯着钟离昧没有说话,旋即又转开目光。
其实,韩信早已绝了反叛之心,只想能在胡亥撑着的大秦底下做他的楚王。
所以这会儿不管钟离昧怎么说,韩信打的主意却是——要不要杀钟离昧呢?
这就是韩信在政治上的不成熟之处了。
若皇帝此来,果真是要拿下他,那么一个小小的钟离昧又能影响什么?就算韩信把钟离昧剁成了肉酱,皇帝该杀他还是要杀他的。
只是白白卸掉自己的助力,留下个杀友的污名罢了。
真实历史上,刘邦听从陈平计策,为了收韩信兵权,驾临云梦泽召见韩信。
韩信恐怕因为钟离昧见罪于高祖,于是听从了谋士的话,献钟离昧首级于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