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借着这一笑,收了收情绪,叹了口气,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你呀你,还是太年轻——朕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是非对错的标准都还没想明白,又哪里知道行事的法度呢?想来你也是一样的。”
太子泩被皇帝忽然缓和的态度给弄迷糊了,生怕这是更大的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仍是战战兢兢跪着,不敢接话。
“是朕望子成龙之心太过迫切了……”胡亥踱步在太子泩身边,伸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道:“站起来说话——身高看着都快赶上朕了,其实呢,心里还是个孩子呢。”
这话透着温情。
太子泩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在他的成长经历中,母亲是从来没有过的,父亲更是一直缺席。
这么多年来,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也许在更早之前,也许在他还真的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渴盼过父母的关爱……
但是来得太迟了。
迟的就像陌生人。
皇帝拍在他肩头那轻轻一下,留下久久不褪的异样刺激。
这感觉分不清是好的还是坏的,却是他想要逃离的。
氛围忽然一变。
胡亥也察觉了太子泩的异样。当他收敛了疾言厉色的一面,换做温情脉脉去对待太子泩——哪怕是出于政治目的,做出来的温情脉脉,似乎反过来也作用到了他自身。
胡亥熟视太子泩良久。
他好像从来没把眼前这少年,当成是自己真的儿子。
帝国动荡,父子天各一方,等稳定了局势,也只有查问功课时相见,再后来就是预政奏对时同殿。
对于胡亥来说,太子泩更像是他的学生——还不是嫡系的那种,又像是他的臣子——还不是信臣能吏的那种。
关系疏远而又等级分明,也难怪每次太子泩见了他都如避猫的鼠儿。
“朕这么多年来,没能顾及到你……”胡亥倒没有古代君父的架子,情真意切认了句错,道:“父子不相亲,这是朕的错——朕对不住你。”
太子泩忽然哭了。
他眼眶红了,大颗的泪水直接掉出来。
这落泪不在胡亥预料,显然也不在太子泩预料之中。
太子泩下死劲咬着牙,想要忍住泪水,肩头都在微微颤抖。
他仓皇得,更压低了脑袋,不想让皇帝看到他忽然的情绪暴露。
只是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迅速堆积起闪亮的水泽来。
胡亥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端详着忍泪的太子泩——这不像是太子泩能表演出来的情绪。
忽然之间,胡亥也感到了一点心酸。
“你……”胡亥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在他是很罕见的。
顿了顿,胡亥安抚道:“朕今晚单独召见你,私下告诉你,也是照顾你的体面尊荣。否则等寿辰上闹出来,岂不是更不好善后?”又道:“朕只你这一个儿子,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心里只有盼着你好,没有盼着你不好的——朕一向忙,若有顾不上你的地方,你多体谅些。若有什么不懂的,先来问朕——岂不是比问旁人来得更便宜?”
太子泩点头,尽力压住嗓音中的哽咽,道:“儿臣明白。”
他显然不想叫父皇发现他落泪一事。
胡亥也就点点头,温声道:“没有旁的事儿了——朕只是嘱咐你一声。等朕寿辰,你还是挨着朕坐,帮朕掌掌眼,看哪位大臣的字写得最好。”他几乎是在哄孩子了,又道:“夜深了,你也下去歇了。”
太子泩应了一声,耷拉着红肿的双眼,在荒唐又仓皇的情绪中,懵着离开了。
胡亥望着太子泩落荒而逃的身影,心中掂量——看来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敏感啊。
而太子泩回了承乾宫,却是哪个妃嫔的宫室都没去,连一向遇到事情最爱找来商议、最信得过的太子妃鲁元都没见。
太子泩自己在书房躺了一晚。
他开了窗,望着窗外的墨空繁星,想到自己在章台殿的狼狈,一时觉得脸上发烧,一时却又觉得难过。
他说不清为什么难过。
是夜太子泩做了个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受了委屈。
他自己跑到墙角,拿小石子在墙上刻着字。
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儿,小小的他就是觉得委屈。
墙上的字渐渐成了形,却是“阿娘”两个字。
带他的宫人是楚地人,叫母亲都是作“阿娘”,他也跟着学了这称呼。
可是他的阿娘是早已死了的。
这念头一起,梦里的小人簌簌落泪。
宫人寻了来,低声叫道:“小祖宗,可不能乱跑!叫陛下知道了,捉了去要砍头的!”
他望着墙上的字,忍着泪水,心里却在想:若是阿娘还在,肯定会护着我,会对我好……
那宫人忙拉了他要走,抠出他手心的小石子,抛在墙角的土堆上。
他望着墙上越来越小的“阿娘”,挣扎着不愿跟随宫人。
那宫人忽然长出了青面獠牙,俯身道:“陛下要见你!快别闹了!”
不!我不见他!
他杀了好多人!他杀了阿娘!
太子泩猛地惊醒过来。
他拥着锦被,额头身上都是一片凉汗。
——原来是梦。
可是这梦如此真切,就像是被他遗忘了的童年记忆。
太子泩重重透了口气——这是他对父皇恨意的来源吗?说不清是与否,记不得真与伪。
沉湎在过去的情绪里,是最无用之人。
太子泩想起皇帝的话。
“朕只你这一个儿子……”
枕着这句话,太子泩那颗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去。
下半夜,他睡得很香。
胡亥寿辰前一夜,也做了个梦。
他醒来之后,倒是记不清梦里确凿的内容了——只记得耳边隐隐有风涛之声,最后脑门上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叩击了一下,然后就醒来了。
这一觉醒来,却是莫名得心情愉悦。
胡亥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叫传占梦博士来。
对,这会儿的七十博士中,就有专门的“占梦博士”,干的就是给帝王解梦的差事。
一时占梦博士召来,却是夏临渊。
君臣俩人大眼瞪小眼。
胡亥道:“占梦博士是你?”
夏临渊道:“小臣暂代占梦博士一职。”
“原来的占梦博士呢?”
“哦,他梦到自己这两日有血光之灾,回老家避祸去了。”夏临渊笑道:“没想到陛下临时召见占梦博士——叔孙通仆射抓了瞎,就叫小臣来顶上了。毕竟,小臣可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
胡亥哭笑不得。
这“抱鹤真人”的水分,谁还能比他更清楚呢?
夏临渊关切道:“陛下做了什么梦?”
胡亥看一眼他“天真烂漫”的模样,叹了口气,果然封建迷信不能有,就是为了好玩也不该用。
“朕忘了。”胡亥无奈笑了笑,转了话题,问道:“项羽最近怎么样?”
夏临渊把皇帝忽然的健忘给记下来,回道:“好着呢——该吃吃,该睡睡,听您吩咐的,给他弄了把楚戟。如今每天他还要耍上个把时辰。”
“不寻死了?”
“不寻死了。”
夏临渊瞅着皇帝的面色,小心补充道:“虽然不寻死了——但时不时还想杀咱们几个人冲出去呢。”
胡亥点头,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朕也没想这么快用他。”
赵高来提醒,到了寿宴开席的时间。
胡亥穿戴齐整,前去赴宴。
百官群臣早已等候,太子泩在殿门口亲迎。
胡亥走过去,冲太子泩笑了笑,示意他跟上。
父子俩在高台上坐了,底下群臣也各自就坐。
侍从把众人的书法贺礼一一捧给皇帝与太子泩过目。
“勤民听政,昃食宵衣。”胡亥笑道:“老丞相这笔字,遒劲不减当年。”
太子泩也帮着挑选,道:“五色斑斓辉彩服,八方缥缈奏丹墀。儿臣老师写的这一则,意思也好。”
“唔,”胡亥看了一眼,笑道:“既然你说好,那便也留着。”
太子泩听了这话,倍觉振奋激动,觑了父皇一眼,交待赵高道:“把父皇留下的,都仔细收好——劳驾。”
对着赵高这等皇帝身边的旧臣,太子泩加了尊称。
忽然谒者传报,楚王韩信送的贺礼到了。
胡亥笑道:“快送上来!”
一时贺礼送上,却是一队青年才俊。
群臣正茫然不解,胡亥已是笑起来,对太子泩道:“楚王做事,一向合朕心意。”
第186章
谒者引着这些自楚地而来的俊杰上前, 一一见过皇帝。
照着早就准备好的,这些年轻人一面说着讨喜的吉利话,一面介绍自己的才能。
“小臣原是楚国淮阴县狱吏, 善文书, 决狱案。现年二十又三岁。”
“小臣原是楚国……”
一一介绍过去,多是二十岁左右,在楚国原本做着低微的小官,各有才能,只看谈吐,便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排在队伍最后的那人,看上去比同行者都小一些,一双黑眼睛骨溜溜转着,显得很是聪明机灵。
轮到他了, 他上前来,还没开口先就笑了,道:“草民不是官儿, 原是在家乡铺子里做账房的——不知怎么,入了楚王殿下的眼, 叫草民来祝陛下万寿!”
前面的都是吏员, 这却是个账房。
胡亥笑道:“你多大了?叫什么?”
“草民贱名桑俊, 周围人都叫草民‘桑不俊’——过了年就整二十了。”他挺了挺胸膛。
胡亥笑道:“哟, 是个大人了!”
桑俊被看穿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胡亥又道:“桑不俊倒比你原来名字更有意思些。”
桑俊便笑道:“谢陛下赐名。”他商铺里做账房,迎来送往, 自有另一股社会习气,会来事儿。
胡亥被他逗得一笑,由他去了。
胡亥道:“好,你们殿下的心意,朕收到了。”他各自勉励了两句,又道:“想必你们来之前,楚王也告诉过你们了——朕会把你们送到黔首们需要的地方去,送到朝廷需要的职位上去,让你们发光发热!”
太子泩在旁看着,却是心怀戒备。
太子泩一直对兵多权重的楚王韩信很是戒备——如果他是皇帝,境内封国有这么一位手握重兵的异姓王,那他简直是昼夜难安。
如今这楚王又送了许多楚地的人来,而父皇还要把他们安插到朝廷要职上——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太子泩复杂地看了一眼正温言勉励的皇帝,见他从容不迫,忽然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胡亥最后道:“心意到了——你们楚王殿下何时到呢?”这问的是楚国的使臣。
使臣忙道:“我们殿下原接到的消息,是说陛下不愿大办寿辰,并未召集诸王——等得知寿宴消息,殿下便连夜启程,正披星戴月赶来,最多不过两日,便可抵达咸阳,亲自面见陛下。”
胡亥点头,见那使臣不安,微笑道:“朕不过白问一句。”
一时楚国派来的使臣俊杰都见过退下。
胡亥面色不变,仍如此前神态,接着品看朝臣献上的书法作品。
再底下一幅,写的内容平常,乃是一句无功无过的“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可是内容平常,却越发叫人感叹书法极佳。
太子泩在旁赞叹道:“空灵好字,生平仅见——怎得未见署名?”
胡亥看了一眼在旁抿嘴而笑的赵高,笑道:“自然不用署名——朕一看这把字,便知道写字的人是谁了。”
太子泩笑道:“还请父皇指点。”
胡亥笑睨了赵高一眼。
太子泩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是郎中令大人……”
赵高虽然摆手,却是面色矜持,笑道:“不敢当。”
于是选出最佳的三幅,分别是李斯以涵义取胜,叔孙通以文采取胜,而赵高以书法取胜;传阅群臣。
胡亥最后做了总结发言,展望了帝国的新未来。
一场打着寿宴名义的“新纪元开国典礼”就此落幕。
宴后,前来祝寿的吕雉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带着儿子刘盈私下觐见。
“陛下,”吕雉笑道:“承蒙陛下厚恩,臣母子已经在咸阳久居。如今太子妃平安诞育了公主,汉王也已经成人,恐怕他在咸阳,属臣在封地为非作歹——”
胡亥笑道:“朕听明白了——王太后是来与朕辞行的。”他看了一眼乖乖坐在吕雉身后的汉王刘盈,虽然已经十四五岁,却还是个孩子面貌。
吕雉笑道:“陛下明鉴。”
从胡亥的角度出发,自然是希望诸侯王永远留在咸阳最好。
但是吕雉既然开口,就是决心已下——而现在胡亥的确没有站得住的理由,要硬留这对母子在咸阳。
吕雉又道:“陛下您也知道,臣的那些家事——在咸阳,臣怎么都要顾及太子妃声名。臣这次去封地,打算把先王的姬妾子女都带去……”她垂着眼皮,慢悠悠如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