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垂头道:“种粮乃是大事,小臣不敢贸然进言,先在一郡之内尝试,果然可行,才敢上报朝廷。”
这道理胡亥比崔茂更懂。
他实在是高兴,对冯劫道:“把咱们的大农学家留下来,现在咸阳城郊外与北边边境屯田试行,看看来年的产出,再择几个郡试着推行。”
冯劫一一答应。
崔茂始终垂头听着,不喜不悲、不骄不躁,只皲裂的手指绞在一起,泄露了初次面圣的紧张。
胡亥闲话家常似的,对崔茂笑道:“你父亲是上郡郡守,你也是允文允武——朕记得你原来在王离、章邯手下都带过兵的。等到光复大秦之战,你辅佐楚王韩信,也立了不小的战功,怎么转头去种田了?”
崔茂平直道:“小臣原认为以战止战,能还天下太平。然而等到战乱消弭,小臣随父亲上任,恰逢上郡大旱,赤地千里,荒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小臣才知,再没有比田地更重要的。”
胡亥感叹道:“朕要谢谢崔郡守,教养出你这样的好儿子,是朝廷之幸、黔首之幸呐。”又道:“若是朝廷的官吏、贵族的子弟,都能像你这般怀有仁心,那便盛世可期了。”
崔茂黧黑的脸上透出暗红来。
胡亥温和道:“崔茂,你若有什么需要的物件人手,尽管开口。”
崔茂道:“小臣得亲自去看看城郊的田地如何。”
胡亥笑道:“一看就是实干派——去,刚好老丞相李斯在郊外的庄子上休养,论起来,你父亲崔源还是李斯的学生,你也算是替父亲去拜访一趟老师。”
崔茂答应着下去了。
冯劫道:“陛下看崔茂此人如何?”
胡亥肯定道:“是个踏实干事儿的。他说的这区田法,可有什么弊端?”
冯劫道:“旁的倒没什么,就是麦田要在五、六月犁两次地,要与其他作物的田地隔开。”
胡亥点头,手肘拄在案几上,正在思索,忽然侍者传报丞相属官有要事禀报。
让那属官上殿,却原来是年末匈奴的使者抵达,送上了冒顿单于的信件。
在这封信中,冒顿自称为“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要求重新议定两国的和平约定,增加了有关边境贸易的条款。
自从两国休战以来,边境民众之间的私下交易越来越频繁,但是始终还是私人性质的,没有政府组织的互相通商。
而如今冒顿提出边境贸易,更不可能是平等的协议,而是要更多地攫取大秦的利益。
屈辱的条款叫胡亥和冯劫君臣二人看得面色发青。
此时的冒顿强势联合了草原上的各部族,把从前的东胡王彻底打散,余部赶到了鲜卑与乌桓山。而在西边,他进一步,把在甘肃走廊的大月氏完全赶走了,在深入中亚的西域地区都确立了匈奴的强势地位。
如果说现在的大秦是久病初愈、需要细细疗养的年轻人,那么匈奴就是身强体健、蓄势待发的盛年男子。
避其锋芒尚且不及,更何况是主动开战。
右相属官又道:“陛下,秦嘉将军也回来了。”
“叫他入殿。”
秦嘉从南越郡跟随尚在流亡的胡亥,跟着蒙盐做过卧底,跟着韩信剿灭过叛乱。
确定了要对匈奴用兵之后,胡亥就将秦嘉派出去,以与冒顿单于互通礼物、觐见阏氏刘萤为名义,实地勘探胡地情形,为此后用兵打好信息战。
秦嘉入殿,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先回答了最关键的两个问题。
“陛下,臣等此次入胡,共计三百日。这三百日,每个士兵消耗的干粮共计重十八石,而为了负载这些干粮,所用的牛本身又要消耗草料二十石。然而臣等此次以牛载物入胡地,不出百日,随行的牛尽数死去,无一存活。剩下的十二石干粮对于士卒来说,携带着实艰难。”
胡亥和冯劫都面色沉重听秦嘉总结的难点。
秦嘉又道:“这是第一大难点。此外胡地冬日酷寒,咱们的人行军过程中,绝对不可能携带足够多用来取暖的燃料。所以即使咱们用兵入胡,只要一到冬日,就再也没法深入了。”
冯劫眉头深皱。
胡亥沉声道:“所以说,对匈奴用兵,一定要轻装上阵、迅速打击。”
“陛下所言极是。”秦嘉道:“这次虽然有墨侯的指南车,臣等还是一度迷失了方向,若不是广陵侯的人寻来,恐怕也要有不小的损失。”
胡亥道:“以你的预计,我朝士卒能在胡地支持多久爱?”
秦嘉抿紧嘴唇,小心再小心,道:“最多不过一百日。”
也就是说在现有条件下,哪怕集结了全国的力量,大秦的士卒入胡地,也只能进行不超过三个月的作战。
超过三个月,后勤线就会崩溃。
而如果其中横跨了冬季,那么不用匈奴人动手,胡地的酷寒就能把一切人力摧毁。
胡亥喃喃道:“要是有骆驼就好了……”
“什么?”秦嘉一时没听清。
牛作为运输负重的工具,在中原很方便,但是在极寒极热的地方,就远不如骆驼了。
胡亥捏着鼻梁醒神,从天没亮就起来见人,到现在稍微有点犯困了。
“没什么,朕说你这一趟辛苦了。”胡亥道:“可是不能休息,李甲那边的骑兵营还等着你带人回来操练呢。”顿了顿,问道:“广陵侯可有话捎回来?”
秦嘉道:“说是年末会有使者把她的信件呈给陛下,倒是没给小臣口信。”
胡亥点头,道:“她与孩子可还好?”
秦嘉舔了舔嘴唇。
胡亥看在眼里,道:“直说就是,不要有所顾忌。”
秦嘉实话实说道:“据小臣看,广陵侯母子都挺好的。那单于虽然于政务上蛮横不讲理,侵夺我朝领土,掳掠我朝民众,甚至对他自己的女人都像对马牛一般——但是对广陵侯母子却颇为……颇为……”他似乎想找一个比较中性的词,却一时卡了壳。
“颇好。”胡亥给他补全了。
“是……”秦嘉方才说起用兵后勤头头是道,可是此刻关于刘萤的几句话,却汗水都下来了,“是……不过、不过据说广陵侯初入胡地之时,也吃了不少苦头,慢慢才好起来的。而且广陵侯在胡地声望也高,那些女奴提起新阏氏,都是交口称赞。广陵侯还教她们养蚕织布,还学会了骑马射箭,她们说,新阏氏比胡人还更像胡人呢……”他猛地捂住嘴。
胡亥倒是没什么反应,淡声道:“单于待她们母子俩好就好。”
秦嘉讪讪不敢言。
对于广陵侯与皇帝的关系,众人心中都各有猜想。
而秦嘉是从南越郡就跟随皇帝的,那时候陪伴在皇帝身边的,正是刘萤蒙盐等人。
以秦嘉的视角看来,这广陵侯与皇帝之间,的确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情谊。
这也正是秦嘉此时说起广陵侯,磕磕绊绊,瞻前顾后的原因。
谁知道哪句话就踩在皇帝的禁忌点上了呢?
连冯劫都低头不语。
胡亥把两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尽收眼底,道:“秦嘉你先去李甲那边,他正等着你呢。”
“喏。”秦嘉忙答应着退下了。
冯劫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形势如此,要不咱们反攻匈奴一事,推后几年?等咱们兵精马壮了……”
胡亥道:“再等,就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如果要打匈奴,现在是越快越好,趁着冒顿建立的体系还没有稳固下来。他与朕同岁,不像朕仰赖先帝荫蔽,匈奴是自他开始,才有了这统一的首领——也不过十余年。朕就不信偌大的匈奴,会是铁板一块。”
冯劫道:“陛下的意思是说……”
胡亥并没有详细解释,转而道:“广陵侯生在大秦、长在大秦、习我大秦文字、流我大秦热血,就算她的骑射学得再精,就算在旁人眼中她比真的胡人更像胡人,可是朕知道,她骨子里仍是秦人。”
“朕答应她五年,就是五年。”
遥远的匈奴龙城,正是冬季大聚会之时。
单于冒顿召集众部族的首领,齐聚龙城,祭拜日月,清点人口与牲畜数目。
呵气成冰的冬日,一对年轻夫妇正在草原上策马驰骋。
那年轻妇人于马上弯弓搭箭,只见箭去如流星,洞穿了空中一对双飞雁。
扈从上前,为她捧来落雁。
“我射中了,单于怎么说?”刘萤笑道:“你胯下的千里马可要归我了!”
她的胡语流利,又不似胡地女子般声音粗哑,音色温柔叫人忍不住怜惜。
冒顿笑着下马,将马缰递予他的阏氏。
刘萤翻身上马,一昂下巴,笑道:“牵马。”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冒顿竟就在前牵马,笑问道:“阏氏想去哪里?”
咸阳。
那座城池的名字骤然划过心间。
“怎么?”冒顿回头望她。
刘萤弯腰下去,极近得望着冒顿的眼睛,她柔软的手指刮着他发青的胡茬,低低道:“我想去你心里。”
冒顿猝不及防,竟然红了脸。
第213章
“单于, 不好了!左贤王胡图和右贤王浑邪的人打起来了!”
忽然扈从骑马来报。
冒顿和刘萤之间那点温柔缱绻立时烟消云散。
“什么?”冒顿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那扈从道:“年末的大庆典要杀奴隶祭拜日月,左贤王胡图和右贤王浑邪各自出了十名奴隶。今天把奴隶们推出来清点,不知怎么的左贤王胡图恰好经过,不小心射杀了一名右贤王浑邪的奴隶。右贤王浑邪大怒, 认为是左贤王胡图有意挑衅,两位王各自率领部族勇士,打得不可开交!”
刘萤最知道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
听那扈从开口讲述, 刘萤便已跳下马来,待他汇报完,对冒顿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正是年末庆典之时, 伤了和气也不好——单于快上这宝马, 回去解决争端。”
冒顿一点头,对扈从道:“你们送阏氏回去。”他翻身上马,率领大批扈从先行回到城里。
刘萤随后赶上。
等她回到王帐的时候,争端已经到了尾声。
只听脾气火爆的右贤王浑邪在帐中大声咆哮道:“我就是不服气!原本西边水草丰茂之处是我的地盘,是我和族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就因为单于你的命令,我做了这右贤王,千里迢迢跑到了最东边, 整天面对鲜卑和乌桓人的骚扰,那些东胡王的余孽实在讨厌!现在我率领人马,跟着单于你一同,又跑到西边打卑陆、打蒲类!死去的是我的勇士,得到好处的却是左贤王胡图!现在他仗着单于你对他的信重, 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用他的弓箭玷污了我用来祭拜日月的奴隶!我如果还要忍下去,我就不是男人!更不配做我族人的王!”
刘萤驻足帐外,假作抚摸着骏马的鬃毛,侧耳细听。
虽然是王帐之外,然而众扈从都知晓单于对于阏氏的喜爱,阏氏出入王帐也是众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并没有人上前来多话。
冒顿没有说话。
左贤王胡图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来,“右贤王不必生气。射杀你奴隶的人并不是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死去奴隶身上插着我的箭头,但我向日月起誓,我绝对没有向你的奴隶射出这一箭。从前咱们只为各自的部族作战,所以东胡王也能欺负我们,秦人也能欺负我们。直到单于出现,集合了我们众部族,使得我们匈奴强大起来,才有了今天。单于乃是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我们都是跟随单于的部将而已。单于要我们去什么地方,我们就去什么地方——可没有从前哪种说法,什么我们部族的王,又什么你们部族的王。匈奴的王只有一个,那就是单于。”
右贤王浑邪怒道:“你这个奸诈无耻的小人!只会说好听的话哄着单于偏袒你!”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去跟左贤王胡图搏命了,“不是你射杀我的奴隶,那奴隶身上怎么会有你的箭头?我亲眼看到你放箭的!难道还会有假?你也不用狡辩!今天的时候,如果没有个说法,我绝不会就这么罢休!”
刘萤轻轻抚摸着骏马鬃毛,低头思索着。
匈奴自冒顿以来,实行的乃是二元官制,所有的职位都分左右。冒顿把左右两边的官员,分派去管理东西两侧的领土,而他立即掌控最中间的根基地域。当初为了能让众人更加依靠冒顿,他把底下的官员都迁移到了别的地方去管理。
比如说右贤王浑邪其实原本是西边部族的王,但是被安排去了东边,在中央地区与鲜卑、乌桓之间做了管理者。
而左贤王胡图则原本是北边部族的王,因为很得冒顿倚重,得以分到了西边水草丰茂的地带。
原本因为冒顿强大的武力镇压,所有部族首领中稍微吃亏些的也都捏着鼻子认了——比如说右贤王浑邪。
但是随着冒顿向外作战,最近今年往西域地带用兵,战争是节节胜利的,但是收获却彼此不同。
获利最大的,除了冒顿,便是管辖土地与西域接壤的左贤王胡图。
而最吃亏的,当然就是出人出力却讨不到好的右贤王浑邪。
右贤王浑邪一向是个主战派,当初与大秦的战争也是一力主战。
如果不是左贤王胡图等人有心求和,恐怕两国之间的“和平协定”不是那么好敲定的。
其实像今日左右贤王之间的摩擦,在匈奴这个诸多部族联合体中,时有发生。但是因为冒顿强大的个人威信,而且整个匈奴处于扩张上升期,所以众人之间就算有摩擦,也总能因为更大的利益而彼此妥协,共同依附于这越来越强大的匈奴。
然而有矛盾,就有了可以利用的契机……
就听冒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凶恶而又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