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李良此前还能接受, 可是随着这俩秦朝特使的来临, 李良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
想那武臣也不过是因为与陈胜交好,才做了将军,又阴错阳差自立为赵王——究竟武臣本人又有什么能力呢?况且也不是六国贵族后人。既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武臣做得赵王,难道他李良做不得?
再者,张耳和陈余不过就是会说话而已,凭什么官居丞相大将军?
常山,可是他李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
现在攻打大原受阻,这些鸟官在大后方不明白情况,只会瞎催,催得李良心头火起。
李良这趟回邯郸,一来是攻大原受阻、要武臣增兵给他,二来是想要武臣给他个封赏——至少要跟张耳陈余平起平坐。捎上夏临渊和李甲,不过是顺手的事儿。
现在连秦朝的特使都来拉拢他。
可见,他李良是个人物了。
赵王武臣若是通晓事理,就该把他奉为上宾、大加封赏才是。
抱着这种心理,李良带兵回到了邯郸。
还没进城,在路上遇见了赵王武臣。
只见四匹骏马拉着马车从驰道上缓缓行来,两旁士卒林立,还有骑手护送,旗手举着“赵”字旗。
这必然是赵王武臣无疑了。
李良不慌不忙下了马,伏在地上,报称:“李良见过大王。”
然而马车内的人却并不是赵王武臣。
而是赵王武臣的姐姐武娣。
武臣骤然显贵,家人都得道升天。当时武臣受陈胜差遣,离开时家里老小都留在了陈县,唯有这个姐姐武娣嫁到外县,不在陈县。
得知弟弟武臣自立为赵王,武娣忙就投奔来了。
武臣发达了,哪有不对自己家人好的?更何况家里老小都被扣在陈县了,身边就这么一个姐姐,况且从小姐弟感情就好。
于是武娣也过上了显贵的日子,食衣住行,一应与赵王武臣无异。
这日道遇李良,武娣是刚散了宴会,喝得醉醺醺的,在马车中半梦半醒,听到外面有人请见,只当是那些来投奔的旧乡邻朋友、又或是哪个无名小卒,连眼也没睁开,打个酒嗝,叫骑手去敷衍,把人给打发了就是。
骑手领命,上去大声道:“你起来。”
武娣马车不停,径直向前。
李良大怒,心道:武臣辱我!
于是立即派人调集正在休整的兵马,带人追了上去,把武娣车队诸人尽皆斩杀!
杀完发现不是武臣,可是却也没有转圜余地了。
更何况李良动手之前,已是起了反心。
当下李良再无退路,即刻点兵,趁着邯郸城内没有防备,冲杀进去!
邯郸城中毫无防备,几乎没有阻挡,就被李良攻破了!
武臣哪里料到自己麾下大将疯起来连他都杀!
还没等武臣想明白,脖子一凉,已是人头落地。
至此,李良破邯郸城,诛杀武臣,反出旧赵!
可是武臣死了,他身边那几个傻逼呢?
对,就是大将军陈余、右丞相张耳和左丞相邵骚。
嘿嘿,他们啊——早就跑啦!
城破之时,他仨都没告诉武臣一声,知道城中士卒不能抵挡李良,于是悄无声息从小城门溜了。
陈余张耳还带了几队亲兵,逃跑途中,一路上收拢残兵游民,最后竟然又组了一只数万人的大军,也算是很厉害了。
而且陈余张耳的骚操作层出不穷,赵王武臣不是死了吗?
没关系没关系,再立一个人就是了。
他们又找了昔日赵王的后人,一个叫赵歇的。
至于是不是真的赵王后人,那有待商榷,反正姓赵就成了。
于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赵歇成了新的赵王,陈余张耳等又再度登上了人生巅峰,在信都驻扎了。
李良一举攻破邯郸城,杀了武臣,让众官溃逃,不禁信心大涨。
况且信都距离邯郸不远,两班人马既然已有宿怨,来日必有一战。
李良决定先下手为强,领兵前来攻打信都。
李良所带的兵马,奔袭征战已经疲倦;而陈余等人固守城中,以逸待劳。
李良本人是自学成才,并不曾系统学习过兵法;而陈余等人却曾在魏为官,排兵布阵总是比李良强点的。
两军交战,李良败了。
倒也不是溃败。
陈余见好就收,没有追击,又回了城中。
可是李良觉出自己与对方力量的差异来,况且他只会带兵,军需等物从前是武臣在后提供,现在等于没了粮草来源;攻不下信都,又没有粮草,不等陈余杀出来,只怕底下的士卒吃不饱肚子就要哗变。
正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中,李良想起那俩秦朝的特使来。
夏临渊和李甲被捆起之后,这半个月跟着李良的军队,东奔西跑,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时时担心脖子上的脑袋,生怕李良选好了黄道吉日,就把他俩给办了。
这种情况下,你说他俩会变成什么样?
自然是瘦脱了相。
李甲年纪小,看起来倒还好。
夏临渊一瘦,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了,长袍飘飘,脚步虚浮,还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只有那只鹤,底下士卒没见过这玩意儿,主将交待了不敢怠慢,精心喂养怕给弄死了。
于是这只鹤吃得好睡得好,又没了夏临渊折腾它,看着比从前还精神了。
此刻两人一鹤走入帐中,看着比第一次石邑出场时,更有世外高人的感觉了。
世外高人夏临渊揉着手腕上勒出的红痕,见帐内只有李良和几个亲兵,小心翼翼打量着。
李良迎上来,笑道:“委屈先生了。”
夏临渊一听这话,再一看李良这脸上的笑容,顿时心中涌起一股不敢置信的喜悦——该不会绝处逢生了!
夏临渊和李甲被关着,只能隐约猜到李良在打仗,具体跟谁打,怎么打,战况如何,却是全然不知。
李良这会儿也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的败绩,只是道:“先生从前所说,若我归顺朝廷,朝廷不仅会赦免我的罪过,还会赏赐于我。这话还算数吗?”
夏临渊点头如小鸡啄米,“算!算!算!”
“我也不用封赏,只要免除我的罪过就行了。”李良这会儿但求有收容之所,解燃眉之急,“还请先生为我引荐——前番误会,委屈了先生,还往先生莫怪。”
于是立时要人上前服侍,为夏临渊和李甲沐浴更衣,又送上两大盘肉食与两壶美酒。
“行军中粗陋,还往先生多多包涵。”
夏临渊突然从引颈受戮的阶下囚,升为了上宾、“先生”,这惊喜来的太突然。
以至于他沐浴完,换了干爽清洁的新衣,走出房门时还有点身在梦中的感觉。
“我就说我是天命之子……”他抓着李甲的手,激动不已。
“拉倒。”李甲比他麻利多了,早就穿戴整齐,跟守门的士卒闲聊了几句,就把情况摸清楚了,“李良误杀了武臣姐姐,没办法干脆反了,把赵王武臣给杀了。他攻打武臣余部,吃了败仗,这会儿没粮没补给也没靠山,周围的反贼都想吃掉他呢。他这是没办法了,才想起咱们来。”
夏临渊一噎,可是立刻又兴奋起来,“不管他因为什么想起咱们来的。李良要归顺朝廷,这事儿是真的?”
“他是这么说的。”
“他手下这数万人马是真的。”
“是啊。”
“那不就完了吗?这就等于是咱俩游说成功,招降了一名带着数万人马的大将啊!”
李甲:……
夏临渊眨巴着大眼睛,自信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李甲纯洁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在夏临渊炙热的眼神下,他勉强道:“算……是……”
这句话吐出来,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了——到底是不是他俩的功劳啊?
这边夏临渊带着李甲,准备大展宏图。
那厢咸阳宫中,却是一个要急疯了,一个要愧杀了。
小半个月了,夏临渊和李甲一去无影无踪,下落不明。
李斯只担心长子李由守城有失,不防备,眼底下小儿子跑到前线出了事儿。
而幕后主使胡亥则是再一次体会到了夏临渊的不靠谱。
这次还搭进去了李斯小儿子。
廷议之时,胡亥都有点不好意思看李斯那张焦灼的老脸了。
到底胡亥是皇帝,李斯也不能指责他什么,只能咽了这口气。
就在君臣俩尽量维持表面和谐的时候,章邯军中传来捷报,说是反王武臣被诛。
而杀武臣的大将李良,在特使劝说下,领数万兵马来降。
特使二人,曰夏临渊,曰李甲。
胡亥大喜,这个夏坑坑和李甲,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
就知道朕这眼光错不了!
第30章 秦二世这
章邯曹阳征战, 夏临渊在外游说,胡亥在宫中也没闲着。
他跟众臣盘点了朝中能用的将领, 把可用人马调给章邯驱使,为章邯和李由打好后勤战。同时, 他施行的新政,要发布《语书》,下到各郡县去,让每个黔首都知晓才行。
在新政的细则上,胡亥跟李斯起了分歧。
或者说,这分歧早就有了, 只是之前周文攻破函谷关,于是君臣都默契地没有激化矛盾,先解决了当时眼前最要紧的战事。
这会儿周文败退, 与章邯在曹阳对峙。
朝廷得到了喘息之机。
于是之前胡亥和李斯搁置的争议,就又摆上了台面。
那就是关于是否继续用苛政严法来统治黔首。
其实秦朝律令庞杂详尽,但是基本都很有道理;有的甚至比现代法律, 对人更有道德上的要求。
比如胡亥灌醉司马欣那次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街上有人把路人砍伤了, 围观者不救援,要处罚围观者吗?
按照秦朝法律, 距离百步之内, 不施以援手之人,要交两副甲的钱作为罚金。
而现代看到路上出了车祸, 照走不误的人多了, 也没有什么法律制裁, 只是民众可能会道德上谴责一下而已。
胡亥对秦朝大部分的法律都没意见,唯一想要改变的,就是废除肉刑。
挖鼻、扣眼、割耳朵、剁脚……
这种肉刑,人一旦被判了,之后基本就是个废人了。
可是李斯坚持不能废除。
皇帝和丞相起了争执,与会的众臣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这次廷议的参与者除了胡亥、李斯,还有博士仆射周青臣、新晋廷尉司马欣、右丞相冯去疾,以及赵高。
周青臣不说话是因为怕惹祸上身,他本人没什么立场。
司马欣不说话,是因为他个人观点是支持李斯的,但是他又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飞黄腾达的。所以司马欣不说话,是出于为胡亥着想的角度,还挺“知恩图报”的。
至于右丞相冯去疾,则是觉得两边都有道理,打算回去想想再做计较。
再说赵高嘛……他另有自己的小算盘。
胡亥把自己认为很充分的理由罗列了一遍,“众卿,刑罚如此重,那些黔首为了逃脱罪责,也会起反心的!反正听从朝廷的也差不多会死,造反也有可能死,那为什么不造反呢?再者,朕为皇帝,天下黔首皆是朕的子民,朕如何忍心把一个个健全的人给处置成残废呢?况且,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珍稀人力还来不及,又为何要反过来去戕害呢?”
胡亥说了这么多,李斯只四个字就给驳回去了。
这四个字便是“以刑去刑。”
以刑去刑,是说用刑罚止住刑罚。
具体来说,就是从重量刑,使黔首因为畏惧而不敢犯法,以此达到天下不需用刑的效果。
因为小儿子李甲的事情,李斯其实这会儿对胡亥颇为窝火,好在后来李甲平安,还立了功。
偏偏于公于私,李斯不能找皇帝的麻烦。
这下好,胡亥撞到枪口上来。
李斯火力全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个胡亥说得头晕脑胀、不知今夕是何夕。
以刑去刑这个办法也不是李斯提出来的,而是《商君书》中“靳令”篇所载。
商鞅变法,是秦国后来能够一统六国的基础。
李斯把商鞅的办法搬出来,众臣都点头。
当然李斯反驳胡亥,并不只是出于私心。在李斯看来,他已经七十多了,在大秦经营三十多载;而胡亥是个年轻的帝王,从前长于深宫,继位后又总是做不靠谱的事儿。
新君突然说要变法,正值天下如此动荡之时,李斯哪里能答应。
李斯这么想,其他臣子大半也是这么个想法。
胡亥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名人论点驳回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时众臣都退出去了,只有赵高留了下来。
胡亥看他一眼,“有事儿?”
自从那夜阿旁宫殿前看了十二金人,赵高颇为收敛了,在最近的战事中,为后勤工作也出了不少力,尤其是督工战车这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
所以胡亥又让他回到廷议中心来了。
赵高凑上来,笑着,略带为难道:“陛下,小臣有一事想提醒陛下。”
“你说。”
赵高就说了,“陛下呐,丞相李斯原本是上蔡人,跟这会儿造反闹事的贼人陈胜可是同乡呐!荥阳的事儿为什么会拖这么久?还不是因为三川郡守李由在那里守城,这可是丞相李斯的长子。小臣听说,正因为是同乡,所以李由防守贼兵也不尽心……”
胡亥面不改色听他胡说八道。
赵高见皇帝听得认真,越发凑上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又可怖道:“陛下,小臣还听说……甚至李由跟那个反贼陈胜有过书信往来!哎呀,这可真是吓死人!”
胡亥淡声道:“可有证据?”
赵高一愣,诚恳道:“正是因为此前一直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敢贸然奏知陛下,一直到今天,小臣见左丞相李斯对您无状,恐怕他有不臣之心——万一李氏与反贼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