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刘邦没了够朋友这个优点,他身边也不会聚拢起夏侯婴、樊哙、周勃、曹参、甚至萧何一干人等。
再者,刘邦并不是鲁莽的人,不会被情绪控制。
如果换成年轻气盛的将领,可能就杀萧何全族泄愤了。
可是刘邦不会, 杀了萧何全族对他没有好处, 那么他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儿。
萧何放心下族人安危,同时发现,他在咸阳的立场变得越发微妙尴尬了。
明面上,他是皇帝亲封的少府,官位高列九卿之一。
可是私底下, 他的族人都在假归顺者刘邦手中, 而他自己本身也是刘邦这个造反组织的一份子。
这能不尴尬吗?
更何况, 皇帝对刘邦“假归顺、真造反”一事, 心知肚明, 早已跟他点破了, 说是“刘邦诈降”。
这种情况下, 萧何再看皇帝的安排,就越发觉得这个大秦的新皇帝高深莫测了。
既然明知刘邦是诈降,在刘邦打败泗水郡精兵之后,皇帝竟然没有再派大军前去攻打。当然萧何执掌朝廷财政,了解现在章邯大军东进,财政吃紧。可是易地思之,一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诈降的造反者吗?
一个皇帝能容忍诈降造反者的亲信在朝廷内部做少府高位吗?
胡亥都容忍了。
虽然每次觐见,陛下笑得时候多,语气也温和,可是萧何渐渐觉出皇帝的可怕来。
能忍的人,总是叫人怕的。
萧何如常汇报完章邯大军后勤流水,等皇帝吩咐。
这是每日流程之一,胡亥听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道:“朕知道了。”
往常萧何就该退下了。
可是今天萧何没有主动走——毕竟有了刘邦的那封回信,他想也许皇帝会有什么话对他说。
萧何等了片刻,却见皇帝沉浸在奏章的大海中,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就在萧何犹豫着要不要先开口捅破窗户纸的时候,胡亥抬头了。
胡亥见萧何还立在殿中,微微一愣,道:“还有事儿?”
皇帝这么一问,萧何也愣了。
怎么——刘邦留了他全族,这不算事儿?刘邦打败了泗水郡精兵,这不算事儿?
因为皇帝一脸疑惑的样子,萧何打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少说少错。
虽然自从他来咸阳以来,见到的皇帝陛下是情绪稳定的,可毕竟江湖上流传着新君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传说。
萧何摇头,恭敬道:“那小臣就退下了。”
“哦,朕想起来了。”胡亥漫不经心放下奏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你当初作为归顺者来咸阳,乃是孤身而来。如今做了少府,一个人在咸阳,没有家人照顾也不像样子。朕已经下旨,从咸阳派人,去沛县接你的族人来咸阳。朕到时候在咸阳赏一套宅院给你,也让你有个家。”
萧何心中一颤,绷住面色,道:“小臣……受宠若惊。”
胡亥低着头继续看奏章,淡声道:“受宠若惊?你惊吓是有的,别的就算了。你这会儿是不是在想,朕这是逼着刘邦杀你的族人?”
萧何扶着发软的膝盖,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亥一定要接走萧何的族人,而刘邦一定不肯放萧何的族人走。
最后胳膊强不过大腿,那么刘邦很可能会把萧何族人全灭,所谓玉石俱焚。
胡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萧何,笑道:“看来你虽然跟随刘邦日久,却并不了解他呐。他既然已经妥善安置了你的族人,那就说明他长远来看还是要倚靠你的。既然他还打着将来用你的主意,自然不会跟你结仇。朕虽然的确是在逼他,不过,只是逼他交出你的族人,并不是逼他杀了你的族人。这中间的区别,你要仔细体会。不要辜负了朕一片苦心。”
萧何颤声道:“喏。”
胡亥终于搁下手中奏章,端详着孤立殿中的萧何,淡声问道:“你不信?”
萧何先是道:“小臣怎敢不信陛下。”而后在胡亥刀锋般的目光下,吐露真情道:“然而那都是小臣的家人,万一……万一……就算小臣明知一切会如陛下所言,却还是忍不住担心万一……”
“你的族人留在沛县,就会是刘邦拿捏你的最好把柄。你有这种‘万一’的担心,就一辈子都跳不出刘邦的手掌心去。可是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少府。”
“喏。”
“再者,沛县不过弹丸之地。章邯大军已破陈胜,兵峰一转,杀向沛县,也只是朕一道御令的事儿。那刘邦就算有万夫不当之勇,打得过泗水郡一支不过万人的守军,打得过章邯的百万雄师吗?”胡亥淡声道:“朕此刻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罢了。你若念在旧情份上,当修书告诉刘邦,叫他好自为之。”
陈胜被杀,余部多投降于章邯的消息,萧何也是知道的。
虽然目前朝廷的作战计划,是让章邯领军继续东进,把趁势复辟的旧六国之后都消灭了。可也的确如胡亥所说,只要皇帝一道命令,大军转向沛县也不过几日便能抵达。如果刘邦果真惹恼了皇帝,皇帝不顾后果发兵去剿灭,那也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萧何心中五味陈杂,退下后彻夜未眠。
在咸阳做了数月的少府,仿佛在咸阳宫中这种充实忙碌而又稳定有序的日子,才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
而沛县时迎来送往、帮县令安排活动、替刘邦四处奔走的日子,倒像是隔了一层薄纱似的梦中世界。
旁人倒也都罢了,只是膝下两个孩子,玉雪可爱……
想到此处,萧何心中一痛,披衣而起,决定给刘邦写信。
胡亥对着萧何时,说起刘邦来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内心深处,却时时警惕刘邦、项羽二人。
论起来,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自然就是让章邯率领百万大军,也别管六国之后了,直接先去沛县杀刘邦,再去会稽杀项羽,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把还未壮大的刘邦集团与项羽集团给摁住。
然而这方法,只能治表,不能治里。
历史的天空上之所以会高悬着刘邦、项羽的名字,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两人个人能力出众,更有时也、命也的因素。
一个刘邦在,就压住了可能出现的王邦、赵邦。
一个项羽在,就压住了可能出现的魏羽、田羽。
杀了刘邦,还有千千万万个草莽枭雄。
杀了项羽,还有成百上千个贵族英雄。
他俩在,至少胡亥还能借着历史,占尽先机。
若是杀了他俩,那么这局游戏的走向就越发叵测起来。
也许原本的历史上,如果章邯先领兵去会稽攻打项梁领导的旧楚武装,那么很可能东边旧齐田氏就会壮大起来。那么也许历史上会少了一个西楚霸王,却多了一个东齐高祖。
所以胡亥必须很谨慎、很小心,不主动破坏自己已占先机的局势。
自回到秦末之后,除了最初消极怠工的日子,胡亥一直在高负荷下工作,遇刺之后也没有好好调养,又因为迎战陈胜造反大军,精神一直处于紧张兴奋状态。虽然他表现出了平静的风格,可是潜意识却一直紧绷着。
这次陈胜一死,胡亥一直屏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就好比做重体力活的人,平时忙的时候身体不敢生病,反倒是一休息就会大病一场。
胡亥也与此相同,在得知陈胜之死后,畅快了没有一天,第二天晚上便病倒了。
高烧不起,意识迷糊。
胡亥是帝国的绝对核心。
他一病,帝国要瘫痪的。
胡亥强撑着,烧得迷迷糊糊中,吩咐阿圆道:“不要让外臣知道朕生病的消息。”
“喏。”
“叫尉阿撩来守着朕,其余郎官都安排在外面执勤。”
“喏。”
胡亥艰难翻身,只觉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烘烘的,他知道自己发了高烧,烧得脑袋都疼。
“给朕……把小二郎抱过来。”
他缩在龙蹋上,搂着懵懂的小黑狗,迷迷糊糊中,接受了太医的看诊。
喝过药后,他便沉睡过去。
也许直到他这次因病沉睡,他的意识才真正暂时让出了这具躯壳。
原本尘封在这具躯壳中,属于真正秦二世的记忆,彻底苏醒。
自从他勘破了历史本无真假之后,就一直感觉脑海中原主的记忆蠢蠢欲动,可是直到此刻,它才得以破土而出。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久到他就好像是,亲身经历了一遍真正的秦二世从记事起到离开这世界前的一切。
真正秦二世的一生中,有几个关键词,按照重要性出现的频率大概是这样的: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赵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赵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姬妾;父皇,父皇,父皇,父皇,父皇。
秦始皇,作为此前的最高统治者,不只在儿子胡亥生命中,就是在大秦所有子民的生命中,都是浓墨重彩的存在。
历史上真正的秦二世继位后,为什么一定要继续修建骊山陵墓和阿旁宫这两项大工程?这两项大工程,只做一样,对于帝国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更何况两样同时进行。
其实并不是秦二世无知,只是在他看来,这是先帝的遗愿。
秦二世继位后,为什么要东巡?也是效仿先帝呐。
在少年赤诚的心中,凡是父亲能做到的,他也都能做到。而父亲未能做到的,他会比父亲做得更好!
可惜他的能力,撑不起他的志向而已。
而又偏偏信错了人。
毕竟赵高,此前数年作为他的老师,是除了父皇之外,秦二世最信任的人了。
太医的药果然很有效,胡亥大病一场,一场醒来,却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半年来的疲惫压力一扫而空。
他拥被而起,望着窗外初冬明净的天空,轻轻摸了下心口。
难怪之前他下旨停了骊山与阿旁宫的工程之时,会有种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
那是属于原主的情感。
胡亥呆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惊,扭头对阿圆道:“朕的儿子呢?”
这句话一出口,胡亥惊讶地张大了嘴,简直能吞下一颗鸡蛋。
他……的儿子!!
他妈的秦二世还有个儿子啊!!!
是的,秦二世有个儿子的。
如果胡亥没有算错,这个儿子如今已经五岁了,母亲是服侍原主知晓人事的宫女,阴错阳差竟然怀孕有子。
那宫女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儿子。
原主对那宫女没什么感情,得知有儿子的时候,原主也才十六岁,自己还是个宝宝,对这个附带的孩子就更没什么感情了。
身为帝子,孩子又不用原主自己抚养。
天长日久,原主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了。
胡亥说出“朕的儿子呢”之后,就一直处在一种呆滞状态。
突然之间,他就从帝国第一黄金单身汉,变成了妻死子存小鳏夫。
这落差有点大。
虽说现在忙于解决亡国大计,没有心情也没有条件谈恋爱。
但是胡亥对于自己将来以帝国第一黄金单身汉的身份,娶一位自己一见钟情的美少女,还是隐约有所期待的。
可是这一切幻想,都在见到“小团子”的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
“小团子”之所以叫“小团子”,是因为原主连个名字都没给他起。
这个时代,初生的小孩子没有名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这会的婴儿夭折率太高,生三个孩子,能有一个长到成人就算是万幸了。
可是长到五岁,还没有名字,那就有点夸张了。
可是小团子能怎么办呢?亲爹忘了他,后爹压根不知道有个他。
带小团子的嬷嬷吓得发抖,她从小公子落地起就抚养,五年来从来没见过皇帝。
突然被召见,嬷嬷只当是什么地方出了大问题,一路上抱着小公子来,差点没摔倒。
胡亥对付朝中大臣很有手腕,可是前世今生加在一块,跟小朋友打交道的经验不超过一天。
他低头瞅着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儿子,想叫名字,才发现压根没给人起名字,只能一招手,道:“过来!”
便宜儿子藏在嬷嬷大腿后面,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看他,不敢说话,也不敢过去。
这孩子被养在深宫,五年来几乎没见过外人,这会儿没吓哭已经算是心理素质过硬了。
“过来,小团子!”胡亥只能先这么称呼自己的便宜儿子,因为小孩子穿着冬装,虽然露出来的脸瘦瘦小小的,可是身体却是圆滚滚的。
小团子还是不动,用力抓着嬷嬷的腿。
那嬷嬷却是吓得快哭了,忙低下头去,推着小团子的背,小声道:“小公子,小公子,快去,那是陛下!”
小团子仰起脸来,黑葡萄般的眼睛瞄一眼胡亥,仍是不动。
胡亥皱眉,对那嬷嬷道:“你平时也这么推他?”
那嬷嬷当即跪倒,颤声道:“奴不敢……奴平时待小公子,比对待天上的神仙还要精心!”
胡亥也不废话了,大步上前,把小团子拎起来。
小团子猛地扒住他手腕,恶狠狠就咬了一口。
“嘶!”胡亥坐下,把便宜儿子按倒在膝盖上,抽出手腕来一看,上面一圈小牙印,“哟,你这小牙,比小二郎厉害啊。”
小团子红着眼眶,惊恐地盯着他,嘴唇紧绷,像是随时要再扑上来咬一口。
胡亥暂时不知道该拿小孩怎么办,干巴巴道:“看什么看?朕是你爹!从前……咳,从前你还小,所以叫嬷嬷带着你。你现在也五岁了,等朕给你起个正经名字,你也该读书认字干活了。”
不管他说什么,小团子就是不说话。
“咳,没事儿了,带小团子下去。”胡亥决定还是把孩子交给专业人士,“叫太医给他看看,别吓着了。”
虽然这个便宜儿子的存在,重臣李斯、冯去疾等人,近臣赵高等人,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