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这座大秦的都城,如今只剩了黧黑的城墙。
曾经巍峨的六国宫殿,只剩了断壁残垣。
遍野瓦砾,荒草萋萋,叫人不忍猝看。
胡亥想起刚来的时候,带着尉阿撩等人,每日逛宫殿的场景,不觉怆然。当时不觉,可是现在回想,此地的建筑便是此地的历史。
六国宫殿,便是他父皇打天下的历史。
旁人虽然也悲痛,但到底如今重新归来了,还能撑得住,纵然眼含泪光,也半是伤痛半是激动。
独有李婧不同。她是爱木工,爱建造到发痴的。
她抚着黧黑的城墙缓缓走入咸阳,至于烧得半残的咸阳宫门前时,再忍不住,生死看淡的人,竟然抚着焦黑的宫门,哇哇大哭。
哭声催人心肝。
便是最温柔体贴的刘莹,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解劝。
倒是李斯在旁,老而弥坚,更有看透世情的睿智在,对孙女道:“婧儿,你须知这宫殿屋舍,便如被服舆马一般,自有其兴亡交替之理。今日城灭殿毁,是它去了。翌日再造,便是新生。”
李婧蹲在地上,歪头听着,眼泪大颗大颗掉出来,已是止了哭声,在思索祖父的话。
李斯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哭过痛快了,不如想想该如何再造。”
夏临渊咬牙切齿道:“这都是那项羽做的好事儿!当初新安十万秦兵,也是死在他手里!”
胡亥道:“正是此理。我们如今只五万人马,要收紧拳头,选对敌人。如今天下,我们真正的敌人,便是项羽。”
反秦首事虽然是陈胜吴广,可是灭秦主力却是六国贵族后人。
如今,便是西楚霸王项羽。
众人都望向胡亥,凝神静听。
胡亥有条不紊道:“既然目前我们真正的敌人是项羽,那么其余诸侯自然都要尽量转为我们的盟友。”
李斯默然。
夏临渊心直口快,道:“可是他们现在是诸侯,怎么还会跟着咱们呢?”
秦朝可是郡县制的,难道还能给这些诸侯封王吗?
如果不能给他们封王,那么明摆着他们不反过头来抗秦就好了。
胡亥咬紧下颚,沉声道:“那就予他们王位。”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
胡亥目光中透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又道:“不止他们,便是你们,只要功劳到了,一样封王。”
此时乱世,在没有什么功劳比军功更大了。
在占据关中的战役中崭露头角的韩信,此刻心中一热。
而叔孙通等人也稍稍意动。
唯有李斯,垂垂老矣般立在阴影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他是当年经历过郡县制与分封制的大辩论的人。
明面上,是他极力维护郡县制。
可事实上,是秦始皇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不过是忠君之事。
此时陛下重提分封制,那是形势使然。
可是分封之后,如何收场,陛下想过了吗?
若陛下已经想过了……
李斯在阴影中把双手拢在袖中,垂下了眼皮——当年他怎么会觉得陛下愚蠢呢?陛下智谋狠辣分明不在先帝之下啊!
刘莹微笑道:“女子也可封王吗?”
“自然。”胡亥也笑道:“立功还分男女吗?”
气氛松弛轻快了些。
刘莹抿嘴笑道:“别的功劳我立不了,不过陛下既然要联合众诸侯去打项羽,我倒是可以去劝劝汉王后。”
“是了,”胡亥点头笑道,“你与吕雉原是有旧交的。”
第141章
在江州之时, 众人憋着一股气, 要回到咸阳来, 所以异常齐心同力。可是等到真回了咸阳, 虽然危险仍未度过, 有人的心却难免松懈了。
要论开小差, 胡亥身边的人里, 赵高若是排第二,就没人敢做第一。
“陛下, 您小心脚下——仔细,嗐, 这台阶砌得间距太高了,回头小臣叫他们拆了重做……”赵高躬身在旁, 小心翼翼为胡亥引路, 引着胡亥入他的太尉府。
原本的咸阳宫已经烧毁,胡亥暂时没了住所。
遍咸阳城数去,就是左右丞相的府邸,也比不得赵高后来的太尉府气派。
因是在城北新修的太尉府, 不与从前的建筑群相连, 又临近河水,反倒逃过了项羽放的那场三月大火。
胡亥左右打量着赵高这豪华富贵的太尉府——虽然门窗上镶嵌的金银都被楚兵抠走了, 可是那庭院里的一花一草皆是价值万金的孤本。
“嚯, 好气派!”胡亥点头笑道,“糕糕啊,看来朕失踪之后, 你过得不错嘛。”
做了太尉,还修了这样豪华气派的府邸。
赵高谄笑道:“陛下您是没见小臣当时的模样,跟左相确认您真的失踪之后,小臣真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心只想着怎么找到陛下,满脑子都是怎么保住大秦的基业——等着您回来呐!”
胡亥调侃道:“所以就拿大秦的基业造了这处大宅子?”
“嗐,这宅子是我那女婿擅作主张……”赵高一双聪明外露的眼睛骨溜溜转着,情真意切道:“陛下失踪之后,小臣太过担忧,又常常想,若是当初小臣跟着陛下就好了——就是蒙盐真割了小臣的脑袋也无所谓!这么着没过半个月,小臣就病倒了,一病不起——但是小臣心里高兴,觉得这就是要去见陛下您了。可是小臣的女婿不解小臣心意,先是请了太医,小臣不肯吃药。他又请了看风水的先生,说是要在城北临水处修一座宅子,又说什么有了水才有龙……总之小臣也不懂,全是小臣女婿做的——现在想来,可不是应验了吗?陛下您这条真龙,可不就顺水而来了吗?”
胡亥不得不佩服赵高这现场胡诌的能力,反正赵高的女婿阎乐已死,死无对证。
胡亥一脸相信,沉痛道:“这么说,多亏了你的好女婿。”
赵高也沉痛道:“可惜当日他坚持留下来抵御叛军,最后为国捐躯。”其实明明是赵高以逃跑相邀,阎乐舍不得荣华富贵罢了。
阎乐之死,说是鸟为食亡也算贴切。
胡亥沉重点头,道:“厚葬了。等大定了,朕赐他死后哀荣。”
赵高忙道:“谢陛下隆恩。”
胡亥道:“你女儿没事儿?”
赵高道:“小臣出城之前,把她和孩子送去乡下了,料想应无碍。陛下连小臣的家人都体恤到,真是叫小臣感激涕零。”
胡亥笑笑,道:“你肯抛下太尉之职,万里迢迢赶去见朕,朕才是感激涕零。”
赵高媚笑道:“唯有陛下才是小臣主上。陛下有召,慢说是万里之遥,便是阴阳相隔,小臣也一力追随。”
这波商业互吹是他输了,胡亥摆手道:“行了,朕比你小这么多岁呢,哪能走到你前面?”
赵高笑嘻嘻道:“那小臣就早在下头探探路,奈何桥上候着您。”
胡亥哭笑不得,“你这是表忠心呢,还是咒朕呢?”
赵高笑道:“小臣就是咒自己一万遍,也绝不会咒陛下的。小臣对陛下,唯有日夜祈福千万遍的,绝不会起诅咒之心。”
其实当日赵高与李斯南下寻胡亥,并不是忠君爱主毅然决然,而是权衡利弊,做了最符合个人利益的选择。
当日胡亥信送到之时,咸阳是个什么形势?
当时章邯已率二十万秦兵投降了项羽,而刘邦黥布分别率十万大军挺进函谷关,关中却只有几万守军而已。
怎么看,这都是要必死的绝境了。
其实随着章邯投降,赵高与李斯也不是没想过投降。
事实上,他俩不只想过,还想得很具体过。
俩人没有商量过,可是各自的心思都差不多。
不同的是,李斯跟秦三世与右相冯去疾等人商量过;而赵高只是自己私下想了想,待要提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李斯一步。
他俩人想的,乃是与刘邦、黥布等人讲和,退一步——不做这大秦的皇帝了,只守着关中,还做从前的秦王。
外面你们六国后人怎么打,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只要做回秦王就好。
兵临城下的时候,这条计策几乎都要投入实施了。
可是刘邦采纳张良的计策,与守军将领假装和谈,实则奇袭,这一出给咸阳城中掌权者敲响了警钟。
是啊,刘邦黥布入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拿刀的人真的还会遵守与砧板上的肉定下的约定吗?
到时候是死是活,都系于叛军。
既然如此,逃离咸阳,依附陛下,至少性命无忧。到时候见机行事,若是陛下能复归咸阳,重建大秦,那他们就是擎天保驾的大功;若是陛下不成,那最坏也不过就是跟他们现在一样,做了叛军的俘虏而已。
是以赵高与李斯接到胡亥传信之后,稍加思索,便拿定主意,依计行事,万里迢迢赶去寻找胡亥了。
当然私底下的心路历程,很不必对外提及。
现在说起他赵高与李斯来,谁不竖起拇指,赞一句“顶呱呱的大忠臣”呢?他们的功劳,是值得写入史册,流传万古的啊!
刘莹带着几个洒扫的婆子走出来,道:“明间和西间卧房收拾出来了,您先住着。等明日您不在,我再带人收拾东间。”
赵高定睛一看,冲着一名婆子道:“哟,赵姑姑,怎么是您?”
原来是当初胡亥整治他,送来的那三名白头宫女之一。
当初咸阳城遭诸侯军荼毒,浩劫过后,城中几乎不见适龄女子。倒是如赵姑姑这样的白头宫女逃过一劫。
赵姑姑也认出赵高来,叫道:“太尉大人!”
赵高忙道:“先见过陛下——您也真是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
胡亥倒不在意这些,看向那赵姑姑,依稀想起召见三名白头宫女时的情形。
赵姑姑跪地,激动地流泪,仰面瞅着胡亥道:“真是陛下吗?奴婢的眼睛花了……当真是大秦的皇帝吗?嗬嗬,这可当真是先帝保佑……陛下呐,您不知道那些叛军多么坏……”
胡亥目含悲愤,扶赵姑姑起身,压下情绪,安慰道:“是朕——朕回来了,你们都安全了……别怕……”
赵高在旁察言观色,忙搀着赵姑姑起来,也泣道:“当初您在我府上的时候,我可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早晚问安,生怕慢待了您们!那些叛军都是禽兽,当初您是多么白白胖胖的啊,现在瞧瞧——哟,这都饿皱了皮喽。”
胡亥又安抚了那赵姑姑几句。
那赵姑姑年纪大了,又激动,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刘莹扶着她下去歇息了。
有了这小插曲,胡亥心情沉重起来,闷头往屋里走。
赵高快步跟着,走到廊柱前,小心道:“陛下,您瞧——这窟窿……”
胡亥微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廊柱上一道箭孔。
赵高道:“陛下您派来送信的勇士当真好力气——那箭贴着小臣耳朵根就扎进去了。您瞧,小臣耳朵上,现在疤痕还没褪呢。”
那送信的人可是蒙盐。
胡亥淡声道:“你若知道送信之人是谁……”他只说了半句,吞下了后半句“便知道他没借机射你个半残已是你的运气”。
——毕竟,蒙盐做间谍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赵高小声念叨着,“嘿,这位勇士箭法当真精准,若是当日偏上这么一偏,可就没人送小殿下出城,也没人万里寻陛下了……”他这是借机告那射箭人一状呢。
胡亥如何看不透他这小心思,但笑不语。
赵高告刁状这么多年,早有分寸,见皇帝不接话,便也不再嘀咕了,笑道:“陛下,小臣今晚为您守夜如何?这太尉府小臣熟悉……”
“你家当然你熟。”胡亥并不讨厌赵高这些讨好的小心思,笑道:“那就偏劳太尉大人了。”
“哎唷哎唷,折煞小臣喽!”赵高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要求为胡亥守夜,可不只是讨好,自然有他的用意在。
刘莹进来请旨,问道:“陛下,我这就去寻吕雉说话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胡亥刚坐下——赵高捧来新靴子要为他换上,被他摆手止住了。
他思量着道:“倒不必着急。你若此刻大摇大摆去找她,那就是告诉她,是出自朕的授意了。这几日,你且叫人给她送些好饭好菜,照料好她的孩子。等过几日,你再假作是寻了机会,得以去见她劝她。”
刘莹一一答应着,她瞄了一眼胡亥身上破旧的行头,到底是女人天性,柔声道:“我前些日子练手做了一套新衣,倒是与陛下您身量仿佛……”
她话未说完,胡亥已是听出意思来,笑道:“朕与尉阿撩身量仿佛,便给他穿。”
刘莹一愣,垂眸轻声道:“喏。”
胡亥轻叹一声——这天下尚且遍体鳞伤,他又要这新衣蔽体有何用?
胡亥转过头去,亲手倒了一盏水递给刘莹,算是弥补她被驳的颜面,又道:“如今形势,凡是能团结的力量,我们都不能放过。朕听你此前所说,她当初为了救你,打晕了刘邦,逃出了沛县,在广陵府暂住下来——可是如今看来,为了儿子做太子,她是又跟着刘邦回了栎阳了。”
刘莹捧过胡亥递来的杯盏,脸色恢复了温和,回忆着道:“虽然如此,可是我看她从前的态度,对那刘邦分明是失望透顶,甚至于痛恨的……虽说很难,但是试一试,说不得能劝动她,叫她离了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