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望山相当遥远,出了德胜门沿着大道径直向北走上几十公里还要改朝西北通过大片荒野。城中租来的马车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大路,任柏寒再出几倍金条也没用,等俩人一下车就头也不回朝着幽州城奔去。
大概很危险。柏寒提醒眯缝眼小心,拔出短剑顺着狭窄小路戒备前行,大黑狗走在前头。荒凉野草没过腰部,远处星星点点闪动野兽目光,不过大概两条小蛇在,两人并没受到野兽攻击。
下午四点的时候,视野出现一座小小山峦,隐约能看到不少人影。到了!柏寒激动地朝前疾奔,累得喘吁吁的眯缝眼远远跟着。
树上绑着杆“幽”字大旗,到处是丢盔弃甲的士兵,古怪的是人人额头上都有个乌黑显眼的“败”字。有人机械嚼着干粮喝酒,有人打着震天呼噜,只有少数人靠坐在树边望着幽州方向,个个目光呆滞毫无生气,和乱葬岗出没的死人没什么区别。
没错,额头都有标记,胸前衣甲还绣着斗大“幽”字。老天爷保佑宋振秋可别跑到其他城市去,柏寒大步上前喊道:“我是幽州城来的,来找人。八百年前出征十日国的宋振秋在不在?”
就像一颗鹅卵石投进死水,一圈圈涟漪慢慢打破沉寂。惊讶好奇疑惑的神情陆续出现在周围兵士脸上,不远处一个靠在树上的男子喊:“那位姑娘,你找宋振秋作甚?”
左耳像是被刀砍掉半片,下巴有个黑痣--宋振秋!柏寒高兴地跳到他面前,从背包取出信物:赵蓉娘绣的香囊和他儿子玩的拨浪鼓,“我从幽州来,你老婆赵蓉娘托我找你,快跟我走吧,她都等了你八百年了。”
这话简直石破天惊,所有醒着的兵士都呆呆望着两人,睡着的也被摇醒。宋振秋本能地接过香囊,双手不停颤抖以致把拨浪鼓掉在地上,连忙捡起,眼泪鼻涕齐齐喷涌:“蓉娘,蓉娘....”
柏寒心里发酸,见背包还有件老婆婆硬塞的旧衫,索性一并举起:“还有住在他家边上的钱大壮,有没有这个人?”
这次无人应答,柏寒失望地叹口气:漫漫八百年时光,这个钱大壮早就离开故乡了吧?刚要收回去,两个兵士拼命摇晃一个脖子长着红胎记的大胖子:“大壮,大壮?”
那大胖子压根不敢相信,确定没听错才战战兢兢走过来,刚接过衣裳就嗷的一嗓子:“是我老娘,是我老娘!”脸埋在衣裳里嚎啕大哭,不少士兵触景生情大放悲声。
眼眶湿润的柏寒忍不住抱抱大黑狗,深深呼吸几口。“都听我说。我是外乡人,不太懂幽州的规矩,请问你们为什么回不了家?”
最先冷静下来的是宋振秋,指着自己额头“败”字:“我们也是出征之后才知道的,已经晚了。幽州的规矩是打了胜仗才能回去,否则就进不了德胜门。我们征讨十日国大败而归,十万人马都被困在城外,想跟幽州人说话都不行:额头没字的人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到了别的国家就没事。八百年来陆陆续续走的走散的散,连将军都去了羽民国,只剩我们几百人舍不得走。
“德胜门有什么东西?”柏寒最关心这个,“怎么就把你们都拦住了?”
“门神神荼和郁垒。”宋振秋答得毫不含糊:“平常没事,我们这样的一靠近幽州就被他俩打出来,乔装打扮哀求贿赂都没用。第一次被打出来,我们瘫痪一整天才能动,第二次一个月,第三次一整年,第四次用了足足十年才能从地上爬起来。”
钱大壮哭够了,低声怒骂:“上次老子想扒城门看家一眼,那家伙伸手就打,老子足足在地上瘫了一百年。风吹雨打泥土灰尘,蚊子在老子脸上嗡嗡,连挥挥手的劲儿都没有。”
所以他们不敢靠近幽州,只能躲在这里。门神?门神不是唐朝的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么?柏寒听说过唐朝李世民的故事,这位弑父杀兄的皇帝夜夜被鬼魂侵扰,不得不请两位爱将披甲持械守卫宫门,方得安然无恙。不过这里是死人精怪的世界,必然和我们不太一样。
“神荼郁垒什么样子?”柏寒皱紧眉头重复两个陌生名字,“我是说,有什么本事有多厉害?”
宋振秋有条不紊解释:“城门那么高,身披重甲,神荼持刀郁垒擅抢,都背负龙泉宝剑。其实若论武力,我们拼死一搏总有人能冲进城去,可惜。”他指指额头“败”字,“我们是败兵之将,神荼郁垒一个眼神我们就筋酥骨软,一剑劈下我们谁也躲避不开。”
原来如此,柏寒放下心来,“也就是说,我们外乡人反而不怕,这就好办了: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们在幽州城德胜门外集合,我带着我的伙伴缠住门神,你们趁机溜进城去,怎么样?”
就像她提议赤手空拳绑架美国总统一样,身周士兵嘻嘻哈哈冷笑不休,满脸讥讽:“你以为你是谁?神仙还是王母?”
“神荼郁垒镇守幽州城从未失守,就算你免去筋酥骨软,又能和他俩过上几招?”钱大壮把旧衫小心翼翼塞进怀里:“等他俩打倒你们再砍老子一刀,老子这回得瘫痪一千年了。”
对于永生不死的他们来讲,一千年能听能说能看却不能动弹显然太过痛苦。
宋振秋也满脸慎重地望着柏寒,沉声道:“我去羽民国打听过,外国有人曾帮助败军之士闯回幽州,不过是两千年前的事了。谢过姑娘援手送信之恩,请教如何行事?”
没什么计划,为了任务也得拼命。面前这堆人信心全无,这可不行。柏寒拔出短剑像刺棉絮般刺进身畔大树树干,又随手用袖箭射穿另一棵树,“我没见过神荼郁垒,可缠住他们一会儿还是有希望的,何况我还有二十位同伴帮忙。”
大黑狗走到柏寒身边,抖抖身上毛发低低发出呜呜威胁声,兵士盯着它窃窃私语。
“宋振秋,赵蓉娘在百花深处胡同等了你八百年,人家可没改嫁;听说我帮忙找你,你儿子还给我糖豆吃。”柏寒指着宋振秋,又朝钱大壮喊:“你老娘眼睛都哭坏了,她都八十....八百岁了,还天天给你做衣裳,你连家都不敢回,羞不羞?”
钱大壮气得胸口像风箱般起伏不定,宋振秋也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柏寒绞尽脑汁思索鼓舞士气的话语,又指指眼前众多败兵:“你们也看得出,我是外乡人,连第七天都没熬过,再待一两天就得离开。反正你们已经这个样子,试试有什么了不起,再糟糕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她目光灼灼盯着额头刻着“败”的众人:“宋振秋和钱大壮,还有你们,敢不敢再跟我回一趟幽州城?”
第130章 苦海幽州九
2017年8月6日
对于在百望山度过八百年的宋振秋等人来说, 等待是呼吸吃饭睡觉一般平常的事;可突然有了一线希望便格外烦躁不安。眼看到了昨天约好的集合时间却看不到人, 候在幽州城外的几百人纷纷发急:“骗我们的吧?”“怎么还不来?”
一眨眼功夫,城门牌楼出现十四个身影, 远远望去竟像凭空冒出来的。宋振秋心中大喜,远远招手:“这里!”又是一眨眼功夫, 对方身边多了几条人影, 昨天那只大黑狗也在。
两拨人马打了招呼, 宋振秋郑重谢过前来援手的“诸位侠士”:“无论成与不成, 宋某都感激涕零。”
梁瑀生抱抱拳,“客气了, 听说以前确实有人闯城成功过,也是我们这么硬闯的吗?”
宋振秋谨慎地点点头, “当时羽民国的人帮忙,听说也费了很大力气。”他朝众人挥舞手中枪杆, 又指指前方直通城门道路上一条若隐若现的白线:“跨过此线我们就会筋酥骨软,勉强还能行动;只要你们敌住神荼郁垒片刻,我们就能靠边钻过去。切记他俩绝不可碰到我等,否则我等立刻瘫成烂泥,各位力气再大也拉不起来。”
“没错, 就跟浆糊贴在地上似的, 得躺上一千年才能站起来。”同样拄着刀枪的钱大壮显然印象深刻:“我们算过,也就半刻钟的事,辛苦你们了。”身边兵士也七嘴八舌:“你们坚持一会就好,我们尽量走快点”“等回到幽州家里的钱都给你们”
算了吧, 你们的钱我多得是,淘宝卖的很便宜好不好?当下几人取出卷尺就地丈量,白线距离德胜门果然不多不少刚好一百米,于是又进城丈量出百米距离,用石灰划上长长白线。
“到这里就没问题了吧?”柏寒不放心地踩踩。梁瑀生拍拍她肩膀安慰:“我觉得差不多,里外应该对称才对:门神守卫范围无非就是城门,再往里也没必要。”
门神又不是城神。柏寒安了心,抚摸着大黑狗背上毛发低声叮嘱:“别忘了刚才说好的,我一叫你你就叼着宋振秋快点跑,知道吗?”大黑狗用鼻子蹭蹭她手掌。护心镜、短剑袖箭和防弹衣,回到城外的柏寒自觉武装到了牙齿,身畔四名队友和小雀斑团队、四名新人也严阵以待。梁瑀生和众人打个招呼,这才向宋振秋挥挥手:“走吧!”
“那我就动身了。”宋振秋朝着几百名满脸激动的弟兄点点头,小心翼翼朝前踏过脚下白线。
就像有人吹响进攻号角,德胜门城门两侧城墙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高大人影。看上去他们和城门一般高,头戴金盔身披金甲,胸前亮闪闪护心镜。一人持着青龙偃月刀,另一人手持亮银梅花枪,背上负着宝剑,都是虬髯虎须,满面煞气。
持刀神荼遥遥指着宋振秋:“那个败军之将,八百年时时纠缠不清,如何又来冒犯城池?还不速速退去。”
原本健步如飞的宋振秋忽然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勉强依靠□□一步步朝前挪动,“城里有我家小,等了我八百年,求您高抬贵手,容我进去。”
“胡说!”持枪郁垒喝道:“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德胜门!你这败军之将如何能过?还嫌在地上趴得不够?”又把目光转到柏寒等人身上:“尔等又是何人?胆敢插手吾等之事?”
柏寒拔剑戒备:“他们又不是故意不打胜仗,你要怪去怪皇帝才对。”
“哈哈哈”郁垒仰天长笑,忽然迈开大步朝着宋振秋钱大壮等人奔去,曹铮赵邯郸莫西干头鹰钩鼻等立刻迎面截住,柏寒梁瑀生沈百福胖子几人直奔神荼。
远些还不觉得,靠近发现这位门神有点像《西游记》里的托塔李天王,倒像长颈鹿一样高。趁着沈百福梁瑀生正面牵扯神荼注意力,柏寒猫腰疾步冲到他左腿伸剑就刺,平日削铁如泥的剑锋却只在铠甲表面留下印痕,“盔甲很硬。”
同样抡起“三日月宗近”宝刀想砍断敌人手中长刀却徒劳无功的沈百福大喊“早发现了”,低头躲过敌人迎面劈下的大刀;遍地游走的梁瑀生和十一郎挥刀猛攻神荼身周没有盔甲覆盖的地方,对方开始浑然不理,被连割几刀鲜血四溢才开始躲避。胖子只敢在外围动手,大黑狗最是英勇,不时高高跃起攻击对方喉咙。
壮年汉子和眯缝眼架起宋振秋、另两人架着钱大壮趁机朝着德胜门城门狂奔,数百兵士也拄拐争先恐后前行;另一侧郁垒也被敌人围攻得无法脱身,精神振奋的柏寒开始疑惑:就这么简单?不应该啊?
仿佛专门证明给她看似的,神荼横握长刀原地急转几圈,凛冽刀锋顿时把几人远远逼退,迈开大步朝着宋钱两人追去。两位门神一步顶众人三步,显然追不上了。
危险!柏寒指着他们大喊:“小青小蓝,快咬!”原本打算当成杀手锏的两条小蛇立刻一左一右激射而出。看起来它们并不算快,不知怎么突兀出现在两座门神背脊,彩线般蜿蜒而上。
狂奔的两座门神忽然不动弹了,急急奔过去的柏寒发觉绿蛇正紧紧咬住神荼鼻子不放,另一边郁垒也被咬住嘴唇,顿时放下心来:就算是门神也够你俩喝一壶。
“何方妖兽?”神荼伸手抓住小蛇拉扯却怎么也揪不下来。众人齐声欢呼,柏寒朝着远远宋钱两人挥手“快,快!”身畔梁瑀生挥刀狠狠斩落,神荼手中长刀铛啷啷落在地上,刀柄还连着两根手指。
咦?雕塑般戳在面前的两座门神居然没有毒发倒下,反倒慢吞吞开始活动,肤色逐渐变成和城墙相同的砖红色--看起来像石头人了。打起来也是如此:避开迎头打落的一拳,柏寒发觉对方速度缓慢许多,力道却大上数十倍;刚才还躲避几人锋利刀剑,现在却是肆无忌惮。
“动手!”梁瑀生朝柏寒打个手势,后者立刻从腰间皮袋拈起一根纯黑蛛丝粘在神荼左腿,随即围着这位石头门神转圈奔跑,连续十多圈下来把他双腿紧紧裹住。三个大男人合力踢他腿弯,这位巨人终于站立不住轰然倒下。
旁边小骨头干得更漂亮:这个矮小敏捷的骷髅小孩拎着蛛丝皮袋陀螺般围着郁垒足足旋转数百圈,后者两条腿被黏成一条,倒下的时候像根棒槌。
对付门神的战术大家讨论许久:对方具有身高优势,缺点自然不够灵便,众人决定针对他们下盘动手,总算大功告成。柏寒抹了把汗,遥遥望见最前面的宋钱两人早已进入城门更是松了口气。咦?面前用双臂挣扎爬动的石头门神忽然矮了一截,随即越来越矮慢慢沉入地底,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糟糕!不知谁喊了声“快走!”柏寒拼命朝着城门跑去,好在距离不远很快便到。两位门神这回是从德胜门内侧城墙冒出来的,不知怎么恢复成正常肤色,双腿蛛丝也无影无踪;赤手空拳的神荼抽出宝剑,郁垒挥舞□□朝前追赶。
被他们碰到宋振秋就完蛋了。柏寒两枚袖箭深深射中神荼手腕,可惜并没什么效果,只好朝他腰间疾刺;梁瑀生和十一郎挥刀照着神荼左膝力砍,沈百福和胖子双双抱住敌人树干粗细的右腿猛扳,双方角力僵持之际大黑狗高高跃起咬住神荼后颈吊在空中,这位门神终于再次摔倒。众人趁机一拥而上死死压住对方手脚,有的缠蛛丝,有的用刀剑狠刺,小蛇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叼住敌人喉咙,可惜门神立刻又化成城墙颜色,它的蛇毒奈对方不得。
旁边也传来扑通一声,却是黑猩猩举着主人的防狼喷雾爬到刚刚把另一条小蛇甩飞出去的郁垒肩膀,狠狠喷了敌人满脸赶紧逃开;这位狼狈不堪的门神立刻被杨九郎扛着的襄阳城门门栓绊倒了,又被故技重施的小骨头把双腿紧紧缠住。顾不上细瞧的柏寒盯紧远处宋振秋背影一颗心提到喉咙:壮年汉子和眯缝眼正架着他拼命奔跑,距离百米白线越来越近。
突然耳边一声劈头盖顶的雷霆暴喝:“德胜门岂容尔等乱闯?”柏寒被震得眼前金星乱冒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两位门神趁机发力,众人像树叶般被横扫出去,横七竖八躺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