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切助没有吃晚饭便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梦里他站在樱花树前,面前站着阔别72年之久的童年伙伴--一只威武雄壮的大黑狗,像记忆里一样像座不可撼动的小山,脖子上却拴着根核桃粗细的铁链。
他老泪纵横张开双臂:“贡啊,是哥哥啊,是我啊!”
出乎小田切助意料,大黑狗并没有欢呼雀跃着扑到他怀里甚至把他扑倒在地继而用热情的舌头舔遍主人脸颊,而是用迷惑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老人活到八十岁,能清晰分辨出大黑狗眼中的迷惑转变成恐惧厌恶乃至憎恨,连忙跌跌撞撞扑过去。
大黑狗迟疑着没有躲避,任由老人搂住自己僵硬脖颈,在他身上细细嗅着,半天才试探着舔舔他手掌。小田切助满意了,一遍遍抚摸它冰冷的身躯,喃喃说着:“你认不出我了吧?我都八十岁了,贡啊,七十二年过去了,你没想到我老成这个样子了对不对?你一点都没变。你一个人在森林里孤单不孤单?害怕不害怕?你一直惦记着我对不对?”
听到柏小姐故事的小田切助心里是对大黑狗怀有愧疚的。当年它孤身从乡下跑到京都家中,当年只有八岁的自己还高兴的喂它鸡腿吃--1945年的鸡腿相当昂贵。当天父亲邀请上司夫妻来家中做客,客人被冷不丁出现在家里的大黑狗吓得不轻,对狗毛过敏的夫人当即住进医院,父亲盼望已久的晋升也泡了汤,升职的变成他的死对头。父亲的事业从此步步荆棘,几次被死对头在公司当众训斥,精神恍惚之下开车失误铸下大错,同车的祖父母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祖父母头七那天,父亲到京都看望自己和母亲,要他好好完成学业,照顾好母亲。年幼的自己天真地问,以后小田切贡怎么办?父亲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它不会再惹麻烦了。
他再也没见过父亲,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狗。
成年后的小田切助明白父亲怀着对祖父母的愧疚离开人世,有时怀念父亲,他告诉自己有大黑狗陪着他做伴也不算孤单,刚才听到柏小姐充满同情的描述才发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贡啊,贡啊。七十二年了,七十二年了。”他安慰地搂紧大黑狗脖颈,脸颊不停蹭着它胸脯--那里不再有温热血肉和怦怦跳动的心脏,只有一片荒芜冰原。“贡啊,回到我身边来吧,不要怪父亲好不好?回到我身边来,我活不了多久了,等我到了地下陪着你,贡啊....”
他用颤抖的双手解开束缚住大黑狗的铁链摔在土地,那条铁链化成灰尘就此消失不见。“你自由了,自由了,贡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机会,还有下次,很多人十来场才拥有守护神呢。哭过一场的柏寒舒服多了,甚至能在甜品店里考虑实际问题:“你有多少钱?”
答复是两叠厚厚的万元大钞。柏寒自己也从包里拎出大叠现钞--基本是宋麟段叔提供的,看着手表说:“现在是4月30日下午六点,后天上午我们必须离开京都返回东京,然后回到富士山脚下,也就是说我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只有明天一天。”
“一天两晚。”梁瑀生补充着,“时间宝贵。先找个旅店落脚,然后再办正经事,回去时候包辆车吧。”
柏寒皱着眉头。“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费,这里可是京都啊--我可以连续SHOPPING48个小时,我还想去伏见稻荷大社和清水寺金阁寺,旅店就免了,回富士山的车上再睡吧。”
一向相当温和的梁瑀生这次却没有妥协。“柏寒,我建议还是休息休息,哪怕今晚只睡四个小时也好,有张有弛嘛,谁知道下个任务是荒山野岭还是沙漠海岛?”
柏寒的理智在只有不到48小时和温暖柔软的床铺之间搏斗,最终后者艰难占据上风。尽管嘟囔着“我们没预定也没护照哪间酒店也住不了,我去过北海道,日本酒店很严格的”,柏寒还是背着包跟在他身后。
身畔不时飘舞着粉白浅粉花瓣--昨天到达东京马不停蹄直奔京都,全部心思都放在寻找大黑狗主人身上,柏寒压根没发现眼下是一年中最好的赏樱季节,路上目不暇接地欣赏拍照,以至于跟着梁瑀生走进京都中心一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日式庭院都没有留意。
庭院中央是个被青石环绕的小小水潭,莲叶莲蓬随风轻轻摇曳,水底锦鳞游动。两位穿着传统服饰的中年女子深深一躬,带领两人走进玄关,满目古意盎然却又奢华低调,不像是对外营业的旅店倒像是日本贵族居所。
大概会被请出来吧?柏寒不抱希望地等待,却见梁瑀生从衣袋里取出一块镶着金边的纯黑木牌示意,两位女子略加打量立时又是深深一躬,一位小跑着离开,另一位低眉垂目奉上香茶。
咦?那是什么东西?柏寒好奇地打量,他认识这里老板?可这里是平行世界,原本的人际关系早不存在才对。一位老年男子跟着离开的女子匆匆到来,又是九十度鞠躬,口中说着不太娴熟的汉语:“贵客降临不甚荣幸,鄙人是这里的社长,还请移步!”
顺着幽深花园间石子小路分花拂柳行走,路上只看到两批客人,都是衣饰华贵气质非凡,侍者低眉垂目停在路边。社长恭恭敬敬带领两人走了十几分钟才停在两间相邻居室门口,捧上门卡又低声和梁瑀生说了许久,柏寒能听到“晚餐、车子、准备东西”之类,等他退走后抑制不住好奇:“喂,你这么厉害?”
梁羽生大笑,随手打开一间房又把门卡递给她,摇摇肩上长刀,“还没想起来?”
长刀?十一郎送给他的,可十一郎是两千年前的人啊?柳生十一郎....柳生家族,日本!电石光火间柏寒低声叫:“柳生家族!”
这里是柳生家族的产业,他们是流传千年的名家大族,无论哪个平行世界都真实存在且对日本影响颇深,所以族长感恩送给他柳生家族的信物只要在日本本土就如同通行证一般。
“还行,总算反应过来了。”梁瑀生伸个懒腰,转身又把另一间房门打开,回身看看手表:“七点半这里集合吃饭,然后出门行吗?”
于是七点半柏寒吃到了京都有名的怀石料理。
头盘很像一盘鲜花,细看才发现时被樱花绿叶簇拥着的蟹肉、南瓜和甜玉米;盛着梅子甜汤的小碗像春天般美丽;胡麻豆腐配海胆、虾和秋葵被盛放在手掌大小的透明水晶盘里;在冰山里保持新鲜的三文鱼鲷鱼章鱼鱿鱼和甜虾,酱汁是芥末醋汁;足球大小的新鲜螃蟹敞着壳被端到面前,两尺长蟹腿被处理好插在冰块里;碳烤鳗鱼焦香可口;海鳗寿司被包裹地像颗粽子;虾肉和鱼肉做成的豆腐柔软可口....炙烧牛肉端上来的依然吱吱作响,油花轻轻跳跃着。
“这不是最正宗的怀石料理。”梁瑀生声音压得很低,“很多外面的比较素,都是青菜豆腐之类。我特意要求多加点鱼和牛肉。”
原来如此。侍者捧进一大蓝鲜花把两人注意力吸引过去,然后竹篮中捧出两个小小南瓜盅,打开来又是一道甜羹。“你来过很多次京都吗?”
他抬起头回忆,“东京京都奈良来过三次,都是看樱花,北海道滑过两次雪。”
柏寒盯着面前新鲜的大块赤贝,容器很像小小的芭蕉叶。“和你女朋友?”
“对,她很喜欢日本,和我一样喜欢看漫画。”梁瑀生随口说着把生蛋黄鱼松海苔拌饭端到面前,忽然想起什么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早分手了,这几年没再来过。”
翡翠般的抹茶饼配红豆泥又鲜又甜,柏寒满足地闭上眼睛。
京都圆山公园夜樱是非常有名的,彻夜不熄的灯光把这里装点犹如梦境,慕名而来的游客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拾起树下娇柔美丽的花朵捧在掌心,48小时之前还在和阴魂对峙的柏寒几乎有些敬畏之情。
耳边不时传来熟悉各省乡音,有小孩子兴奋奔跑喊叫,大人追赶吓唬。梁瑀生笑道:“怎么跟在北京似的。”
这里距离自己住过六年的北京十万八千里远,只怕孙大圣乘着筋斗云都找不到回去的路。柏寒感慨着和他并肩顺着人流缓行,深蓝夜空下一颗颗樱花树犹如一枚枚粉红棉花糖。
他指着人群密集的地方:“那边有卖特产的,你不看看吗?”
“不用。”柏寒深深吸口泥土混合着草木花香的空气,“明天早上去清水寺,那里什么都有;有柳生家族帮忙,买东西不愁了。”
减少购物环节行程轻松多了,柏寒深夜敷着面膜泡在盛满热水的宽大浴池哈欠连天。裹着深粉樱花浴袍踩着木屐回到古香古色的房间,榻榻米上早已铺好薄被,枕边有绘着和服佳人的团扇和宫灯,矮几上摆着抹茶、甜汤和八色糕点,柏寒有种穿越回日本古代的错觉。
屋角有迷你酒吧,挑瓶最漂亮的酒打开,推开窗已是繁星满天--在青木原森林里的时候一枚星子也看不到。走出露台,鼻端有淡淡烟草味道,柏寒喝口酒,“梁瑀生,你说百福老赵他们出来了吗?”
“不知道。”身畔果然是梁瑀生,他披着深蓝浴衣依靠在两三米外的露台栏杆上喷吐烟雾,手边也有酒。“柏寒,你以后怎么打算?”
大概是大黑狗的事吧--顾不得陷在林中的同伴,两人长途跋涉彻夜寻找满怀希望却又落空了。她无奈地耸耸肩:“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烟卷凑到嘴边--橙红火星在茫茫夜色中格外明亮。
抱着“也许它主人去世了”的念头,见到小田切助的那一瞬间柏寒就明白自己恐怕只能期待下个任务了--她还记得森林里看到的大黑狗记忆,它是何等依恋深爱着那个八岁男孩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那条大黑狗,很快发觉不过是庭院里山石的阴影而已。
它现在很幸福吧?
夜色弥漫如雾,柏寒骤然心烦意乱,朝身畔男人举起酒瓶晃晃随即凑到口边:下个任务,下个任务我一定能成功的。
第75章 青木原树海十一
2017年5月1日
太阳逐渐西斜, 从头顶枝叶间投下来的斑驳树影也跟着逐渐拉长。尽管还没召唤出佛珠, 头晕脑胀的沈百福依然越走越累, 只穿件单衣依然满身大汗, 从昨天起就挥之不去的某个念头终于出口:“我靠, 这TM今天要是再出不去, 明天车来了都没法上,点儿怎么这么背?”
说出去有点滑稽, 任务完成两天一行五人却迷了路,别说什么东京SHOPPING美食酒店, 连登车都成了问题。
始终鼓舞士气的洪浩也没了话说, 阴沉着脸埋头前行;周锦阳勉强还沉得住气,找块干净空地坐下喝水,随之一皱眉头:食水都不多了。三人储粮相当充分, 可带着两个新人在密林转悠九天毫无补充也见了底。
两位新人蒜头鼻和方脸女子也累的满脸通红,好在两人像是经常健身的, 倒也都跟得上队伍--五人彼此绳索相连, 若有人频频掉队可是麻烦。
“发现没有, 这里的路会变。”被蚊虫叮了一头一脸包的沈百福瞪着前方又看看简易地图,“比泰坦秘境都玄乎, 那儿比这里可大多了。”
洪浩赞成:“关键这里每棵树长得都差不多, 看着哪哪儿都一样, 不像那块地盘:树干刻个字堆块石头走一遍就记得住。”
“也不一定。”周锦阳忽然想起件事,“那时候有姑娘会画地图啊。”和洪浩嘿嘿乐起来。
“那倒是。”沈百福厚着脸皮瞧瞧地图,“比人家画的确实差远了, 要不然没准早出去了。”
三人调侃挤兑几句张罗动身--太阳都快落山了。死气沉沉的森林风景也单调无味,路边偶尔能看到破旧衣裳和玩偶之类,有时是单只大红登山鞋,令人看着心里发寒。
“看!”蒜头鼻指着系在树枝上的布带,“队里的人来过。”
其他人却提不起兴致:这几天在林中转来转去,类似路标早看过很多回了。沈百福也瞧了几眼,“这是曹铮吧?”
“是曹铮。”周锦阳很有点兴奋地说,“这小子没事。我就说吧,死不了的。”
又往前走了半公里,最前面开路的洪浩失望地停住脚步骂骂咧咧,其他几人走到旁边顿时也泄了气:前方是片泥泞不堪的深褐沼泽,遥远对岸依稀也是密林。
“走吧,白来一趟。”几人只好转身另寻出路,洪浩脚下被青苔一滑差点摔跤,百忙中紧紧抓住周锦阳肩膀。
沈百福乱骂几句,把背包摘下来活动活动酸疼的肩膀忽然咦了一声,盯着对面瞧了几眼,“那边咱们去过么?”
“没去过。”周锦阳懒得看,“悠着点,底下都是泥,陷进去爬都爬不出来。”他走了几步却被绳子扯住,回身见沈百福依然呆立在沼泽边缘:“怎么了福哥?”
沈百福固执地伸手指着对面,“好像是小柏,你看那两棵树喷着荧光剂呢。”
两棵树?周锦阳单手遮在额头连对岸都只能勉强看到,哪里看得清什么树?洪浩和两个新人也回身张望,都说看不清楚,倒把沈百福奇怪极了:“你们什么眼神啊?岸边往里两棵树树干都成黄红的了,看不见?”
得到众口一词的否定答案后他有点发蔫,却死活不肯承认看错了,“肯定是小柏,只有她找楚妍要的荧光剂是那种玫瑰红,怪不得找不着她--跑那边去了。”
“有可能,问题她可能也是路过?”洪浩猜测着,病急乱投医地想:“搞不好出路在那边,要不然她把树喷花了干嘛?”
这倒也是条路,毕竟五人已是没头苍蝇,遇到没重复过的道路自然想试试。可面前沼泽仿佛一片大湖把森林隔成两半,没长翅膀不是游鱼怎么度过?
一块大石头被扔进几米外的沼泽噗通一声溅起大片泥点。蒜头鼻“哎”了一声,折了树枝往里试探,“瞧着不算深。”仗着腰上拴着绳子,他尝试往前慢走几步,淤泥落叶冷不防吃到膝盖,连忙手脚并用往回爬。
“看!”周锦阳指着沼泽边缘淤泥,几人连忙细瞧:那里留着不少杂乱脚印,方向都是朝沼泽里行进,往外走的很少。“没准真有人从这里过去。”
洪浩张望半晌,“福哥你真看见小柏那个荧光喷剂了?”
“错不了,玫瑰红啊,一整棵树,你们看不见?”沈百福望望对面又瞧瞧四人纳罕极了。“反正她肯定到对面去过。”
五人商议几句,反正全无头绪也只能碰运气了,当下各自砍落树枝捆成长杆,又把绳索收集起来逐人绑上,末尾牢牢绑住沼泽边缘最粗的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