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娘子见他儒雅斯文,又如此多礼,忙道:“只是我分内之事罢了。”
张制锦本想跟七宝再多相处相处,只是见滕娘子来到,料想她或许有些女人家的事情要交代之类,于是便回头对七宝说道:“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先出去看看外头的事务。”
七宝点头:“夫君小心行事。”
张制锦向着她微微一笑,这才转身出门去了。
他前脚离开,滕娘子已经上前,拉着七宝的手说道:“哎呀!真真的……之前总是听说京城内张侍郎的大名,今日一见才知道,世间原本也有闻名不如见面的事。”
之前赵琝带了七宝进城,并没特意交代七宝的身份,罗康年也不说,总兵府上下又看赵琝对七宝那样上心,只猜就算不是世子妃,毕竟也干系匪浅。
七宝又不会特意跟别人声明自己的夫君是张制锦,所以滕娘子也是才听说的。
之前滕娘子负责照顾七宝的时候,举止言谈甚是落落大方,不疾不徐,很是温和。如今却满面红光,透出雀跃之色,跟先前的平和沉稳大为不同。
七宝心中诧异,可人家夸赞自己夫君,七宝便笑道:“真的吗?原来夫人也听说过夫君呀。”
滕娘子眼睛发亮道:“实不相瞒,我们府内也收着张侍郎的诗集册子呢,有时候我们老爷吃多了两杯酒,便以张侍郎的诗词和乐剑舞……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见到真人了,实在是三生有幸。”
七宝一听,原来也跟自己一样,是“仰慕”张制锦的人,不由嗤地一笑。
先前她还只觉着这位郑总兵夫人大家风度,如今见她竟也有这般可爱的一面,心中不由多了几分亲近。
——
战场上的残事料理颇为不易,军民一起,直到傍晚才将城内城外都清理妥当。
郑总兵点检核查阵亡名单,以及剩下多少军力等等,忙的整天水米未进。
张制锦那边儿则先安排其他三关的众军士返回以及其他事宜。
到了晚间大家碰头,郑总兵便将城中现状告知了张制锦,原来城中驻兵损失有七八成了。
张制锦道:“我也料到会如此,所以之前打发三关兵士自回之前,便每一关都留了六百人,算来有两千众先留在城中供郑总兵调遣,后续大家商议了再做其他打算。”
郑总兵这才明白原来那些驻留城中未退的,竟是特调给自己的,一时大喜过望:“多谢张侍郎,考虑的甚是周全。”
正赵琝也在,听到这里便道:“侍郎怎么会突然来到边关呢?”
赵琝自然也猜到张制锦之所以亲临,必然是为了七宝,可是见他对镇山关以及其他各关隘的事务似乎也胸有成竹,不由诧异。
张制锦注视着赵琝:“我是奉了皇上旨意特来巡边的,还要负责把边关的军务整理一番。对了,皇上之前听说世子的事,很是心焦,如今世子既然无碍,我想……世子该尽快返回京城。”
赵琝问道:“那张侍郎呢?”
张制锦温声道:“我既然是巡边,自然要再留一段时间。世子不如先行。”
两人目光相对,半晌赵琝才说道:“既然如此,我知道了。张大人只管放手行事就是了。”
郑总兵在旁看着,觉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仿佛有一点怪。
但他身为将军,自然并没空往别的地方去想,只听张制锦说“整理军务”,忙问:“张大人将如何整顿?”
张制锦笑道:“对了,不是有一位罗监军在这里的吗?如何没有见到?”
郑帅闻言冷笑起来:“昨晚上北贼攻城正紧的时候,罗监军说要‘亲自’去秦关求援,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别跑岔了路,给野狼叼了去才好。”
张制锦正是从那两关过来的,却并不曾遇见这位罗康年,只笑道:“原来如此。”
当晚上,众人议事完毕,各自分开。
张制锦回到房中,却见丫鬟们站在门口,里头却鸦雀无声。
原来七宝因为昨晚上颠簸,这会儿正在榻上昏昏欲睡。
张制锦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儿上,轻轻坐了,却见七宝也没有脱衣裳,被子半盖在身上,睡的无知无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张脸,分开的这一个月里,他自京城,到边关,每时每刻不为了她牵肠挂肚,没想到她竟然这般能耐的……安安稳稳地回到了他身旁。
也算是老天格外恩待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张制锦看着面前的桃花脸,眼睛却慢慢地潮热起来。
他抬手,想要在七宝的脸上碰一碰,又怕惊扰了她的好梦,迟迟不敢落下。
正在犹豫中,七宝若有所觉般睁开双眼,目光相对的刹那,她的眼中漾起了明显的欢喜:“夫君!你回来了!”
七宝说着,便要起身,张制锦忙探臂过去把她扶起来:“是我惊醒了你了?”
“没有,”七宝揉了揉眼睛,又问:“你吃了晚饭了吗?饿不饿?”
张制锦先前跟郑总兵赵琝三人说话的时候,已经用过了一些,何况这会儿他意不在此。
“不饿,方才跟郑总兵他们吃过了。”张制锦笑道,“你呢。”
七宝舔了舔嘴唇:“我吃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又觉着有点饿。”
张制锦哑然失笑,便转头吩咐婢女,尽快送些热食过来。
七宝见他这般贴心,便将他抱住,突然又有点担心:“夫君,我忽然变得很能吃,会不会也变得很胖?”
“很胖又怎么样。”
七宝笑问:“那夫君会不会嫌弃不喜欢啊。”
张制锦白了她一眼。
七宝嘻嘻一笑,放了心,只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忙要下床。
张制锦见她仍是以前那么着活泛,虽然放心,但又想到她如今怀有身孕,像是这样却也有点不妥,于是拦住她:“怎么了?”
七宝说:“我桌上放着两本诗集册子。”
“你这会儿要看诗?”张制锦很是诧异。
“不是,”七宝摇头,又笑道:“原来郑总兵夫人也喜欢夫君的诗词,那两本是她收藏着的,让夫君给她提个字呢。”
张制锦意外之余,嗤地笑了出来。
七宝怕他不肯,便摇着他的手臂道:“我都答应了她了。”
“好好好,”张制锦忍笑道:“自然不能让夫人失信于人。”
张制锦在书册上题了字,又拿了自己的私章盖好,给七宝过目。
七宝举着看了会儿,颇为满意,信手一翻,偏偏又翻到了那一首“君与我同心”。
张制锦见她脸色一变,目光扫过去,便看见了。
正在担心,七宝又将书合起来,嘟嘴道:“你放回桌上吧,明儿我给夫人就是了。”
两人久别重逢,且又是生死相见,以前的那些不快自然早给扔到了九霄云外,只是遽然又看见了这个,七宝心中未免有一点过不去。
张制锦把书放了,又回来抱着她道:“怎么了?”
七宝咬了咬唇,并不回答。
张制锦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许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你若是不高兴,那小孩子也会感觉到的。”
七宝听了这句,才睁大眼睛:“真的?不会吧?”
张制锦笑道:“怎么不会?不信的话,赶明你问郑夫人,看她怎么说。”
正耳语之中,婢女们送了晚饭进来。
张制锦陪着七宝吃了些,见时候不早,才又上床睡了。
七宝吃饱了,又有些困倦,可因先前歇息过了,一时还睡不着,便伸着手抚摸张制锦的脸。
张制锦给她揉的心里发痒,可却知道她是爱溺自己才如此的,倒也喜欢。
好一会儿,七宝低低问道:“夫君,你比先前清减了,是因为奔波劳苦吗,还是因为我?”
张制锦道:“都有。”
七宝叹道:“我……我们以后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嗯,”张制锦微笑,“再不分开了。”
七宝舒心地叹了声,正要闭上双眼,灯影中突然发现他的鬓边有点刺目。
当下忙抬头靠近了细看,却见竟是几根白发在其中,怪不得这样刺眼。
七宝吃了一惊:“夫君……”
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七宝目光闪烁,终于摇头说道:“以后,我要一定会把夫君养胖起来。”
张制锦差点忍俊不禁,七宝看着他清减的俊美容颜,忍不住在他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
——
张制锦并没告诉七宝的是,就在他决定离京的时候,京城内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张制锦定了启程之后,靖安侯来到张府。
靖安侯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是之前般纨绔了。
他先是问了七宝之事,又问他为何要离京。
七宝给掳走的事情,那夜去过张府的兵马司统领们知道,事后也给赵雍严命封锁消息,不许多言。
所以对于大部分京城百姓而言,尚且不知此事。
可是如靖安侯,以及威国公府众人来说,当然是瞒不住的。
张制锦只把之前告诉静王的那一番说辞,也告诉了靖安侯。
靖安侯听了沉默,终于他说道:“我虽然本心不想你远行,但如果是你非去不可的,倒也罢了,横竖你自有主张,自个儿也谨慎行事,好生保重就是了。”
张制锦垂首恭谨回答:“是,多谢父亲。”
靖安侯望着他:“你……”他的目光闪烁似乎迟疑,却终于说道:“对了,你没有考虑过回张府吗?”
张制锦淡淡道:“父亲明察,老太太容不下七宝,便是容不下我,我怎好觍颜回去呢。”
靖安侯哑然:“老太太似乎也听说了风声,所以……”
他还没说完,张制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张老诰命多半是听说七宝有事,所以竟想趁着这个时候,让张制锦乖乖回去。
张制锦摇头,只简单地回答:“父亲知道我的。”
靖安侯盯着他:“怎么我觉着,你搬了出来……却比先前在府内的时候,对我客气了很多?”
张制锦眉峰一动,继而低头沉声说道:“之前是误会了父亲,是儿子不孝。请父亲见谅才好。”
靖安侯眉头深锁,喉头动了动:“好吧。”
他站起身来,仿佛要往外走,不知为什么,一条腿往前屈了屈,仿佛站立不稳。
张制锦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靖安侯转头,父子两人目光相对,张制锦却又垂了眼皮。
顷刻,靖安侯站直了:“多谢……”
张制锦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什么。
靖安侯缓缓往外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靖安侯跟张制锦说的,是李云容病危的事。
原来自从以前李云容咳血,她便病倒了,断断续续地,一直没有大好。
张制锦虽然听靖安侯说了,也并未表态。更未曾回过张府。
就在张制锦临行之前,张府的人来府内报了丧。
——
此后数日,张制锦每每跟郑总兵就军务上的种种商议讨论。
赵琝因为养伤,且见他们两人十分专注,便识趣地并未插嘴。
眼见他的伤一日好似一日,自然也没有理由在镇山关留下了。
且如今天越发冷了,若还不走,以后路就难行。
这日,正是赵琝离开的日子。七宝一定要出城相送。
送出一里地,风就大的令人受不住,赵琝劝道:“七妹妹,快回去吧……你身子要紧。”
七宝点头,又叮嘱道:“世子哥哥,你回去后,替我带好给四姐姐,也向国公府内说一声,说我安好着呢,对了,还有同春。”
赵琝笑笑:“知道了。”
七宝道:“那我就祝世子哥哥一路顺利!”
她殷殷叮嘱,张制锦就在旁边站着,只是有意无意地正好挡住了风口。
赵琝看在眼里,暗叹了声,终于上了马车。
一行人驱车往前而去,赵琝独自坐在车中,像是外间有什么牵着他一样,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出去。
却正好瞧见张制锦探臂,把七宝环抱入怀。
七宝缩在他怀中,含笑盈盈仰头看他,眉眼中都是欢悦跟满足之意。
赵琝呆呆看着这一幕,起初仿佛有人捏着自己的心,好像要生生捏碎了一样,但是看着七宝笑面灿烂的模样,却是这样熨帖人心。
就如同他陷在北营之中,正是最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她。
她不顾一切,不惧北营里的种种凶险,偷了药跟肉饼前去探望他。
一阵北风贴地掠过。
北地的风,又冷又硬,却也极痛快,好像能叫人清醒。
赵琝举手在眼角一掠。
把那无邪的笑脸印在心中,他放下帘子。
当初对于七宝,是贪图美色,势在必得;后来发现她很有趣,又因求而不得,便越发想到手。
但是一路直到现在……
那种如烈火般煎熬、势必要到手而后快的感觉,却突然变了。
就从方才看到七宝迎着张制锦的笑脸那一刻,赵琝幡然领悟。
他对七宝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寻常的男女之情了,如果只是那样,对于曾同生共死的他们而言,却似太轻贱。
他可以是她的父兄,可以是她的守护,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而死。
只要七宝安好,他便安好;七宝开心,他就替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