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轻声说道:“你、你只想欺负我,你一点也没有变。”
张制锦正在静听外头的动静,闻言微怔:“什么?”
对上他微扬的浓眉,七宝害怕地再行退后,几乎要退出门口。
七宝忖度着他碰不到自己了,才又鼓足勇气,攥紧手说道:“我讨厌你!我真的很讨厌你!如果可以,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张制锦忘了再听外间的声响,反而震在了原地。
他看出她是认真的在说这句话,而且她的眼神中,有着让他看不太透的恼痛。
但是,并不单纯像是只恼恨自己对她这两次的无礼。
七宝并没有给他看透的机会,她说完之后,好像怕他不顾一切地又过来捉住自己,于是转身急奔,不多会儿已经跑到仪门处。
她跑的很着急,连身后同春叫自己都没有听见。
七宝站在仪门口上喘气,里头有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周家姑娘还没回来?你们可亲眼看着三公子接了她?”
两个丫头正要回话,一眼看见七宝,都松了口气,忙笑道:“姑娘正好回来了。”
七宝抬头看时,见面前站着个容貌秀丽气质高雅的妇人,她认得是张家的某一房的奶奶,只是一时记不清楚到底是谁了。
这会儿那妇人身边的丫鬟笑道:“七姑娘回来了,我们奶奶担心你,特过来瞧瞧呢。”
七宝迟疑着行了个礼,却不知如何称呼。
妇人早看出她双眼含泪,细看了会儿,微笑道:“莫非是兄妹口角吗?这又何苦呢?七姑娘的妆有些花了,随我到房中略坐片刻吧。”
正同春也急急地跑到她身后,当下陪着七宝一块儿又回了内宅。
七宝恍惚之中神思不定,也并没有说话,只本能地随着这妇人往内宅而去。
直到进了一重精致的小院,听到里头丫鬟道:“少夫人回来了。”
七宝这才隐约记起来,这位正是张家二房的少奶奶。
少夫人李云容看着像是个极温柔的人,一行人引着七宝回到卧房,便命丫鬟打水伺候她梳洗。
七宝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唇也有些肿了起来,身上的衣裳若不细看倒罢了,若是细看,也能看出些给揉搓过的褶皱。
李夫人端详的十分明白,却仍是不动声色。
只等七宝洗了脸后,才叫丫鬟拿了自己用的胭脂水粉等,给她重新上妆。
只是在上胭脂的时候,七宝察觉一点刺痛,本能抗拒地转开头。
李夫人在旁边柔声道:“七姑娘天生丽质的,略上点儿水粉便已经美到十分了,这唇色也很好,不用另外再上胭脂了。”
七宝转头看她,却见她神色温柔而体恤,于是起身道:“多谢少奶奶。”
李夫人笑握着她的肩膀道:“谢什么?我看见你,爱都爱不过来呢,恰好得了这个空子,可以让你在我屋里坐一坐。”
说着,又吩咐丫鬟送了一杯甜茶上来,七宝正觉着口中的酒气仍在,很不舒服,当下忙喝了两口,才觉着略微淡了些。
李夫人给她重新把鬓发理了理,又将衣裳的褶皱小心扫开,说道:“方才里头,老夫人问你去了哪里呢,我不放心才出来看看,你跟你哥哥说什么了?”
七宝听她的声音也十分温和,竟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低下头说:“他喝醉了,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让我生气了。”
李夫人噗嗤笑道:“兄妹两个罢了,没有隔夜的仇,只是你们口角,可别让老太太他们看出来呀,这大好的日子,终究不妥当。”
七宝忙点头,李夫人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方才我看你的眼睛还有点红,要再敷上一点子粉才好。”
七宝忙乖乖地抬头,李夫人仔细打量她的脸,果然是美的我见尤怜,从无见过如此精致的眉眼,且肌肤吹弹得破,晶莹有光,这水粉反而显得粗糙不堪,敷上都仿佛玷污了这样天生丽容般。
李夫人笑道:“乖乖地别动啊,我给你稍微收拾一下。”说着,便小心沾了点粉,给七宝把眼睛周围点了点,又轻轻地推匀了。
收拾妥当后,李夫人打量了会儿:“好多了。”又含笑说道:“我陪你回去吧,别叫老太太他们等久了,对了,待会儿出去,你只说你先前喝多了两杯,头晕,又吹了风,所以到我这里稍微歇息了会儿,知道吗?”
七宝心中很是感激,便道:“多谢少夫人,我记住了。”
李夫人笑道:“这样乖巧,怪道你们府里老夫人爱的你什么似的,我倒是不舍的把你送过去了。以后若有机会,还要常往这府里走动,我也好多跟你见见呀。”
七宝听她说的贴心,声音也好听,这才转忧为喜,笑道:“只怕老太太不放心我过来,她常常说我太顽皮胡闹了,以后若真的跟您相处久了,只怕还嫌弃我呢。”
李夫人挽着她的手臂:“这可是万万不能的。疼都疼不过来,若有半点慢待,那岂不是作孽吗?”
给她温声软语的哄慰着,七宝的心情重又变得晴朗。
一路快到老太太上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喜笑颜开,把先前在张制锦那边儿受得委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厅内,李夫人带了她上前重新拜见了老太太们,便说道:“老太太们别担心,我看到七姑娘在前面那一丛夹竹桃前似睡非睡的,脸上红红的,知道她吹了风不舒服,便带她到我房里歇息了片刻。”
谢老夫人握住七宝的手,打量了会儿,看出是重新装扮了,便笑看李夫人道:“还是这位少夫人体贴。七宝,可谢过了?没有给人家添麻烦吧?”
七宝点点头,李夫人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七姑娘神仙似的人物,我正是巴不得多跟她亲近亲近呢。”
午后,众人又坐了片刻,谢老夫人先起身告辞,张家老诰命握着手,送出了厅门。
另一侧,却是七宝在扶着老夫人,两人门口话别,谢老夫人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当年在家里的时候,你我也如七宝这样的年纪,这会儿却都是苍鬓银发,花甲之年,见了面倒是另有一番心境了。”
张老诰命道:“正是。你我也各自有了这许多儿孙,先前为了他们,不少操心,如今皆都年高,很该放下那些烦心俗务,你我多多相聚、自得其乐才好。”
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不露痕迹,但彼此的心意却昭然若揭了。
谢老夫人笑道:“这是通透之语,只是也不过说说罢了,像是你我心中至为疼爱的儿孙,那是说不管他们就不管他们的,只怕这还在的一日,就得为他们操一日的心。”
张老诰命仰头一笑:“是这个道理。但是我看你的身体好像也有些不大好,怕是之前出入宫的时候劳累着了,还要仔细保养才是。”
老夫人道:“知道。先前请过太医院的供奉了,说是无大碍。”
张老诰命颔首道:“说来先前太医院里,有个石太医,是最擅长替你我这般年纪的看病的,只是他年纪也大了,几个月前听说已经辞官隐退,不知去哪里了。”
谢老夫人道:“倒也不必惊动。”
她将手从老诰命的手中抽回来,在七宝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有这个丫头在牵着我,时常哄着我笑,比吃什么药,看什么太医都好。”
张老诰命也看向七宝,笑说:“这是你的福气,有这么个可人疼的伶俐孙女儿。”
七宝却问老诰命道:“老太太,那个石太医叫什么名字?隐退到哪里去了?”
老诰命一怔,笑道:“他的名字我不太记得了。”
身后李夫人道:“他的名讳叫做石琉,至于隐退到哪里则无人知道了。若是要寻,倒要仔细打听。”
七宝道:“多谢少奶奶。”
李夫人眸中含笑,向着她点了点头。
一行人站在台阶上,说了这几句话后,谢老夫人告辞,扶着七宝的手往外而去。张老诰命目送她们身形离开,脸上的笑才慢慢收了几分,又同众人回厅内去了。
这日,张家上下也自有一番忙碌。
外头的男子们迎送宾客之时,张制锦入内给老太太请安并道别,原来他户部公务甚是忙碌,这会儿又要回部里去公干。
张老诰命略嘉勉了他几句,突然问道:“先前威国公府四姑娘跟康王世子下聘礼那日,你如何突然去了国公府?”
张制锦闻听道:“原本是跟周三公子相识才去的。”
“哦……之前倒是不曾听闻,你跟他们家的人交情甚好。”张老诰命笑望着他,又闲话家常般问说:“是从什么时候给这位三公子有交集的?”
张制锦道:“早就闻名,那日驸马都尉王大人请游湖便相识了。”
老诰命想了想:“说起这位王驸马,我也忽然记起来,听你哥哥们说,王驸马惦记着这位三公子带的个乡下的表亲,让他念念不忘,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
张制锦一顿,道:“是个还算出色的少年。”
老诰命挑了挑眉,凝视他:“这周家的孩子,生得是很出色,比如今儿来的这位嫡小姐,满厅内的女孩子,没有比她更出色的,不知你见没见过?”
张制锦道:“老太太玩笑了。高门大户娇养深闺的女孩子,我如何能够见着。”
老诰命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好了,不耽搁你的正经差事了,你去吧。”
张制锦出老太太的长房,心中忖度方才两人的对话。
正出月门的时候,突然从门边儿的紫竹后面闪出一个人来。
第35章
这人唤道:“表哥!”从紫竹之后闪了出来,正挡在张制锦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原来这等候的女孩子竟正是曹晚芳。
张制锦止步,却并没有答话,只是垂眸望着她。
曹晚芳对上他清清冷冷的眼神,不自觉便有些紧张:“表哥,你这就要出府去了吗?”
张制锦道:“有事?”
曹晚芳摇了摇头,见他迈步要走,忙退后一步拦着:“表哥!我是想问,你真的把你的书给了那周家的什么三公子了吗?”
张制锦道:“怎么?”
曹晚芳见他仍旧如此惜字如金,心中着急:“我曾跟你要了几次,都不肯给我,怎么却给了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呢。”
张制锦淡淡道:“你是在管我吗?”
“我、我当然不敢,只是……”曹晚芳嘟了嘟嘴,显得有些委屈。
张制锦看着少女如此动作,突然心中一动。
七宝也经常如此,但是奇怪的是,他看曹晚芳这般做,心中只觉着厌烦,可七宝那样,他却竟想……
张制锦喉头一动,敛了心中绮念。
曹晚芳并不知张制锦此刻心中所想,自顾自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好心给了那什么周公子,可是他转手却把书给了叶翰林之女,可见他从没有看重表哥的心意。”
“跟你有何关系?”张制锦漠然抬眸看向远处,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已经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往这边走来。
曹晚芳却未曾发觉,仍是着急道:“今日那个叶夫人故意说有表哥的手书,那叶姑娘更是无耻的很,竟说是友人所赠,当时所有人都怀疑是表哥送给她的呢,所以我才出面询问。本来那叶若蓁已经无言以对了,偏偏那个什么周家的七姑娘,盛气凌人的,当着众人的面儿给我没脸。”
张制锦听到这里,才又扫她一眼:“是吗?”
曹晚芳闻言,忙道:“可不是?就是那个周家的周七宝,尤其可恨,无非是仗着脸长的好看些,其实根本就是个无知肤浅的草包罢了,她那副口吻,倒很是不把表哥的手书放在眼里似的,还骂我呢。”
七宝骂人?张制锦的眼神里透出几分不信。
曹晚芳也看了出来,继续说道:“是真的啊表哥,我是为了你才质询她们,她们却沆瀣一气的对我,表哥的手书落在这种无知之人的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张制锦不置可否:“我知道了。”
他迈步又要走,曹晚芳急得伸手捉住他的衣袖:“表哥!”
张制锦垂眸扫过去,眼中已经透出不悦。
曹晚芳忙缓缓缩了手,轻声叮嘱说:“我多日不见你了,怎么好像您清减了好些?户部的公务虽然繁忙,倒也要留心身体才好。”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脚步声响起。
曹晚芳皱皱眉,回头看时,却见那边来了好几个人。
张制锦却仍是那般波澜不惊:“多谢关心。”说罢负手往前而去。
曹晚芳盯着他高挑轩直的背影远去,又爱又恨,却是无可奈何,又怕给人看见自己,只得转身怏怏地去了。
且说张制锦往前走了片刻,果然见迎面来了几个人,正是李夫人跟几个丫鬟婆子。
李夫人早远远地看见了他跟曹晚芳,却只做无事状。
眼见两人照面,张制锦往旁边退开一步,略低头让她先过。
李夫人将经过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对旁边丫鬟使了个眼神。
于是身后两个婆子便先去了,贴身丫鬟则退后四五步站着。
“九爷这是要回部里去了?”李云容转身,和颜悦色轻声问道。
张制锦微微垂眸回答:“是。”
李云容微微一笑道:“今日老太太的千秋,难得九爷回来,老太太格外高兴。”
“应该的。”张制锦仍是目不斜视。
李云容瞅着他,忽然说道:“只是,我听门上说,今儿是九爷的跟随小厮洛尘,到二门上通报,说是周三爷有事叫了周家小姑娘出去?”
直到这会儿,张制锦仍是不露声色:“是吗,怎么?”
李云容无声一叹,低低地说:“其实,之前我无意中遇见了六爷,说起来,今儿周三公子没到门上来。”
“那又怎么样?”张制锦终于抬起眼睛,双眸之中仍是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