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对上她的目光,并不退缩:“太太怪我也是有的,我的确是见识浅,所以不懂这道理,可如果太太知道琼瑶身上有伤却不管,这岂不奇怪?除非太太也是不知情给蒙在鼓里了,那么我自然有责任让太太知道。”
宋氏嘴唇一动,不耐烦般:“行了,长辈说话,你只需要听着就是了,谁家的规矩让晚辈当面顶撞长辈的?”
七宝站起身来,向着宋氏倾身行礼:“我若冲撞了太太,我领罪就是了,只不过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给刁奴欺负而坐视不理,不能看着太太给蒙蔽而不做声。”
宋氏喝道:“你够了!”
李云容先前本是要出来打圆场的,不知为何竟没出声,直到见宋氏发怒,才忙含笑说道:“罢了罢了,叫我说这其中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一片紧张窘迫的寂静中,突然张老诰命道:“要知道是不是误会也简单,把琼瑶叫来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宋氏脸色微变。
谢知妍眨眨眼,笑劝说:“老太太,何必在这大节下理这些烦心事呢?要知道您的身体才好了些。”
张老诰命的目光在七宝跟宋氏之间一扫,却道:“我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免得叫人说府里容不下新媳妇故意为难他,可也别落了个新媳妇跟婆婆不合的罪名,既然是误会,解开了就是了。来人,去把琼瑶跟她的奶母叫来。”
宋氏白着脸,满面不悦。
七宝落座,身后同春递过帕子来,让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
不多会儿,果然张琼瑶跟她的奶娘一块儿来了,她的奶娘跪在地上行了礼,笑问:“不知老太太叫我们来有什么事?”
张老诰命说道:“你向来照顾你们姑娘,一切可妥当?”
奶娘说道:“回老太太的话,我们丝毫都不敢怠慢。一切都好,只是姑娘好像受了点惊吓,方才我们还商量弄点定神散喝一喝呢。”
“好好地受了什么惊吓?”
奶娘瞥向七宝,却又低下头。
张老诰命便看向琼瑶:“琼瑶,你老实说,底下人伺候的可尽心吗?”
张琼瑶生若蚊讷:“回老太太,很尽心。”
老诰命说道:“你嫂子方才说,这奶母欺负了你,可有此事?”
张琼瑶身子轻轻发抖,半晌终于说道:“没、没有。”
老诰命便看向七宝。
此刻在座的除了各房的太太,张良张岩等几个姑娘也在,张良听到这里,就按捺不住地想要起身,却给张岩摁住了手。
宋氏也如获至宝,挑衅似的对七宝说道:“少奶奶,这可怎么样呢?”
七宝却并不惊慌,亦无窘色,只淡淡地说道:“琼瑶,把你的袖子掀开,给老太太看看。”
张琼瑶捂着手臂,不敢动弹,只畏畏缩缩道:“不、不用的,没有事。”
奶母也忙说道:“少奶奶何必为难我们,奴婢早上的时候的确有点冲撞了您,您大人大量,就别记恨奴婢了。”
七宝也不理她,只是看着琼瑶说道:“上回我给老太太传菜的时候,你特意告诉我,说老太太不喜欢鸭汤,我已经既往不咎了,我现在为你出头,你反而这样畏首畏尾的,以后你还指望着谁能给你说一句话呢?”
张琼瑶听了这句,浑身发抖,泪落如雨。
这会儿张良再也忍不住了,便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儿,一把握住琼瑶的手,用力将她的袖子往上撩了起来。
顿时之间,布满了伤痕的手臂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连老诰命也不禁面露惊愕之色。
张良低头看着张琼瑶的臂上,倒吸一口冷气,她们虽然也知道张琼瑶过的不好,但心想毕竟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如今亲眼所见,才终于相信。
张良一时怒不可遏,便对旁边的奶母说道:“好歹毒的人,这是你们做的?敢如此殴打姑娘?谁给你们的胆子?”
宋氏咬了咬牙,见风向不对,到底要先撇清了自己,便正色也问张琼瑶道:“琼瑶,这真的是他们打的你?或者别有隐情?你只管说实话,不用怕,老太太跟我会为你做主的。”
张琼瑶流着泪,瑟瑟摇头。
那奶母原本脸色灰败,听了宋氏的话,忙说道:“回太太,这不过是、姑娘她自己摔了跤,给树枝子划伤了的,跟我们不相干的。”
张良不禁笑道:“你可真敢说,你自己去滑一跤试试看,若也能滑出这个样儿来,那才是旷古奇闻了。”
奶母无地自容,只得去拉张琼瑶道:“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别让我背了锅呀,这个真的不是……不是奴婢啊。”
七宝已经冷笑的不想再说话了。
张良催促张琼瑶:“小姑姑你到底说话呀?你是怕什么?”
李云容也柔声说道:“是呀,姑娘很不用怕的,自有老太太做主。”
直到此刻,张琼瑶才向着张老诰命跪地:“求老太太救我。”
那奶母脸如雪色,宋氏也不禁坐直了些,十分惊恼。
张琼瑶俯身磕头,哭着说道:“老太太若不救我,迟早、迟早我是要死了的。”
上房之中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宋氏看一眼老夫人,又看向七宝。
七宝懒得看她,只冷冷地看向那奶母。
这会儿李云容转身,向着张老诰命行礼道:“请老太太恕罪,这是我的疏忽,我掌管内宅的事,却居然没有发现这个,求老太太责罚。”
二房太太王氏却道:“云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理内宅不错,可琼瑶是三房的人,你也不能管人家房里的事儿啊。”说着就似笑非笑地看向宋氏。
宋氏气恼的脸色时青时红,便喝问奶母:“这真的是你做的?你好大的胆子!”
那奶母还在叫屈,头上张老诰命终于发了话,叹了声道:“真真想不到,咱们府内向来规矩森严,居然也出了这种狗胆包天的奴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压主子。”
当下当机立断地命人将这奶母拉出去,在门上痛打三十,然后撵出张家。
那奶母大呼小叫着,求宋氏跟张琼瑶救命,两个人一个冷眼一个只是流泪,自然没有理会她的,到底给拉了出去处置了。
这会儿张良扶着张琼瑶起身,李云容便上来给她整理衣裳。
张老诰命又吩咐把琼瑶身边的人统统检查一遍,把那些不好的都撵走,另外换上一批新的。
最后老诰命叹道:“人家都说咱们大家子威风,岂不知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看查不到,就有些奸恶之人胡作非为,云容,此后你一定要越发留意,如果还有这种类似的事情,不用管是哪一房的,或来回我,或者如今日这般直接处置了就是。”
李云容躬身答应。
老诰命又看向宋氏,似语重心长:“原本我是向着你的,毕竟七宝是新媳妇,就算你有十分错,她也要看在你是长辈婆婆的份上担待着,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还是七宝做的对,倘若她坐视不理的,以后真的出了人命,可怎么说?琼瑶毕竟是你们房里的,她好不好,你不是应该最清楚?”
宋氏忍着羞辱,起身低头:“老太太训诫的是,以后我一定会加倍留意。”
宋氏本是想当着众人的面儿让七宝下不来台,毕竟七宝是个新媳妇,脸皮薄,且也知道七宝是个胆小的性子,料她绝不敢当面跟婆婆犟嘴,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
没想到七宝居然并不退缩,反而把这件事彻底似撕了出来,最后反而把自己弄得没脸。
宋氏领罪之后,自然坐不住,便灰头土脸地告退出去了。
等宋氏去后,张岩张良等略坐片刻,陪着张琼瑶也从上房退出。
才出院子,张良就对琼瑶说道:“你也是的,怎么放纵他们这么对待你?如果不是小婶子仗义执言的,你难道真的要给他们欺负的死?”
张岩却说道:“行了行了,大正月里,别总说那个字,横竖现在老太太明断公论了,也算是雨过天晴,以后日子必然就好过了。”
“这次多亏了小婶子,”张良却又叹道:“我只知道小婶子是个绝色的人物,可每每听人家说,她是个最胆小爱哭的软包性子,没想到今日这样刚硬,竟敢跟三太太当面对上,啧啧,从今日起我可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了。”
张岩却笑道:“虽然解了一时之气,但是从长远看来,却是得罪了三太太了,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张良忙问:“什么话,今日三太太也当着老太太的面道歉了,难道以后还要使坏不成?”
张岩看一眼张琼瑶,说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倒也未必先悲观起来,照今日的情形看来,只要小婶子稳得住,以后未必是谁站上风呢。何况……”
“何况什么?”
张岩笑道:“何况咱们九叔满心疼爱小婶子,到那至极为难的时候,横竖还有九叔在呢,谁敢欺负小婶子不成?”
张良拍手笑道:“好极了,这我就放心了。”
张良本要去三房探望七宝,却给张岩拉住了。于是两个人就跟张琼瑶在路口分开了。
张琼瑶一个人往三房而回,张良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道:“咱们这位小姑姑,真是扶不上墙,方才小婶子给她说话,她还吓得发抖呢,还逼得小婶子说了那样的话。”
张岩道:“你不觉着这件事情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
张岩说道:“就算琼瑶的奶母欺负她,也不至于就弄得人尽皆知,可咱们小婶子才进门这几天,居然就知道的这样明白,在方才之前,连你我都不知道她身上带伤。”
张良眨眨眼:“这自然因为我们不是三房的人,所以知道的不真切。”
张岩笑了笑:“也许是吧。”
两位姑娘自回房去,那边儿张琼瑶在丫鬟的陪同下往回,本是要回自己院子的,想了想,便去见七宝。
琼瑶才到门口,就给丫鬟迎着领了进去。
七宝正坐在圈椅上,小丫头巧儿跪在旁边给她揉腿,见琼瑶进来,七宝便叫丫鬟起身先退下了。
琼瑶上前,向着七宝行了礼,低低说道:“多谢嫂子方才为我说话。”
七宝瞥她一眼:“不用谢,我不过是看不过去罢了。”
琼瑶说道:“但是今天为了我,得罪了太太……”
七宝不以为然:“就算不是今天,我也早就得罪了太太。你不用过意不去。”
七宝心里明白,早在自己没进门前,为了曹晚芳就得罪了宋氏,今儿不过是捅破了罢了。
琼瑶瞥她两眼,见她脸色淡淡的,虽然只是素服淡妆,却眉目如画,容色殊丽,真真玉人生辉。琼瑶便讷讷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承了嫂子的情了。”
七宝也没格外的亲热,只是淡淡的。如此张琼瑶站了会儿,也自己告退去了。
同春送了张姑娘,回来后便对七宝说道:“姑娘倒也怪可怜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九爷吩咐说不能跟她多亲近呢?”
原来方才陪着七宝回来的路上,同春就把张制锦的吩咐告诉了她。
七宝说道:“既然大人这样说了,自然有道理,如今总算把那些歹毒的人撵走了,她的日子也好过了些,我们问心无愧了便是。”
同春笑道:“方才在老太太那边儿,可知我捏了一把汗?看着姑娘红了眼圈,差点忍不住就替姑娘插嘴了。”
七宝哼道:“我才不要让那些恶毒的人得意呢。”
——
这天傍晚,张制锦破天荒地回来的早了些。
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却见谢知妍也在旁边,仍是笑吟吟地上来跟他见礼。
张制锦也只淡淡的,并不多看她一眼。
张老诰命看着两人的情形,心中暗自叹息,便特意又多问了张制锦几句话,问他近来调任的事可妥当之类。
张制锦一一答了,老诰命见无可说,便笑道:“你可知道,今儿你那位奶奶,在我这里大出风头呢。”
张制锦这才面露诧异之色:“您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老诰命看一眼谢知妍,谢知妍便说道:“是琼瑶妹妹给她的奶母责打,大家都不知道,突然听说了也并不信,表嫂却跟三太太据理力争的闹了起来,终于还是老太太做主,叫人把琼瑶叫了来,当场才问出了真相。把那奶母给撵出去了。”
张制锦听了,默然无声。
老诰命说道:“我原先倒是小看了七宝,不过……我突然想起来,那次她没出阁的时候来咱们府内做客,也曾为了那叶家姑娘的事据理力争,可见她是个柔中带刚的脾气。”
张制锦微微一笑,笑容里透出几分温柔。
谢知妍在旁边望着这个笑容,好像有人在自己心头上扎了一刀似的,方才她口齿伶俐笑吟吟地讲述经过,张制锦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可现在因着老诰命赞了七宝一句,就笑的如此。
谢知妍咬了咬唇,红着眼圈低下头去。
张制锦从老太太房中出来后,一路欲回新房,才走到半路,却见是靖安侯身边的小厮走来:“九爷回来了,老爷那边有请。”
张制锦只得转道,来至靖安侯的书房,却见宋氏也在旁边坐着。
按礼,张制锦该上前拜见父母,但他却垂了眼皮,只上前向着靖安侯行了礼:“不知父亲唤我何事?”
宋氏在旁见状,便直直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进门去了。
靖安侯皱皱眉:“你的官儿越做越大,怎么礼数却仍是一点也不知道?”
张制锦不言语。
靖安侯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色,倒也知道他的性子,便叹了声道:“你才回来,不知道可听没听说今儿的事?”
张制锦问道:“您指的是哪一件。”
靖安侯说道:“是说你那位新奶奶冲撞你母亲的事。”
张制锦眼神一暗,抬头看向靖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