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乐一边隔着护栏瞧着江水,一边道:“哪有什么危险,秦破虏去找开阳了,她肯定留下了人手看护我。”
说着戚乐竟然来撩起袖子,想要去碰那冷冰冰的江水。
只是她还未能蹲下去,将手从护栏里穿过,便先被人拦住了。
拦她的人是开阳君。
抓住了戚乐的手,开阳君即刻松开,退了两步,敛眉淡声道:“湖水冰冷,姑娘就是想玩别的,也别再舍妹的宴请上玩闹。”
戚乐看了看自己先前被拉住的手,后又瞧了眼开阳君,慢慢笑道:“开阳君这是可以来截我?可怜秦将军了。”
“她以为你不肯来,刚急匆匆地要去寻你。”
开阳君淡声答:“先生猜到,却不告知我师妹,这军师做得也是妥帖。”
戚乐扇扇子的手顿了一瞬,而后才笑道:“比不得太傅大人为我精挑细选的右扶风。”
开阳君闻言,“哈”了一声。
江边的夜风凉爽,乘着画舫的动听歌喉一路飘远。
戚乐趴在扶手边,哪怕周朝民风开放,也没有女子似她这般的随性。不少有路过的客人向她投来视线,却先见到她身旁的开阳君。这些个客人刚见到开阳君那张脸,便好似见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慌忙低头走开。
戚乐见着直觉有趣,忍不住以扇骨压着唇,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
她也不说自己笑什么,开阳君却也不问。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立着,双手端于身前。开阳相貌精致,更是气质疏朗,本该周朝最为追捧的那类公子哥,却偏偏生了一张三两句间便能将人置于死地的口舌,又在手里攥着足占了周朝五分的权利。也只有不熟悉他的人,与他无利无仇的人,大约才能以着平常心走上了,道上一句:“开阳君好巧呀,你也来逛花舫?”
但今日这艘画舫,注定来不了这样的人。
戚乐想了想那画面,觉得怕是比现在这种朝臣们避着他走的场景要好看的多。想着今日怕是见不到了,她还颇觉得遗憾。
开阳君扫了她一眼,终于开了口:“刚才走过去的,分别是中书令、度支尚书以及虎贲校尉。”
“都是太宰罗相的人。”
戚乐唔了一声,说:“多谢太傅大人为我解惑。”
开阳君微微牵动了嘴角:“戚先生是真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吗?他们见了我就走,戚先生却在发笑,我以为戚先生一早便猜到了。”
戚乐懒懒道:“我是个吴人,我为什么会知道周国的朝臣是什么模样。”
开阳君瞧着江中最大的一艘画舫,不甚在意道:“太宰的请贴上难道未列明赴宴人员么?那可真是疏漏了。”
戚乐握在手中的扇子终于停了,她抬眼瞅了开阳君一眼,说:“太宰的请帖是亲派人送入我手里的,甚至贴心的避开了秦将军。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开阳:“猜的。就像你猜我不会给你中书侍郎一样。”
戚乐道:“大人这是误会我,中书侍郎虽为五品,却是职掌诏命之人,几乎可以说是最近周国中枢、最清楚周国机要的人。这样重要的职位,我从一开始,也就没真正的想过。只是秦将军情炽,我不便退却。”
系统听见这句,真是如果不能,它都想替戚乐跳江。前两天说中书侍郎凉了她要报复的人是谁?戚乐这个名字也要被戚乐自己吞了吗?!
系统愤愤不平,正不知如何批评戚乐这种吃了吐的行为,开阳君却替它将所有都做了。
开阳含笑道:“是吗?看来先生对右扶风的位置很满意。”
“这样甚好,我与师妹便能真正放心了。”
戚乐:“……”
戚乐将扇子往左手心一敲,似笑非笑道:“右扶风?”
开阳淡声道:“先生自己选了,现下又要反悔不成?”
戚乐咬字嚼句:“我自己选了?”
开阳看向她,他在看她的这一眼里是没有温度的,在汉江夜风中越发显得如同琉璃般冰冷。
戚乐见了他的那双眼睛,却笑意更浓。她拍着手中的扇子,点了点那座最大的画舫,慢条斯理道:“太傅大人,我想你还没弄清楚一件事。”
“你的敌人,包下了一艘画舫请我吃酒。拿出了尚书台右仆射的位置邀我。”
戚乐顿了一瞬,“你却还这般对我说话,真不怕我此刻就登上那艘画舫去吗?”
开阳听见这句,倒是笑了一声。
他颔首道:“先生尽管去。我甚至可以亲自送你去。”
“只是不知……我送去的,是一位来自吴国的锋刃,还是一轮来自吴国的月?”
戚乐眸中微动,她笑着反问:“太傅想要什么?”
开阳微微眯眼,他正欲开口——
“——要什么,要风满袖的飞花姑娘的曲吗?”
秦破虏爽朗的声音打破了江边涌动的暗流,她显然是匆匆赶来,见了开阳先骂了一声:“师兄,你也太不是人了。先前你的侍从说你不肯来,害我只能抛下戚先生去亲自请你。结果我好不容易去了,你的书童却说你后来改主意又走了?”
“你既然改了主意,为什么不派人通知我,一来一回有多费事你清楚吗?”
开阳道:“不清楚,我下次注意。”
秦破虏:“你下次会注意才见鬼!”
她嘟囔完了,又想起什么似得,从钱袋里掏出了一枚玉质的酒杯递给戚乐:“马夫说你想要杯子,这附近没什么茶庄,我给你去讨了个酒杯,你看能用吗?”
戚乐见了秦破虏手中的酒杯,抿唇笑了,她伸手接过:“够用了。”
秦破虏好奇:“先生要酒杯是做什么?”
戚乐看了开阳一眼,便又重新蹲下身去,伸出手,够了一丁点的江水出来。
戚乐端着杯子,笑着说:“我只是想捞一次月亮。”
秦破虏失笑:“先生怎么还有这般童心,这月亮怎么能捞得到呢?”
戚乐却将酒杯递给了秦破虏,道:“捞的道呀,将军看,月亮是不是在我的酒杯里呢。”
玉杯清透,月光洒进那一小杯的水里,映出一弯小小的牙。
秦破虏见着怔住了,而后笑道:“是,月亮可不是在先生的杯里。”
戚乐笑了笑,将月中江水随意的抛了,将酒杯交予秦破虏的亲随,也未注意开阳君眼中一时的神色。
秦破虏问完了先前的,便接着问刚才的。她问:“师兄,你先前同戚先生聊什么呢?你知道罗万忠也在这里设宴了么?包了整艘云想容——”秦破虏有些酸:“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钱。”
戚乐与开阳互看了一眼,而后开阳开口道:“罗家乃大族,这点钱还是有的。你说他设宴,你不也设宴请了人么?”
秦破虏道:“我本来还想请云想容的云姑娘跳支舞来呢,现在看来也不能了。唉,我好不容易请先生游玩一次,结果却连支舞也没抢过。”
戚乐见秦破虏有些不快,想了想,开口道:“能见到的。”
秦破虏一时没理解戚乐的意思,笑着说:“也对,先生在呢,何必和老头争一时长短。日后我再带先生来就是。”
“对了师兄,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们刚才聊什么?我听见月什么的。”
开阳君看了戚乐一眼,慢声道:“是在聊月亮,我们在聊怎么捞月亮。”
秦破虏噗哧笑了,她道:“你们俩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么有雅兴?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脑子转的快的人都在想什么。”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绝圣弃智,是不是就是形容今天的你们?”
戚乐笑而不答。
秦破虏兴致颇高,她道:“你们先聊,我去叫画舫靠边来接咱们!”
说着,秦破虏先行了。
戚乐与开阳在原地看着她的背景,等着她。
戚乐瞧着开阳,懒懒散散道:“秦将军的词其实用错了,若要形容刚才的你我,不该用这个。”
“哦,那该用什么?”开阳君不动声色,“簪盍良朋?”
戚乐笑了那么一秒,她神色闲适:“错了,是各怀鬼胎。”
第17章 愚者千虑17
开阳闻言倒是多看了戚乐一眼,他蓦地弯眸笑了一瞬,只那么一瞬,却也让戚乐摇扇的手微微顿住了一会儿。
开阳君瞧着已渐靠岸的画舫对戚乐漫不经心说:“是吗?只是不知你我的心中的想着的是否一致。”
眼见秦破虏站在船头的身影已逐渐清晰,戚乐慢条斯理地答:“这天下至善,无外生死,这天下之恶也无外生死。你与我心中所恶所愿,总归多少都有一致之处。”
“至于所善……”戚乐笑笑,“我自然是有良心的,只是不知道先生良心几何?”
开阳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直至秦破虏近了,方才敛袖向前。与她擦肩而过时,说了句:“你若知礼,我自以礼以待。你若不知,也请先生先恕我失礼。”
扇骨抵着戚乐的下颚,她饶有兴趣道:“大人这是威胁?”
开阳君说:“你只听出了威胁?”
戚乐以扇骨击掌,她瞧着这绵延不绝的汉江水,悠悠道:“先生还想我听出什么?”她甚至笑着反刺了一句:“簪盍良朋吗?”
开阳瞧着戚乐意味深长,他不再停留,去接了秦破虏。
临抬步前,他对戚乐说了最后一句话:“破虏说这世上没人会自己杀自己,我看未必。”
“疯到敢来踩敌人底线的狂徒,有什么做不出的。”
戚乐微微眯起了眼。
眼见开阳君先上船了,系统才敢弱声问:“你们刚才都在说些什么啊,他发现你是谁了吗?”
戚乐道:“本来就没想过能瞒的住,只要他手里握不住证据,猜测永远只能在他心里被证实,就已经足够了。”
系统又问:“那你们刚才那么多在说什么?”
戚乐顿住了,好久她才颇为不爽道:“哦,他骂我神经病。”
系统:“……”
系统:“你没回骂?”
戚乐道:“有啊,我正准备呢。”
说罢,戚乐扇子一收,一手扬在唇边,冲着登船的开阳君大声道:“开阳君——!”
她一声喊得毫不顾忌,除了开阳以外,也将其余听见的人的视线都拉了过来。
戚乐在岸边却忽然消了声,她做了个口型。
不远处站在岸边的开阳瞧见了戚乐口中说的话。他蓦地笑了一声。
秦破虏瞧见了,下船要去接戚乐的动作一顿,她视力比开阳要更好,却反而一时不能分辨出戚乐到底说什么。
她好奇问:“先生这是对你说什么呢?你居然还笑,我就看出一个仁字,她夸你仁善?”
开阳君慢条斯理:“是啊,她夸我呢。”
戚乐无声喊完了,系统抓肝挠肺地问:“你骂他什么了啊,我看他都气笑了,你骂他脏话了?戚乐,做人道德一点,脏话不要随口讲啊!”
戚乐道:“我什么时候骂人了,我骂他狗比了?没有,我只是问他是不是人。”
“他不是笑了吗?看来他不是。”
系统:“???”骂人不是人不算脏话吗!?
系统心累,系统闭嘴。
系统看着戚乐上了画舫,同秦破虏有说有笑,和开阳君也相处的十分融洽,半点没有先前两人互相刺针话里交锋话外暗讽的态度——若非系统一直在,怕也要像秦破虏一样,再把“簪盍良朋”这个词搬出来送给他们了。
酒至正酣,汉江景也赏却大半。秦破虏举着酒杯遗憾道:“今晚夜色正好,若是能瞧见云姑娘的舞便更好了。”
戚乐闻言放下酒杯,对秦破虏道:“这又有何难,我先前不是已应了将军吗。”
秦破虏闻言酒醒了一些,她笑着说:“戚先生难道还能将罗相船上的云姑娘变来我的船上吗?”
戚乐笑道:“把戏我倒是未曾学过,所以变来是不太可能了。但领着将军去在月色下瞧上一舞还是当得的。”
秦破虏:“先生的意思是……?”
戚乐慢悠悠地说:“罗相赠了我请帖,凭着这份帖子,我想还是能领着将军登上云想容的画舫。”
秦破虏的脸色当场微变,她低声道:“先生接了罗相的帖子?”
她有些不敢置信:“先生怎么能接罗相的帖子?”
戚乐笑着抬眸瞧了一旁的开阳君,她道:“将军这话说笑,帖子还是开阳君特意开了口子,让罗相的人送来我手上。开阳君都应允,我又为何不接?”
明明是罗相刻意避开秦破虏的耳目将帖子送来,到了戚乐口中却成了开阳君故意。只是开阳君知道这件事,的确也没有伸手去拦,戚乐这样讲,他也无法说“不是”。
于是秦破虏更难置信地看向开阳:“师兄?!”
开阳君搁下酒杯,丝竹歌舞仍在继续,他不轻不慢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为何要做恶人。”
秦破虏微怒:“师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是戚先生故意让吴王送信来予你,你是什么心情?这是侮辱,不是友善!”
开阳道:“哦,戚先生有这个能力,让吴王赠信于我吗?”
戚乐:“没有。”
她敛了衣袖,慢慢起身,似笑非笑:“我不过一介孤鸟,既不是鸿雁也不是青鸟,带不来信,也带不走愿。”
秦破虏见状,连忙伸手去拦:“戚先生——!”
戚乐道:“我不是凤凰,非得栖梧桐饮醴泉,我连枝都不需要。”
开阳微微抬眸。
戚乐却已向他告辞,她转而对秦破虏道:“秦将军,云姑娘的歌舞你还想看吗?我却是很想带你去看一眼。”
秦破虏完全不明白戚乐到底想做什么。她只知道这场游湖已经被搞砸了。她起初是想要借这游湖缓解戚乐与开阳之间的关系,却不想开阳试探在前,早已先一步惹毛了戚乐。
秦破虏只觉得现在这情况,怎么说都是错,怎么做也是错。她本就不善言辞,只能将视线投向开阳,颇为恼怒道:“师兄!”
开阳终于开了口,他看着戚乐,慢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