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巫支祁说:“看不太懂……权羽也看不懂!”
戚乐闻言看向前方的权羽。
玉凰山的十将这一路本都是气宇轩昂的模样,唯有巫支祁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含胸了一瞬。见戚乐已经看了过来,权羽避无可避,只能回头低声说:“浮生姑娘,是我学识不深。人类的字我原以为我懂的差不多了,才夸下海口要教巫支祁。但我发现……”权羽顿了一瞬,有些尴尬,“《医典》这东西,我还是教不来。”
戚乐一怔,她连歉声道:“是我思虑不周,我听闻玉凰山也有许多灵丹妙药,以为玉凰山上也是有大能丹修的,方才——是当浮生疏忽了,给你添了麻烦。”
权羽连连摆手,不疑有他:“有是有,但妖的法子在人的身上都未必适用。我们也不怎么留医术,都是手把手教,毕竟大家活的都很长。”顿了一瞬,权羽才道:“但人类编书真的很有意思,青鸟就收集了很多,或许日后玉凰山也会有医典也不一定。若是到了那时,不知道浮生姑娘愿不愿意来帮忙?”
戚乐笑道:“若是妖主应允,当浮生自然乐意至极。”
戚乐说着又转过了话头,她问权羽:“妖主的命令,是护送我等一路至玉凰山的军队处吗?”
照羽还在和昆仑打太极,不到临战时刻,不会轻易离开玉凰山。戚乐便想着,是让自己在东境自由让照羽觉得更受威胁,还是让她接近玉凰山的军队,更让照羽觉得威胁呢?
以戚乐对照羽护短性格的理解,他应该希望自己滚远一点,关键时刻出现就行。
果不其然,权羽道:“陛下说我陪着你们,直到他来了,再去见他就是。”
戚乐笑了一声。
戚乐看了看巫支祁,神色温柔,她对权羽道:“巫支祁从未出过远门,好不容易来了东境,既然妖主不急,不如便让我带着他游玩一番。权羽将军若是不介意,不妨同我们一起。”
权羽立刻道:“东境混乱,我还是陪着你们比较放心。”
戚乐颔首。
戚乐既然有次提议,权羽便带着他们往东境的城池去。
与其他三境皆有大量的属国城池不同,东境竟然没有一个统合的国家,都是些散落的、由人聚居而成的破落城池。按理说,东境临东海,东海灵气充足又富庶,该是个能孕出一方强国的地方。也不是可笑还是命运如此——东海的灵气比起孕人,先孕妖,群妖暴烈,欺人而上。其他国家已渐渐形成的文明,在东境还是珍贵又稀少的东西。
巫支祁已经瞧过了南境,南境因为气候适宜,四季分明,建筑大多都很精巧,追求美丽。而东境的城池,很显然打破了他对城池的固有认知。虽然已读过四境志,对东境的情况有些了解,但看着写由巨石厚土造成的、与其说是城池,倒不如说是堡垒的地方,他还是沉默了。
人与妖的力量在这片土地上是如此悬殊。以至于妖可以对人为所欲为,而人却难以去抵抗。他们建起厚重的城墙堡垒,却未必抵挡的了一只百年鹰鹫的利爪,他们试图耕作富强,却未必逃得过一只大妖戏闹般掠过时毁去的田地。
东境是富庶的,东境同时却又是极度的荒凉。
人对妖的恐慌似乎刻在了他们的骨头里。守城人一眼便见到了权羽不同于人类的瞳孔,又见到了巫支祁似半妖般的那根角。守城人虽握着枪,却吓得压根不敢拦他们进城。还是戚乐看着叹了口气,取了几个钱塞给守城人,向他微微颔首,算作交了入城的费用,才领着两人入内。
城内比城外也好不去哪里。城里的摊子零零散散,少的可怜,只有些在卖生活必需的用品。城里原本走动着的老幼妇孺们见了巫支祁与权羽,眼中都露出惊怕来,孩子躲进母亲怀里,母亲则搂着孩子匆匆归家。
街上的摊贩一时来不及收,见权羽他们走来,也只能赔出笑脸。
巫支祁瞧了瞧摊子上卖的那些东西,都是些品质算不得好的布料和些陶碗。这和他在南境看到的街市截然不同。
戚乐面上却没声变化,她指了指一只陶瓷的杯子,问小贩:“这个要几钱?”
小贩见戚乐除了华发外,瞧着与常人无异,微放下了心,却又不敢多放。犹豫下只说:“喜欢只管拿去,不指几个钱。”
戚乐估摸了下物价,取了一钱,买了一个小陶杯。她拿着那陶杯对巫支祁道:“你可以先在这杯里放你喜欢的东西。”
巫支祁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戚乐送他的那另一只耳坠。往日他都用布包着,放在怀里还担心自己力气大有没有把它压变形。戚乐看见那陶杯,就想起巫支祁小心翼翼的动作。与其给他个金贵的盒子,让他再开始担心盒子坏了,倒不如给他一个这样的陶杯。他总不会连这粗糙的陶杯也舍不得。
巫支祁接过了陶杯。他瞧着陶杯好半晌,最终还是舍不得,从怀里将耳坠取出,小心的放进陶杯里,又将陶杯小心的搁进了荷包里。
巫支祁道:“谢谢仙长,我会收着的。”
戚乐:我不是这个意思……
戚乐忍不住低声嘀咕:“你怎么像条吝啬龙似的……”
巫支祁:“……?”
巫支祁没听明白,他向凑近些听,便见权羽看完了一切,问了小贩几句话。
权羽先问:“东境一直如此吗?”
小贩结结巴巴:“小、小人不太明白大王的意思。”
权羽皱眉,他说:“玉凰山和昆仑有协约,四境修士不可伤妖族性命,妖族不可伤四境凡人性命。有着协约在,东境无修士保护你们吗?”
小贩摸不准这妖怪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泛着嘀咕,面上却说:“东境哪儿能有啊,大王们威猛。那些修者才不敢与大王们争锋。”
权羽:“我不是——”
权羽问不出来,脸上眉梢皱的越深,他皱眉越深,那小贩越怕,说出来的都是一连串的恭维谄媚。戚乐见状说:“我来问吧。”
权羽瞧见戚乐,想着当浮生是人族,或许的确能好些,便让了开了。
戚乐温声道:“我瞧这街上无多人,他们是去东海采珠养家吗?”
小贩连忙道:“东珠都是重霄羽宫龙王陛下的,我们哪里敢染指。”小贩道:“住在城里的大家,其实都是龙王的子民。龙王允我们平安了,我们自然是要报答龙王,替他去采珠。”
戚乐整理信息:“东境住在城里的男人们都是重霄羽宫的苦力,那城外的呢?”
小贩一惊,似是没想到戚乐居然知道的这么多。他含糊道:“城外哪里能活命啊,我怎么会知道城外的呢?”
戚乐点了点头,拉着巫支祁便离开了。
权羽见状,虽仍有想问的,却也只能跟着离开。
三人在城里走了一会儿,将萧瑟尽入眼底。三人最终在城中寻了处空旷的地方坐下,与附近的妇人买了壶水。妇人很怕,送了水和杯子便连忙躲进深屋中,也不多言语,更不要钱。
权羽将一切收入眼底,心情复杂。他对戚乐说:“玉凰山与昆仑签订协约已有两百多年,四境人妖共处,虽有矛盾,但大体上总归和平。似这般妖伤人,即便是我瞧着,也觉得太过了了。”
戚乐道:“玉凰山与四境交流频繁,大妖皆以人身生活,比之妖更似人。人与万物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懂得共情,将军有今日此感,不过是想到玉凰山上那些同样尚且弱小的新生小妖亦或者在四境活的艰难的半妖罢了。”
“玉凰山与昆仑凭借双方努力,抹消了所谓的‘弱肉强食’,让强者所有敛,弱者有所依,不可不谓之壮举。照羽陛下确是会被铭记的英主。”
权羽见戚乐夸照羽,他高兴了一瞬,也道:“重霄羽宫这次冒犯玉凰山,虽对于玉凰山来说是件麻烦,但青龙惹怒了陛下,陛下如今率军要踏平重霄羽宫——玉凰山若是借了这个名头正当光明的灭了重霄羽宫,协约生效,对这里的居民也是好事。”
戚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权羽又问:“我说错了吗?”
戚乐问巫支祁:“你看了一路,你觉得将军的说法对吗?”
巫支祁抬头又扫了一眼东境,他迟疑道:“我不清楚。”
戚乐问:“为什么呢?”
巫支祁其实有很多想说,比如四境志里写过,东境因为妖族的欺压少有正经修者,为求力而入歧路的魔道居多。这些魔道是不遵从昆仑的,正如协约对重霄羽宫不生效,协约对他们也不生效。玉凰山攻下重霄羽宫,约束群妖。可魔修们却不会同意昆仑的要求,他们会杀不再有反抗能力的妖,届时东境会陷入新的混乱,依然无序。
东境无主是方方面面,它是混乱无序的地方,玉凰山与昆仑的平衡在这里无法生效,要使它形成秩序,必须、也只能从内部起孕育出一个来。
但巫支祁想起自己这个想法是被权羽否决的,便也不自信自己是对的。
他最后老实回答戚乐:“因为仙长说照羽是英主,既然是英主,若是攻下重霄羽宫便能解决东境的荒蛮,那他不该早就做了么,何至于拖至今日?”
戚乐对巫支祁的这个答案是很满意的,她转而笑问权羽:“将军可介意替你的学生解答一二?”
权羽:“……啊?”
第37章 当浮生11
权羽答不出来,急得脸都红了。
戚乐忍俊不禁,方才笑着说:“将军是忘了东境有魔修吗?”
权羽一怔,明白了过来。东境不是只是妖悍欺人的问题,这里的人,也未必收礼。有能力的修者在东境这处灵气斐然的洞天、因为妖族肆虐笼下的阴云,修的从不是什么天地正气,是慕强,是唯强,是力量,昆仑四境与玉凰山经由推卸、共存衍出的礼仪仁德在这片土地全然失效。受苦的不仅是人类,还要妖。统一的来说,在东境这片土地上也并非毫无逻辑可寻,它的逻辑是“弱即原罪”。强与弱在这片土地上使得人妖同样达成了平衡。
妖凌虐弱小无依的人,强力的魔修炼化弱小无依的妖。重霄羽宫虽欺人,但无数投靠了重霄羽宫的小妖无意从魔修手中保全了性命。魔修虽杀弱小妖类,但依附魔修,为他们输送财务的少部分人类往往也会被庇护。东境的人与妖,便在这样一种畸形的、互相恃强凌弱的平衡中共存下来。
昆仑与玉凰山这些年来难以插手、不想插手的缘由便也在这里。因是无论哪一方出手,东境脆弱的平衡都会被打破,届时要面对的敌人便不再是魔修或者是重霄羽宫,而是全部东境利益受到侵犯的“强者”。
这实在是笔不值的买卖。
若非这次重霄羽宫胆子疯到在照羽头上拔毛,四境修者又因私心逼迫玉凰太过——以照羽的精明,他绝不会去咬东境这块鸡肋。
权羽反应了过来,他道:“那陛下是打算……”
戚乐道:“最节省玉凰山军力的办法,是杀了青龙,单留下重霄羽宫。留着重霄羽宫剩下的大妖持护东境,威吓魔修,让东境保持原状。这是对玉凰山,以及妖族最有利的做法。”
“也就是说……若是妖主选了这条路,就算玉凰山胜了重霄羽宫,对东境活人的生活都是毫无改善的。”
戚乐的声音不夹杂任何的私人情绪,只是在静静地陈述事实。但权羽却从中不知为何听出了一丝无可奈何,他想要说“玉凰山并非冷血之徒”,但又想到玉凰山那些军士,若要当真彻底重塑了东境的秩序,玉凰山牺牲多少军士呢?
照羽从来都是个尤为爱护子民的君主,如今东境的平衡本就是对妖族大为有利。在这样压倒性的有利下,东境卑微求存的人族与他的子民——别说照羽,孰轻孰重,连权羽都分得出。
权羽忍不住叹气。
昆仑都不愿意去做的买卖,玉凰山又为什么要凑上去呢?
戚乐抿了一口这粗劣的茶水,心中道:攻打重霄羽宫算什么麻烦。打完重霄羽宫之后的事情才是麻烦。这事照羽心里也门清,所以他同当浮生要的从来是杀青龙的办法,而不是得到东境。
但东境当真无法得到吗?
当然不是。
外部的势力难以侵入,内部则不然。
戚乐瞧着巫支祁蹲下捡了院中一只破旧的藤球,四处张望着寻找主人的模样,眼中渐渐露出笑。
至少东境还有一股势力,是被所有人都忽视了的。
戚乐对巫支祁道:“这球像是孩子家玩闹的,你去问问隔壁的人家,她家门上贴着小孩的剪花,家里也许有孩子。”
巫支祁闻言,便伸手去敲门。可无论他怎么敲,屋里都是一片死寂,就好像从来没有住过人。
巫支祁倒也没再看向戚乐表示疑问了,他顿了一会儿,又将这球放回了原处。
戚乐问他:“这里有趣吗?”
巫支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戚乐没去问他为何摇头,又为何点头,只是对权羽说:“瞧着这城里也没有歇脚的地方,看来得另寻住处。”
权羽有些犹豫。当浮生身体不好他是清楚的,东境的城池怎么看都不像是合适住人的地方,要让他逼着东境的住民腾出屋子他也于心不忍。但若要带着当浮生提前去玉凰山的军营驻扎处……照羽又不是这么命令的。
权羽有些纠结。
戚乐善解人意:“大约妖主也没想到东境是这么个状况,你不如回去问问他,顺便将我所说的那些话也转告他。替我问一句妖主他想怎么做——当浮生也好提前谋划。”
“我会一直在这儿等着,权羽将军若是不放心,也可在当浮生的身上留下个追踪的记号。”戚乐含笑,“这样一来,也不算是违反了妖主的命令。”
权羽有些讪讪,他说:“陛下还是更多的在考虑你的安全。”
但戚乐的话,权羽还是觉得在理。东境这情况实在是复杂,对付重霄羽宫的力度,重新再研究一下才好。玉凰山和当浮生,终究是玉凰山重,他犹豫片刻,将云舟留给了戚乐,借她逃命自保用。又叮嘱了戚乐多小心,方才走了。
权羽走了,戚乐却也没离开城池。她仍旧待着。
但权羽一走,那些原本惧怕着的人情绪显然要舒缓了很多。
戚乐仍旧坐着,巫支祁也不知道她坐着是为什么,直到先前的小贩鼓足了勇气又瞥了巫支祁一眼低声问:“仙长您身边带着的,是半奴吗?”
半奴是东境对半妖的形容。半妖强于人类,是最好的苦力。不仅重霄羽宫羁押他们为奴,魔修亦然。可以说四境之中,东境妖族最为猖狂,东境的半妖也最为凄惨。
戚乐也不回避,笑着说:“是啊。”
那小贩眸色微变,笑了两句,又把话移到了旁的地方,便掠过这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