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十三州多年, 威名不减呢孔善年,孔慈心中自嘲,提笔在金纸上写下文字。
字如其人,重剑无锋, 大巧不工。
这么多年, 孔慈连少年时写就的花里胡哨漂亮字体都放弃了。
孔空空在一旁跪坐叩首, 起身后,怯怯望善年堂叔。
他才几岁, 生下来时, 善年堂叔就已经被贬到十三州去了, 今日一见, 堂叔仪表堂堂风姿卓然, 像是族里姐姐们喜爱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 孔空空总觉着有点害怕。
可是,有些话有些事,总要争取的,再不去争取的话,就白瞎白掌柜一张好脸送给空空的好酒了。
喏,现在想起来,当时下山品酒随手给银子,上山才知道一坛竹叶青是十两不是一两,这让孔空空坐立难安。
孔空空:呜,想给漂亮的白掌柜送小钱钱。
案几后,族叔语毕,用破纸呼啦的声带开嗓,音色听着像是声带上缠了三四年没咳出来的黄脓痰,只听他道:“诸位,本心为何?如何明德?”
不待人群窃窃私语,族叔高冷点名孔慈:“善年,你来答。”
孔慈垂首称是,朗声回答道:
“本心为道,明德为治。”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言常明。”
族叔:“道为何?”
孔慈:“仁义,格物。”
族叔蹙眉:“格物。”
孔慈不卑不亢道:“是的,格物,格物而致知。”
族叔半晌没说话,片刻后启口:“愿你躬亲求道,常叩本心。”
孔慈拜下,深谢族叔教诲。
周遭人低声议论起来,孔空空歪着脑袋,偷听:“族长看起来还是不相信孔慈啊。”
“什么?什么不相信啊?孔慈回答的挺好啊,说的我都想鼓掌了。”
“蠢物!当年孔慈公开在祠堂宣讲孟家大义之道,引得清天门上下震惊,你不知道?”
“啥?这孔慈不信仁道?”
“不是不信,是……唉,可能他更信大义之道吧。”说话者语带惋惜,摇头。
孔空空:“……”
仁义,仁和义。
孔孟。
唉,善年堂叔真是胆大包天,孔空空抠着手指头想。
孔慈慢条斯理收拾书具,人群渐渐散去,仲尼祠堂恢复到无人到来的模样,孔圣雕像立在大殿正中,万柱仙香熏然飘飘,他起身负手望孔圣,意味冷漠。
身后一只小手拉拉孔慈袍子,孔慈转身,是三哥的儿子。
“空空,有什么事?”
小仙童脆生问:“善年叔知道山下酒市吗?”
“自是知道的。”
“善年叔喜欢那个州?”
“善年叔都很喜欢。”
“可是空空喜欢豫州,喜欢豫州的白掌柜。”
孔空空算是难得面朝本心,他知道自己这么点年纪,绕话肯定绕不过孔慈,索性直接开门见山。
孔慈笑了,“空空喜欢谁都可以。”
“善年叔下山时,可以帮空空带酒。”
孔空空歪头,嫩嘟嘟脸颊露出笑意,带着点狡黠:“那善年叔可以帮空空带白掌柜来吗?”
孔慈:“叔叔并不认识白掌柜。”
孔空空小手一指:“善年叔,诚于本心为修身第一奥义。”
孔慈笑了笑,不答话。
孔空空接着说:“叔叔你第一天回来,空空和你在更衣房遇见过,你身上的味道清冽甘甜。”
“空空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前几天下山品酒,才知道那是竹叶青味。”
“可是叔叔,白掌柜他们是不久前才来到清天山下呢。”
“从未谋面的人,哪来买的着酒呢?”
孔慈笑道:“也许是我托人买来的?”
“竹叶青虽然日产不多,但是推出时间不短,买着并不是难事。”
孔空空摇头,小啾啾在脑门上蹦蹦跳:“善年叔你又在骗我。”
“这几天竹叶青的名声都快要爆炸了,族里不少哥哥姐姐都托人买了上来。”
“没有一个人身上的味道有你那天浓郁。”
“同一种酒,不同层次的味道,要么是配方改了,要么是浓度不一样。”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能证明善年叔你和白掌柜关系匪浅。”
小家伙肯定地说,像是说服自己似的使劲点头。
孔慈不轻不重拉了一把孩子头上的发髻,轻声问:“有意思。”
“空空见白掌柜想做什么呢?”
听到这话,孔空空面色紧绷:“空空想要告诉白姐姐,祖父看不上竹叶青。”
“祖父想选别的州酒。”
孔慈似是而非答道:“也许白掌柜早就知道了呢。”
孔空空瞪一眼眼前这双面人,“不一样的!这几天竹叶青卖得这么好,朝歌城闻名,祖父还是看不上!”
“叔叔!这都第七天了!”
“叔叔你为啥能提前喝到那么高浓度的竹叶青?这算是恩义啊,叔叔,知恩不报非君子啊!”
小孩子一急,炮仗似的秃噜秃噜说了一大堆。
孔慈:“……”
不愧是三代中最棒的苗子,孔慈心道,逗他:“空空真是善良啊。”
“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去捎带牵动整个孔家。”
孔空空被这无端指责憋得满脸通红,都想跺孔慈的脚丫子:“不一样!”
“山下所有的酒都是为了选出孔家的开山洗髓酒!”
“我都喝过的!竹叶青真的是最好的!”
“既是最好,为何不胜?”
“既是最好,为何不给孔家?”
最好的也未必是最佳选择,人如此,事如此,孔慈心中冷漠道,不过还是安抚侄子几句,结语道:“善年叔记下了,会告诉白掌柜的。”
“空空回去吧。”
孔空空咬着嘴唇,走到大殿门口,走得一步三回头,“善年叔,你要记得啊。”
“你一定要记得啊。”
“一定一定要记得啊!”
孔慈笑道:“我会记得的。”同时掏出传讯灵珠,将方才的对话发给白芙蓉。
……
……
山下酒市共七日,前六日星际酒馆总入账超过十万两,特别是后两日白芙蓉摸底城内商户效力爆发,大宗订单如雪片,落进木屋中,乐得白掌柜做梦都能笑醒。
对此,黑森林老住户白福贵何李不咎表示有话说。
白福贵:“我的天哦,在临月城混了大半年才攒了十二万两,这才几天!十万!日哦。”
李不咎:“两脚怪真的都是没见识,跟马蜂似的。”
白芙蓉:“有本事不咎你断了每餐的酒,如何?“李不咎:“……”
不过,正午收到孔慈的短讯,倒是让白芙蓉心生疑虑。
酒馆众人一边卖酒一边开小会。
白芙蓉接过十两银子,冲李不咎道:“不咎,你怎么看这事?”
李不咎瞪一眼远处蠢蠢欲动的沧州人,冷漠道:“什么怎么看?”
“不要最好的,要名声最大的,孔家人一向如此。”
白福贵凑过来,小声道:“可我们现在就是名声最大的啊。”
阴三峤驮着一大摞酒坛子,低声回复:“我们这个名气,听起来像是暴发户,白福贵。”
大鸟振翅飞过,陈玄商叼着酒坛子含糊道:“可是孔家不怕选到了差的洗髓酒,洗出的小仙童质量不高吗?”
李不咎嗤笑,声音像是公鸡打鸣:“陈玄商你太想当然了。”
“你以为谁的资质都和你一样?”
“这世间,天才少见,那些洗髓的小崽子,别说一成竹叶青了,就是十成——当然了,喝了他们估计会爆——就算十成,三千弟子能多洗出十个化神期吗?”
“不能。”
“洗髓酒是重要,但是,仙童自身的资质才是根本。”
白芙蓉附和:“确实,一个一百分的天才,用差的洗髓酒,顶多能让他筑基洗到九十五分,而资质一般的,五十分洗不到八十分——”
闻此,李不咎面上高冷满意。
白芙蓉常年致力于和他互怼,难得附和一次,李仙鹤打从心底愉快。
谁知后半句就让人不爽了:
“——但是竹叶青能洗出一大批六十分来。”
“构成门派势力最多的,从来都不是顶尖的修真者,还是这些勉强合格的人。”
李不咎:“……”
李不咎冷笑:“如果你见的着当年孔家孔珏一剑开山惊天下时,再说得出这话,我就敬你是条汉子,白芙蓉。”
白芙蓉喝完一碗松花雕解渴,大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汉子啊,李不咎。”
“客气啦。”
李不咎:“……”
李不咎一甩袖子,拒绝发表沙雕言论:“所以?你打算用什么损招?”
白芙蓉抿一口白水冲淡嘴里的酒香,麻麻道:“这话太难听,什么叫损招?”
“说来,倾江南是成名老酒,几成浓度?”
白福贵举手:“五成。”
“龙头醉呢?”
“七成。”
“梨花黄呢?”
“六成。”
“哇,这么说,就咱们竹叶青浓度低。”
白福贵小声嘀咕:“你才知道啊,你不知道最近豫州都怎么说你吗?”
“从不掺水白芙蓉。”
白芙蓉:“……”讽刺我,嘿。
“这就对了。”白掌柜一拍手,“明日开山礼第一日,给我把竹叶青的浓度,翻一倍。”
“次日,再翻。”
“第三日待定。”
李不咎呵斥:“你也不怕喝爆了那些小崽子!”